《给十五岁的你》醉司命

3、第三章

　　给兵助：

　　终于等到这一封了，寄出这封信之后，兵助还有一周就该回来了。所以，兵助也就不用回信啦。一年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变化？不会又长高了吧……要是再高一点，我就该低于兵助的肩膀了……明明以前一直是我比较高的，男生就算长得比较晚也不至于快得这么夸张吧？不过，还是希望东京的太阳能把兵助晒黑一些呢。

　　自从过了年之后，那种年后的懒散病好像到现在都还没有治好。就算到了期末考试的日子，整个人也还是完全没有干劲。这种状态已经两三个月了吧……也许并不是懒散，而是有些累了，偶尔也想赖在原地好好歇一歇，不去想将来的事。说起来也真奇怪，大一的日子好像比以前快了许多，是不是人越长大，身边时间的流逝就会越快？转眼间，在这所学校里我也要有后辈了，而我自己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像还是一个高中生一样。记得为升学忙碌的那段日子里，每天早上睁开眼前都会默默祈祷我现在已经坐在了考场上，就算什么都还没复习也没关系，只要让我快点摆脱看书做题直到深夜的生活就行了。然而，当时间真的滑过了那一天，现在整天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我，早上醒来时却很认真地希望时间倒流回在书本堆中奋战的那些日子。真的是很不知足没错吧？也许一件事最快乐的部分，并不在于身处其中吧。

　　这个时间兵助在做什么？是仍在为期末的论文与考试忙碌着，还是在烦恼晚饭去吃哪里的豆腐料理？我刚刚去外面转了一圈，凑巧看到超市的豆腐正在大减价，还想着“这不会是兵助的信寄到的预兆吧”，结果回来就看到信箱里果然躺着我一直期待的信。这难道是因为兵助快要回来了，所以本地的豆腐也都开始欢欣鼓舞了吗……

　　不开玩笑了，你回来的具体时间别忘了通知我，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登山要用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虽然不像专业的那么严格，但是也足够在山腰随便看看风景了。这个假期一定玩到尽兴。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彼此加油搞定考试吧。

　　亚子敬上

　　天色已晚，街道消融着白天残存的声响。在从火车站回家的公车上，乘客只有我和兵助两人，车厢内静悄悄的，只有兵助睡熟后缓慢的鼻息声在耳旁起伏。上车后没多久他就睡着了，低垂着脑袋，身体随着公车的走走停停微微晃动。车顶的灯不知是因故障还是年岁太久，一直时亮时灭的，于是兵助的侧脸也就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笼罩在黑暗中。我想兵助给我留下的，大多是一个平和的侧面，而我总是试着从那侧面中努力去猜另一面的表情。但是当你看着一个人的侧脸从软弱到坚定从率性到稳重从青涩到成熟，你就会觉得猜对的猜错的那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

　　“现在到哪儿了？”

　　“还有三站。困了？”

　　“还好……就是前两天太兴奋，没睡好觉。”

　　“因为要回家？”

　　“嗯。”

　　“像小学生春游似的呢……”

　　“是啊……”

　　一个急刹车让兵助醒来，简单聊了两句后他望向车窗外，看着不断后退的街景。

　　“还是老样子啊。”

　　“街道吗？兵助不是才离开一年，所以也就没什么变化，以前不就是这样吗，这个季节总是有点冷清的。东京的晚上要热闹多了吧？”

　　“嗯，但是太热闹的地方也会让人不适应……这里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亚子也是。”

　　“我？不变吗？”

　　“也不是说不变……”

　　“要是能永远这么年轻当然好啦——爬山闪腰什么的我才不要。”

　　“哈……不愧是亚子，居然在担心这个。”

　　“其实兵助刚下火车的那一瞬间，我吓了一跳。”

　　“嗯？”

　　“想着‘怎么长得这么高！也成熟了好多！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啊。’”

　　“我完全没变吧……”

　　“可是马上我又意识到，这比较的对象，好像还是初中生的兵助吧……”

　　“……”

　　“原来……不，兵助会有一样的想法吗？总觉得见到的应该是以前的亚子之类的。”

　　“没有，总觉得应该见到爬山闪了腰的亚子。”

　　“哎？！我说正经的呢！”

　　“啊，短信。”

　　兵助从兜里拿出亮着的手机，读完信息后叹口气说：

　　“我妈说做饭用的酱油没有了，让我去顺路买回来。”

　　“伯母真的在家准备豆腐宴啊……”

　　便利店是这附近学生的常去之地，自然也是我们三个放学路线中不可缺的一个停留处。我和阿八都是嘴馋的人，要是想到放学后没有零食或饮料可以大快朵颐的话这一天都会过得昏昏沉沉，像是没有了维持生命的动力。于是从小学开始，我们两个就常拉上兵助一起去便利店。本来兵助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后来在我们的谆谆善诱下，他也沦陷了下去——虽然谈不上有多喜欢，但每次都会陪着我和阿八一起吃。几年下来，便利店的奶奶甚至对我们的口味和喜好了如指掌，就算是过了时的、不好卖的商品，只要我们还留恋的话她进货时总会特意进一些。后来阿八不声不响地离开，我和兵助放学时就很少来了。只是在升学压力最大的那一年，我晚上学习学到肚子饿时经常会去店里买宵夜。走在路上、看着不远处店里亮着的灯光，一身的疲惫和倦怠就会一扫而空，总觉得回到了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让我充满莫大的勇气。

　　我推开店门，像往常一样打招呼：

　　“打扰了——”

　　便利店的奶奶放下毛线和编针：

　　“啊，是亚子。”

　　“最近身体还好吗？”

　　“还好，啊……这是……”

　　她望向我身后的兵助，似乎在努力辨认着。

　　“是兵助吧？好久不见，真是变了很多呢。”

　　“您还记得啊，好久没过来了……”

　　“哪有，人老了忘的事就多了，我还总觉得你们应该还是小学生呢。你现在在哪里上学？”

　　“在东京。”

　　“真了不起啊……成绩很好吧？对了，那个灰发的孩子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

　　我没想到阿八会被提起，赶忙解释说：

　　“阿八国三就转学了。”

　　“这我知道，可是他冬假时候来买过东西啊。”

　　我感到身后的兵助身子一僵。再开口，却是我从没听到过的急躁：

　　“冬假？他今年冬假回来过？”

　　“是啊，就是新年那几天吗。”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买完饮料就走了。太久没见，我当时也没认出来他，他走了以后才觉得很眼熟。”

　　“您确定是他？”

　　奶奶指指饮料架：

　　“呐，他买的就是你们以前常喝的那种，这个已经很少有人买了。”

　　“往哪边走的？”

　　“这个……大概是学校那边吧……”

　　兵助不等她说完，就拉开店门往学校的方向匆匆奔去，任凭我在后面怎么喊他都充耳不闻。我只听到快速远去的脚步声和店门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在夜风中颤抖，而后天地复归初生的默然。身后便利店的和煦灯光似乎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昔日，而眼下早春的冷夜却又淅淅地勾绕住我的手指尖，我觉得自己被夹在中间寸步难行，好像是在等一个人笑着拍拍我的头，温和地安慰我说“已经没事了”，然后拉着我的手坚定前行。然而这个人是谁？是以前的久久知兵助？以前的竹谷八左卫门？现在的久久知兵助？抑或是……现在的竹谷八左卫门？

　　我找不到答案。这几年里新的疑问层出不穷，而蒙着答案的那层布连一个角都没有被揭开。当自己的难题不再出自理数习题集而出自生活中时，我才体会到没有人按照标准答案一步一步耐心地为我讲解是多么让人手足无措的一件事。后来我从伯母那里得知，兵助那天很晚才回的家。在我的想象中，兵助如果成功翻入学校，那一定是在曾经的教室中、操场的单杠上、树下的午睡处等等留下过很多三个人共同记忆的地方徘徊了许久，因为若是奶奶没认错人且没记错离开的方向的话，四年后回到学校的阿八也一定会去同样的地方、抚摸同样的过往。

　　“啊呀啊呀，那个孩子是一月份回来的啊……”

　　便利店的奶奶走出来，看着兵助远去的方向叹息。我沉默不语。兵助当然知道阿八是一月份回来的，但是就算得知阿八在刚离开几天后就回来过，十九岁的兵助也定会追赶过去，毫不犹豫地踏着十五岁的阿八的足迹追赶过去。

　　尽管这中间，隔的是对于年纪尚轻的我们来说，光是想想就漫长得像是永远的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