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香》不是雪

3、第三章

　　楊管家帶著張昭穿過廳子，到臥房前的門口就停住了，側過身，示意張昭一個人進去。
　　“在下已經跟老爺報告過了，昭少爺直接進去就行。”
　　張昭眨眨眼，看看楊管家微笑的高深莫測的臉，突然有些緊張。
　　雖然父母私奔這件事是不對的，張昭也不希望等下看到的外公，會把這件事遷怒到他身上。
　　在楊管家鼓勵的目光下，張昭一步一腳印，步步穩健地走進。
　　床榻上的簾子被打開，一名白髮蒼蒼、留著白色長鬍子的老人躺著，聽到張昭的腳步聲，把頭轉了過來。
　　“這是……昭兒嗎”
　　老人的聲音不宏亮，甚至有些沙啞，但張昭聽的出，聲音中的急切以及慈愛。
　　這位臥病在床的老人，是謇C楊家的楊當家、楊老爺，是自己的外公。
　　房間裡有著淡淡的藥味，該是不久前才喝過藥。
　　張昭坐到床榻邊，握住楊老爺伸過來的手，說：“是的，外公。”
　　楊老爺笑了，笑的有些激動，楊老爺的手來到張昭的臉龐，愛憐的撫摸了幾下。
　　“你長的，和你外婆很像，剛才看你走過來，還以為菱兒來接我了。”
　　張昭回憶，楊管家說過，外婆的名字是潘水菱，外公都叫外婆菱兒。
　　“外公，您別這麼說。”
　　楊老爺看的很開，一點也不介意自己提到的話題，說：“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在派人來接你和你母親來的時候，就有預感，應是撐不過這半年了。”
　　雖然對外公的認知不多，甚至完全陌生，但是張昭此刻在老人慈愛與遺憾的目光中，感到了悲痛。
　　不大、不多，只是緩緩的，如投石入水產生的漣漪，一波波、一波波的，傳至心底，然後慢慢地磨，磨著胸口有著悶悶的痛。
　　“母親一聽到您生病的消息，心情激動，本也想直接回來，但不料生了場病。沒能前來盡孝道，母親要我和您說聲對不起，並讓孫兒侍奉湯藥於前。”
　　“是我女兒，這有什麼好說對不起的……這麼多年沒見了，早就消氣了，只是貞兒的性子倔強，原本還想說可以慢慢和你們一家三口團聚的，唉，天意弄人。”
　　聽到這，張昭從衣裡拿出一封信，放在楊老爺的面前，道：“這是臨別前，母親口述、父親代筆所寫的信，母親一直很想念您。”
　　拿過信來，楊老爺看著信封上的字跡良久。
　　閉眼，把信放到胸口，不再看，並揮個手，示意張昭繼續講講。
　　張昭默然片刻，抬頭看下被關的嚴實的窗子，努力以輕快的聲音說道：“今個天氣很好，外公要不起來走走，到外頭的花園中看看。”
　　楊老爺很給面子，不在沉於低落的情緒，打趣說：“有什麼好看的，住在這兒一輩子、看了一輩子，還有什麼地方不認識的。”
　　“但是孫兒昨天才剛到，全都沒見識過，雖然在家中母親會敎我認識些植物，但終究還是有許多植物未曾見過。”
　　說到女兒，楊老爺立刻來了心情，重拾起二十年前熄滅過的，好為人師的好心情。
　　“貞兒敎你的那必定是菁華中的菁華了，貞兒的天賦特別好，還過目不忘呢。”
　　說完，楊老爺坐起身，掀開被子，抬起手臂，讓張昭扶著下床，再讓張昭跪著幫他穿上鞋子，並拿過放在一旁的油桐木拐杖以及保暖衣物，幫著楊老爺慢慢起身。
　　其實楊老爺雖然病重，但是休息夠了之後，適量的走動、曬曬太陽，還是對身體很好的。
　　半是敬老，半是親情，張昭這才會藉著讓楊老爺教導他認識植物，起身動動。

　　※

　　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
　　倉穹如洗，小湖碧綠，遠有白鵝，近有鴛鴦，與鴛鴦的紅相映襯的，是垂若朱絳鈴鐺的紅蓼。
　　“貞兒最喜歡坐在這裡，一邊觀著紅蓼、白魚，一邊想著紋纈的圖案。”
　　張昭有些疑惑，紋纈這詞他知道，是屬於染工技巧中較複雜的一塊。
　　只是……疑問還是憋不住，張昭問道：“我從沒看見母親染布，而且母親也只有教過我畫圖與刺繡。”
　　“呵呵，那也是為你好，學染工不僅要多背很多本有關植物啊、染物啊的書，還必須待在染坊裡學，積年累月，對身體總有些壞處。”
　　楊老爺並沒有在花園的某個角落坐下，而是帶著張昭慢慢走，邊走邊講解。
　　從楊老爺的院子往裡頭走，不到一刻鐘便來到小湖邊，兩人坐在石倚上。
　　“原來是這樣，那個，外公，”張昭有些不好意思，見楊老爺頭已經轉了過來，於是看著楊老爺的雙眼，說道：“我聽聞，母親的屋子裡有些以前她留下的書籍，我對那些書很感興趣，不知道可否讓我進去看看，我不會把書弄壞的，也不會拿出房間。”
　　楊老爺微笑，笑中帶著寬容，讓張昭有些難為情。
　　“這件是老柯跟我說過了，”聽到沒聽過的名，張昭眼中有著疑問，楊老爺看到那眼神，解釋道：“老柯就是楊管家，他的本名叫楊柯，只是這麼多年過去，我總是習慣叫他老柯，整座宅子裡太多人姓楊了。”
　　舉起手，指向湖的另一端，沒有正面回答張昭的問題，楊老爺繼續說：“貞兒的房間就在那裡，除了這十幾天越來越不想動外，我常常吃完午飯就到那兒，看貞兒留下的書，還有繡花那些，你外婆也有做書房和繡房在那，走吧。”

　　※

　　路上，楊老爺讓張昭與他並排著走，時不時側過臉看著張昭。
　　張昭當然不是沒有感覺到，再加上對這件事也很好奇，便向楊老爺問道：“聽您說我和外婆長的很像，我沒見過外婆，沒能想像外婆的面容是否就是我這張臉的女子樣貌，外公，能說說外婆的事情嗎”
　　楊老爺說：“當然沒問題，不過說你的臉像，最像菱兒的還是你的嘴巴和眼睛，一副桃花眼，而且，你的氣質，與貞兒也很相似。”
　　“你外婆還沒嫁給我前，就是這城裡手最靈巧，心思最細膩，外貌的也最漂亮的染衣女。”
　　“那年我才十八歲，菱兒也才十六，照理來說，我和菱兒是如何也見不到面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一日走在街上，突然地，就想到東邊的染坊看看，菱兒那時急著往外邊走，就這麼巧，菱兒手上一大盆藍色的染汁就這麼倒在我懷裡。”
　　“菱兒急著都要哭了，我當然沒多計較，但菱兒堅持要幫我處理，就這樣，認識了，一年後就成親。”
　　楊老爺眼中，充滿了愛意，那種溫柔，張昭時常父母親的眼中看到，也常常在崔昱眼中見過。
　　他和崔昱兩人，沒有波濤驚瀾，也沒有烈石崩雲，就這麼水到渠成了。
　　驀地，有些想念他。

　　走到母親的院子，張昭藏不住眼中的激動，這種為知識而狂熱的眼神，讓楊老爺更是懷念。
　　因為，這十足的像極了他的小女兒，貞兒。
　　而且，張昭眼中這活潑徑，才是十五歲少年該有的。
　　最疼愛的小女兒的兒子、最小的孫輩，楊老爺並不希望因為張昭來到陌生的環境，就讓自己的行為變的拘束，並且不安。
　　推開門，一塵不染的小廳，以及簾子後的書房、臥室、繡房、染房，通通令張昭愛不釋手。
　　多日未見，楊老爺也頗有些懷念，命跟在後頭的侍女倒茶水、拿點心後，就拉著張昭的手在書房中間的椅子坐下，一一解釋書本的分布。
　　“第一個櫃子是有關醫術的書，你也知道，貞兒的身體從小就不太好。有道是久病成良醫，貞兒對醫術頗有研究，從最上面到下面，內容由湹缴睢！
　　“第二個櫃子，擺的是草木大全類的書，貞兒跟著你外婆學了不少染技，為了學到最全，貞兒看的書可不少，不過既然貞兒沒讓你學，那就節制點，畢竟一不小心中毒的可就不好。”
　　“第三個櫃子，就是這楊家的根基、楊家人不可不讀的繡書。普通的繡法那些我想貞兒絕對都敎你了，只是我不知道你的進度到了哪裡，這裡有些進階的刺繡圖，還有貞兒的素描。”
　　“第四個，這櫃子，才是貞兒的心血，貞兒二十歲前，不僅把家傳學了十成，還改良了不少繡法，還有貞兒的心得筆記。”
　　指著牆上的一幅被裱起的繡圖，楊老爺說：“這幅百鳥朝聖繡，是貞兒十八歲時繡的，每隻鳥兒都用了不同的繡法。”
　　一進門便急著看書，張昭這才在外公的提點下，抬頭看。
　　百鳥朝聖，意味著所有的鳥類，向著百鳥之王、棲坐在梧桐木上的鳳凰，抬首仰望。
　　單巧小隻的麻雀、圓潤可愛的鶺鴒、高雅的鶴、五顏六色的孔雀，等等，姿態無不生動靈活，繡工無不巧奪天工。
　　而睥睨眾生的一鳳一凰，除了美麗尊貴，身上的繡工前所未見。
　　“貞兒是真的很聰明，在繡工方面，已經達到了一個境界。”
　　張昭從未見過這種繡法，回過神看看外公，說：“母親，從來沒表現過，我們都只知道母親刺的繡，花鳥都靈活飽滿，可從不知……”
　　楊老爺打斷他的話，道：“在沒有楊家保護的情況下，貿然展示高超的手藝只會引來心懷詭計之人的歹意，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啞然片刻，張昭明白過後，道：“孫兒明白了，外公教導的是。”
　　擺擺手，楊老爺並不介意，他知道張昭從小生活的是怎樣的環境，會有如此認知並不奇怪，不過張昭悟性不錯，短時間內就能想明白，並且接受，是個好孩子。
　　“不過你父親應是知道的，你的父母，都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