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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十世相思 ...

  •   作者:苏非影

      一十世劫尽
      我已经不记得在这里徘徊了多久。
      大片殷红如血的彼岸花开在身侧,喧嚣的水声日夜不停。地府的景色早已看过千百遍,可是我等的人,始终没有来。
      我蹲在黄泉边发呆,身后响起轻浅的脚步声,回头,一身白衣的奈何正站在身后,衣襟随着幽冥深处的微风轻摆。
      真好看,不管看了多少次,还是那样好看。
      他迎着我的目光,叹道:“别等了,快些投胎去吧。”
      这句话他每日必说一次,我已经听得不胜其烦,因此又把头转回去,懒得理他。

      奈何是我来到地府之后认识得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黄泉河畔,奈何桥边,每一缕幽魂都忙着赶去转世,谁也没理会初来乍到的我,只有他翩翩地穿过花海而来,站在我面前,笑微微地问:“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的,是一个人。
      在阳间的时候,我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跟很多戏文里演的一样,我喜欢上了一个空有满腹诗文却无一毛傍身的穷秀才。爹娘不同意,其中的曲折纠结不必多说,结局却不怎么圆满,我们没有福气等来他的金榜题名时,只得相约赴死,一同转生。
      听完我的故事,奈何只是摇头:“傻姑娘。”
      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会来劝我,说来说去都是那句:“别等了,快些投胎去吧。”
      我很不服气,反问道,如果你有空天天劝陌生鬼做人,自己怎么不早点超生?
      可是他却说,他和我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到现在都不明白。

      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想往常一样说完这句话就离去,而是伸出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我身不由己的跟着他,一直走到奈何桥边。
      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大群鬼正互相搀扶着往前走,脖子里都有一条细细的血线。在这个地方呆久了,我知道,他们生前都被砍掉了脑袋。
      奈何指着其中一个须发皆皓的老人,对我说道:“你要等的人,就在那里。”
      我顿时傻了。
      奈何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装满黄泉水的碗,他将我的手放进水里,清澈的水中倒映出那个人的脸,时空场景如画卷般徐徐展开——那一日我服下了穿肠毒药,他却贪恋富贵红尘将我扔下,变卖了我的首饰独自去到京城;后来考试中榜,加官进爵,娶妻纳妾,大富大贵;再后来权柄滔天,得罪了皇帝,满门抄斩。
      我一幕幕地看着,那老人却已经从我身边经过,细细辨认,依稀有着当年的轮廓,却表情木然,并没有认出我。
      我的心一冷。却原来,当我孤魂一缕执着等待的时候,他早已经子孙满堂;却原来,海枯石烂的誓言,不过是一梦黄粱。
      我果然是个傻姑娘。
      懵懵懂懂之间,已被奈何牵到了桥边。他将我朝人群中一推,说道:“尘缘已尽,快些去吧。”
      我回头,看到他飘飘渺渺的一身白衣,笑容温柔,在他身后,彼岸花殷红如血,绵延不已。
      我突然想到,还没有对他说声谢谢。
      大概再没有机会了吧,冥界的孟婆汤大名鼎鼎,喝下必会忘尽前尘。
      可正当我走到奈何桥顶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两个穿着金色衣裳的仙童,他们从一大群面色木然的死灵中搀出我来,朝我俯下身去。
      “寒萏上仙,十世轮回情劫已满,王母差我等接上仙归位。”
      我连孟婆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金闪闪的仙童引上了建木梯,穿过了南天门。

      二绥明神君
      服下碧灵丹,脱掉凡胎肉身,我终于想起从前。
      西王母座下十八仙女,我为其中之一,元神本为白玉荷花,王母赐名寒萏,掌管九天之上七彩荷花池。
      数百年前,我因企图盗走绥明神君的九转还元丹未果而被罚下仙界,历经人间十世情劫,方得以消除罪孽,回归仙庭。
      还记得最后一世,人间的爱侣口口声声愿和我同生共死,最后却弃我求生,如今才明白,原来并非是我遇人不淑,而是天意如此,我心下略觉安慰。再往后,与昆仑丘的仙花瑶草熟悉了几日,又和旧日姐妹饮了几杯仙露,人间经历过的那些苦难便忘了个七七八八。
      有时候想起奈何,却只能感叹地府与仙界隔着红尘万丈,他是幽魂我是仙女,此生怕是再无机会相见了,不免唏嘘遗憾。好友梅影上仙说,我这是在人间历练了一番,开了窍,思春了。
      我不以为然,仙女也是姑娘家,该嫁人的也要嫁人,思春没什么丢脸的。
      逍遥了月余,一日,西王母将我叫到座前,笑得很是慈祥:“寒萏,你来我座下已有千余年,又下凡历了劫,年纪不小了,心里可有中意的仙人没有?”
      我惊的打了一个跌。
      莫非是梅影这丫头出卖了我?
      我急忙摇头,西王母“嗯”了一声道:“如此甚好,神君,此事如你所愿,便由本宫做主了吧。”
      我正诧异她对谁说话,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笑:“那就多谢上神了”。
      回过头去,我登时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张俊秀得如同集了天地灵气一般的脸,不是奈何又是谁?
      没想到他穿起这身金光闪闪的华服竟也如此俊俏,虽少了几分秀雅,却多了几分耀眼。
      我顿时耳朵发热,没话找话道:“你……你来做什么?”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来提亲。”
      “不……不知是哪家姑娘……”
      西王母大概是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挥袖子:“寒萏,你与神君的婚礼定在十日之后,快随我来看看嫁妆,昆仑丘许久不曾有喜事,此番定要好好庆祝。”
      王母很是高兴,我却有些犯愁,一边跟着她一边偷偷问道:“王母,不知……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仙人?”
      王母瞪了我一眼:“你怎的下凡一趟就变傻了,居然连绥明神君都不认得了。”
      我掏了掏耳朵:“什么?他就是那位害我被贬下凡的绥明神君?”
      “寒萏,不可对神君无礼!”
      “可是……”可是这真的很奇怪啊,我偷了他的东西,他却回头要来娶我,这是什么道理?
      我百思不得其解,请教梅影上仙,她说:“男人向女人求婚,无非三种原因,一个是因为他喜欢你。”她瞧了瞧我,“你觉得他喜欢你么?”
      我摇头,若是他喜欢我,断不会让我下凡去历那十世情劫。
      “如果不是喜欢你,那就是他有特殊需要。”她双眼放光:“你长得很像他死去的恋人?他和王母之间有秘密交易?再不然……就是你们属性相合,他要同你阴阳双修?总不会是他太寂寞了想生一池塘荷花装饰明辉殿吧,若真是如此,我其实觉得梅花更加适合……” 她越说越离谱,我只得以沉默抗议。 “那就剩下一种可能了。”她眨了眨眼,“他娶你是为了折磨你!”
      我一听这话,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怪不得到了地府都要跟着我,原来真是为了那几颗金丹。
      我决定找机会好好和绥明神君谈一谈。我得告诉他,我已经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偷他的九转还元丹,也不记得最后到底偷到了没有。再说仙丹可以再炼,我这一辈子的幸福可不能重来。

      三天上宫阙
      我找到绥明神君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喝茶,看见我,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笑了起来:“寒萏,过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却颇为张扬,像明亮的日光,与我记忆中温润如玉的奈何有些不一样。
      我开门见山的说:“神君大人,若你是为了报复我,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他一愣,随即笑道:“你怎知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娶你?”
      “这……”
      这回答不在预期中,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伸出手轻轻揽住我的肩头:“寒萏,我等了你两百五十年又一百零二天,不要让我再等了。”
      温暖的鼻息拂得我耳根酥麻,心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十天之后,我带着昆仑丘丰厚的嫁妆走进了绥明神君的明辉殿。姐妹们都很羡慕我,可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从英俊的夫君到殿中灿烂的夜明珠,都有几分不真实。
      他说他等了我两百五十年又一百零二天,那正好是我下凡的日子。
      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
      这几天,我仔细地推理了一番,终于推断出我一定是在十世轮回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以至于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细节。看来过几天得抽空去一趟冥界,把那些失去的记忆找回来。
      这么盘算的时候,我正独自坐在新房里,等着我的夫君。
      突然耳边响起了轻轻的开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冷冷道:“月君在何处?”
      我一愣,这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我揭开盖头,眼前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小仙女,看起来还不足五百岁。我不认识她,但是我分明从她眼里看到了不友善。
      “仙友是否迷路了?”我好心提醒她。
      “没有。”她回答的很干脆,“我知道你是寒萏,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不管你为何要嫁给怀阳,我只问你,月君在何处?”
      我越发迷惘:“月君是谁?”
      她竟勃然大怒:“寒萏,没想到你竟如此忘恩负义,若不是月君……”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已打开,一身红色吉服的绥明神君大步跨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天兵,一把就将那小仙女拖走,动作快的我甚至还回不过神来。
      我朝身边的绥明神君看去,他正紧紧地皱着眉,可转瞬间却又恢复了笑容,伸手将我拥入怀中。
      “寒萏,有没有吓到你?”
      我摇了摇头,问:“那个人是谁?”
      “从前殿中服侍的一个小花仙,误食丹药岔了真气,有些疯魔了,趁着大婚逃了出来。”
      我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道:“神君,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我偷了你的东西,你却还要与我成亲呢?”
      温热的唇落在我的额头,他低低说道:“那只是一个误会。寒萏,也许你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外头尚有筵席未散,他吩咐天兵仔细看守,又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我的笑容一分分冷却下来,松开紧紧握住的手,掌心里一角被陈旧血迹浸染的发黑的丝绢已经沾满了汗水,这是方才小仙女被拖走的一瞬间用障眼法塞进我手里的,上面只有两个鲜血书写的峥嵘字迹:
      “乘月。”

      四日月双生
      我变作一只猫儿偷偷溜了出去,一路寻找,最后在一处阴暗的水牢里发现了小仙女。
      等我敲晕了守卫,现出原型,她竟淡淡一笑:“你果真想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伸出手,手心里正是那块丝绢:“多谢你将此物带给我。”
      她闭上眼:“不必。这一次,我总算能报答月君的呵护栽培之恩。”
      她的身形慢慢变软变小,化做一朵小小的水玲珑。我将那朵娇小的花收进怀里,重新变成猫儿,溜出了水牢,然后悄悄的潜入了明辉殿四周的镜湖,拂开柔软的水草,一座巨大的宫殿出现在眼前,大小形状与湖面之上的明辉殿一模一样,却是倒置于水中,冰冷空旷,安静得犹如坟墓。

      我想,我已经不用再去冥界找回那些被忘却的细节了,因为往事已然随着那两个染血的字迹,一丝一缕的缠绕在了我的骨血中。
      上古时代有种咒语叫做轮回相思咒,无论堕入多少次轮回,只要见到彼此的血书写的名字,便能将对方记起。一念相思,永世轮回。
      “乘月”,就是我的钥匙。

      三界之中几乎无人知道,明辉殿不是一座殿,而是两座,日月双辉,并蒂双生。每当阴阳之气交替,日殿与月殿便互为镜像,交互出现在绥明神君所掌管的后稷净土镜湖内外。
      神殿互换的时候,神殿的主人也会随之改变。日殿的主人是怀阳,月殿的主人是乘月。
      这个秘密之所以隐藏得那么好,是因为这两个人共用着同一具身体,双魂共生,此消彼长,难分难舍。
      他们是兄弟,是朋友,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却又个性迥异,水火难容。
      因为两百多年前一次无意的邂逅,我成了这件事唯一的知情者。
      如今清楚的记得,那一年后稷净土内的蛮荒凶兽作乱,绥明神君亲帅天兵围剿,受了重伤。因为神君的父君与西王母甚有交情,因此王母派我带送一瓶瑶池净露去明辉殿探望。行至半路,正遇上数只凶兽围攻一个奄奄一息的仙人,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救下,一路照拂,本想带到明辉殿请绥明神君救治,谁知刚到镜湖之畔,便看到了日月双殿互换的奇异景象。
      那一瞬间,明亮的天空暗了下来,变成幽静的深蓝色,白玉宫殿矗立在苍穹之下,宫墙上爬满了还带着水珠的水玲珑,半开半合之间,一点一点金亮的光芒从紫色的花瓣中逸出,如同人间的萤火虫,美丽得叫人窒息。
      而就在那个时候,我背上的男人醒了过来,用他清润温和的嗓音,轻轻说道:“寒萏,谢谢你。”
      他,就是乘月。
      因为与凶兽作战,怀阳的仙魄受了伤,因此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主宰绥明神君身体的人都是乘月。虽说魂魄换了人,伤却不会因此减轻,乘月代替怀阳生生承受了那一身的伤痛。我不得不留下来照顾他,因为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温柔的乘月和暴躁的怀阳不一样,他很和气,笑起来很好看,讲话的声音不高却十分悦耳,他还会讲很多故事,会弹琴,会陪我散步,和一路上只会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的怀阳比起来,他才更像一个修行了上万年的神君。
      我喜欢乘月,非常非常的喜欢。
      我还记得我忍不住告诉他的那一天,他弯起的唇角,以及落在我唇边的轻吻。
      那时我太傻,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忘了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
      百日之后,怀阳的仙魄复苏,当我看到身边男子温润的眼神慢慢转为凌厉的时候,才幡然醒觉,只要怀阳还在,我所以为的幸福就只能是一句可望不可即的空言。
      若想与心爱的人厮守,唯有将魂魄分离。
      我试着与怀阳商量,他却只是翻了翻眼睛,嗤笑道:“你想得倒挺美。”
      我知道他是不会帮我了,分魂一事本就凶险,怀阳与我哪有乘月那样的情谊,他当他的绥明神君好得很,自然不会为了我这个他看不惯的人冒险。
      我耐着性子,忍受着怀阳的冷嘲热讽,好不容易等到乘月再次出现,他告诉我,太上老君那里有一种九转还元丹,服下可使魂魄离体,只要找到新的载体,就可以将彼此的魂魄分开。
      “毕竟是我欠了怀阳,若是分魂,他便依旧做他的绥明神君。”乘月看着我的眼里满是轻柔的笑意,“只是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是了,你不许嫌弃我。”
      我拼命的摇头,怎么会嫌弃呢,哪怕你只是变成了一介凡人,我也会守着你,一世又一世,等着你轮回便是。
      为此,我从昆仑丘的藏书楼里偷学了轮回相思咒,用彼此的血写下名字,藏在月辉殿中。这样就算我们以后分开,不论是天涯海角还是天上人间,就总有记起的契机。
      随后我便去找太上老君求丹,却被告知那一炉三颗的九转还元丹,几天前都被绥明神君以一百零八颗后稷朱砂果换了去,下一炉需得再等一千年。
      怀阳处处与我作对,无法沟通,亏得乘月处处替他着想,我很是生气,这才决定去偷。
      事情的起因,大致如此。后来我偷丹未成,反倒被明辉殿的神将抓个现行,在天帝前领了责罚,从转生池下凡,从此坠入红尘。

      乘月,乘月。
      我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后稷净土再无黑夜,为何你与怀阳不再共生?
      又为何,你只身一人游荡在黄泉河畔?
      你可还认得我?那一世,你为我引路,与我聊天,带我走出迷局,你可知道那个人是你曾经许诺要一生相伴的寒萏?

      五往事悠悠
      月辉殿的深处开遍了紫色的水玲珑,我将怀中那一朵轻轻放下,推开了寝室的门。床头的暗格里放着一只紫金匣,打开,是一颗乌黑的丹丸。
      当初找老君求取九转还元丹,却被怀阳取走,我一气之下去了极西幽寒魔域,用自己的仙魄换取了一颗噬魂蛊,一直藏在月辉殿。
      我揣着噬魂蛊返回新房,重新盖上盖头,静静等待。
      不久,怀阳回房,脚步声在我身边停下,修长指尖挑开红帘,温热的嘴唇压下来,带着微醺的酒气,喃喃声难掩喜悦:
      “寒萏,我终于等到了……”
      他的话未说完,突然低叫了一声,骤然后退,捂住自己的喉咙,皱眉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我冷笑,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幽寒魔域的噬魂蛊,你一定听说过。”
      他怒道:“寒萏,你疯了?”
      “我没疯。”我将灵力凝聚在指尖,狠狠朝他胸口划去,“你趁着我被贬下凡,将乘月的魂魄逼出,却又不给他身体,害得他魂游地府,日日受那黄泉怨气的侵蚀,你才是疯了!”
      他显然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我猜他其实是想问我怎么会想起来的。他将一切都设计好了,他抹去了我记忆中关于乘月的部分,却想不到世上还有轮回相思咒。
      很多事情不必再问,除了他,这个世上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誓言,没人谁能将乘月的魂魄分离出去。
      他的脸色渐渐泛青,黑色的雾气从四肢百骸透出。那是噬魂蛊在吞噬他的仙魄,那是我用自己的仙魄换来的鱼死网破之局。
      他用力抓制住我,吼道:“你这笨女人,怎么可以这样伤害自己!快告诉我乘月在哪里?”
      他才是笨,事到如今,我又怎会告诉他乘月的去向?
      很快,我就可以去冥界找他了——两百五十年又一百零二天,乘月已然独自等了那么久,那么久。
      他看着每一世的我在人间与不同的男子相恋,每一次海誓山盟又每一次被辜负,每一次都伤心伤情,每一次都凄凉而终。那个灵魂一次次的在黄泉河边迷路,又一次次被他指引着踏上奈何桥。我总会不自觉的去往他所在的地方,那里一片血红花海,有白衣男子浅笑悠悠,我却记不起他的名字。
      乘月,我来陪你了。
      哪怕,再也不能回到仙界。
      若是没有了你,长生,也不过是无限重复的寂寞。

      当眼前又出现那片彼岸花海,我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一步又一步,直到耳边听到黄泉的水声。
      一角白衣出现在眼底,我欣喜的分花而去,乘月正站在水边,笑容浅淡,有种我看不懂的悲悯。
      我说:“乘月,我来了。”
      我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说:“我再也不走了,直到黄泉的水雾将我们一同腐蚀。”
      我扑进他的怀里,没有实体的魂魄并不温暖,甚至没有支撑,可我却觉得很满足。
      然而,他却只是淡淡的笑,笑得飘渺:“寒萏,你为何要来?”
      我抬起头:“我替你报了仇,再无牵挂,我要来陪你。”
      他摇了摇头:“傻姑娘,你错了。”
      我这才发现,怀中原本就微微透明的身子,如今变得更加浅淡,几乎只是一缕薄烟,随时都会散去。
      他又拿出那只碗,从河中舀了一碗黄泉水,浑浊的水中出现了一片明镜般的水面,那是后稷净土明辉殿边的镜湖。
      湖边是一身红衣的怀阳,正紧紧的搂着我失去了仙魄的躯壳,低低的声音悲哀而无助:“笨蛋……你只知道自己喜欢乘月,可你知不知道,我也需要你!”
      我惊讶的看着这一幕,乘月轻柔悲悯的声音飘荡在耳边:“寒萏,我们都错了……我与怀阳并非双魂共生,而是一魂双生,两种人格。他便是我,我便是他,我们不能分离,我们是同一个人。”
      “因为他先爱你,我才会爱你。你爱的那个乘月,就是怀阳。”
      我似懂非懂,心里万分害怕:“那为何,为何你会在这里,而他却能继续留在明辉殿做绥明神君?”
      “因为那一日,是我逼他……不,是我逼自己服下了九转还元丹。”
      真正的往事,鲜血淋漓。
      怀阳从老君那里换到九转还元丹,并非是为了阻止我与乘月在一起,相反,他想如我所愿将两人分开,因为只有分开,才谈得上公平。
      可他不知道,他与乘月只是同一个魂魄的不同人格。
      当我去明辉殿偷丹的时候,怀阳已经服下了丹药,正承受着魂魄被生生撕扯碎裂的痛苦,那痛苦几乎毁去了他的元神,因此他无力护我周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被神将抓住,领受责罚。
      我下凡之后,他的仙魄被九转还元丹硬生生的分出一魂一魄来。这一魂一魄不能转世为人,更遑论成仙,只能随着心愿去往黄泉彼岸,陪我一世世转生,一世世地诀别。
      之所以是乘月的形态,只是因为冥界阴气太盛。
      而留在天界的绥明神君,仙魄残缺,不能再趋动日月双殿的轮转,只能靠强大的灵力支撑自己不露出破绽。他悄悄的在我每一世的转生中做了手脚,抹去了一部分记忆,只是想让我回归仙庭之时可以忘记从前那些不开心,可以少一些自责。
      他等了我两百五十年又一百零二天,这些都是真的。
      他是乘月,也是怀阳,他爱我,这些都是真的。
      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喂他吃下噬魂蛊,他那原本就不完整的仙魄如何能受得住?
      我望着眼前越来越淡的白影,眼泪一滴一滴落入黄泉的尘土,每一滴眼泪开出一朵妖艳的彼岸花,一朵朵,都是我泣血的心。
      噬魂蛊正无情的消去他的仙魄,连冥界分出的那一魂一魄也不放过。
      此后他只能堕入轮回,生老病死,再也不是天界尊贵的上神。
      “不要哭,寒萏,不要哭。“虚无的影子拂过我的眼睛,笑意一如从前温柔,”你只要记得,这世上有人曾经那样爱过你,就已足够。”
      “寒萏,这是我的情劫,你不要自责。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寒萏,再见。”

      我泣不成声,彼岸花海将我淹没,我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我爱他,那么爱他,可是我的爱,终于毁了他。

      六静候如初
      昆仑丘上三千神佛,西王母垂眼看我。
      “绥明神君以毕生灵力换你仙魄无损,你如今情劫已渡,可飞升上神,寒萏,你要想清楚。”
      我朝着她磕下头去:“寒萏犯下大错,无可挽回,请王母削我仙籍。”
      许久之后,座上响起一声长叹:“允。”

      夏日的西子湖畔,绿柳成荫,游人如织。
      人群中,一名青衣书生携着身怀六甲的妻子从湖边经过,不小心被石子一绊,抬起头时,正看到池中一朵白荷,映着翠绿的接天荷叶,阳光下亭亭玉立,开得正好。
      他看了片刻,转头对着妻子道:“娘子你看,那朵荷花多漂亮。”
      妻子却一心赶路,匆匆地应了一声,便扯着他的衣袖转身离去。
      熏风微起,白荷无暇的花瓣上,一滴清亮的露珠轻轻滚动,终于啪的一声,滴入了水中。
      轮回十世,我们的缘分是如此浅薄,只能做一朵荷,守在你经过的路口,摇曳生姿,只盼你,只盼你能不经意回头,赞叹一声,成全那一小段朝你迈进的修行。
      只一眼,却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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