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志》蜀客

3、君生我未生

　　作者：梦魇殿下

　　第一章回首百年身

　　我的主人是东海魔尊，顺便一提，他的原型是□□精。
　　东海魔尊：“哼哼哼！本尊乃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天上地下人见人怕名动四方帅到掉渣……”
　　我：“重点在最后两个字。”
　　东海魔尊：“蠢鸟！你究竟是站哪边的！”
　　忙着跟我斗嘴的东海魔尊一时不察，被对面的天界第一神将罗睺一枪叉倒在地，还叉出了原形，对一只妖怪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可怜的家伙，他以后没法在东海混了。向来慈悲为怀的我等神将走远了，才从隐蔽的角落里跑到他身边，一边伸手为他合拢双眼，一边叹息道：“什么叫做一只□□一个坑，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东海魔尊一巴掌甩开我的手，吐血三升道：“本尊还没死呢！”
　　“早死早投胎啊，尊主你还是快点上路吧，省得去晚了还要排队。”我好言相劝道。
　　“蠢鸟！本尊就算死了也要拉你垫背！”东海魔尊拼命呕血。
　　“魔尊你又调皮了……冤有头债有主，谁叉你你找谁去啊，我可是纯洁无辜的。”我无奈的看着他，有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主人，作为一名侍女我表示压力很大。
　　“你少来！”东海魔尊喷血喷的像喷壶似的，“咳咳咳看来本尊这次说不定要兵解一回了……蠢鸟，听好了，本尊把你从小养到大，吃葡萄的时候喂你皮，吃苹果的时候喂你核，每逢吃肉你必定有汤，此等大恩大德，你记得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我！”
　　“我还有别的选择么？”我认真的问。
　　“有，本尊立刻自爆而死，方圆八百里之内的生物全部给我殉葬。”东海魔尊也认真的回答。
　　我权衡片刻，最后紧紧握住他的手，真心诚意的说：“婢子明白了。尊主请你自由的投胎去吧，来生我一定会从茫茫人海中将您找出来，然后尊敬你，照顾你，爱慕你的。”
　　“谁，谁要你爱慕啊……”东海魔尊死都不怕，但是听我这么一说，他怕了。
　　以至于他缠绵病榻三个月，怎么都死不了。
　　“……本尊改变主意了。”东海魔尊气喘吁吁地歪在水晶帘后，虚弱的模样犹如病梅在枝头，月照花容瘦，“你都没死，本尊怎么可以死呢！”
　　“瞧您说的，我今年只有一百二十岁，还是枝头刚吐的新芽呢。反观尊主您都两千三百岁了，按照□□的平均年龄来算，您已经四条腿都踏进棺材里了……”
　　东海魔尊闻言就要吐血，身为他的贴身侍婢，我眼疾手快地掀开水晶帘，将一只青瓷小碗凑到他唇边。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九九八十一颗鲛珠织成的帘幕光华流转，却比不过那躺在其后的年轻男子。东海尊者虽然脾气不好，相貌却是极好的，特别是他肩披华裳，手持酒盏，歪在软榻上斜斜看你的模样，如同谪仙举杯邀明月，他是仙，你是明月，何等风流写意，醉舞人间。
　　面对此人间绝色，我却半点旖旎念头都没有。兴许是小时候，他总喜欢在我面前变作原型，滚入荷花池，然后让年幼的我给他擦背的缘故吧，导致我现在睁眼看他是个人，闭上眼睛他就是只□□。
　　看了一眼我递来的玉碗，东海魔尊冷冷道：“此为何物？”
　　“碗。”我道，“您拿好，待会您若是想吐血，记得小口小口的往里面吐，洗碗可比洗地板要简单多了……”
　　“蠢鸟，你居然敢这样对本尊，呕呕……”东海魔尊抢过玉碗，朝里面小口小口地吐血。
　　蚌大夫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说：“根据尊主的出血量，不得不说，经此一役，尊主大人已是元气大伤，必须得吃些天材地宝之类的补一补身体，而且至少得是凤髓龙筋那种等级的宝贝才行……”
　　“切，听起来很麻烦的样子。”我皱眉。
　　“……你也不想想是谁害的！”魔尊吼道。
　　“凤髓龙筋……前者得拳打镇南凤凰山，后者得脚踢北海水晶宫，总而言之都是有去无回，挫骨扬灰的勾当，我们碧水宫如果能拉出这么强的武力，早就反上天宫自立为王了，哪还天天泡在水里吃海藻。”我用充满现实主义的论调评点完毕，最后做出总结，“尊主你还是努力自愈吧，我等无能之辈还是果断回家睡觉的好。”
　　“睡你的大头觉去，一天到晚就知道睡，你究竟是仙鹤还是猪啊？”魔尊被我气得吐血。
　　一夜过去。
　　鲤鱼侍女战战兢兢的前来禀报，昨天夜里，仙鹤侍者修书一封，不告而别。
　　东海魔尊稍稍一愣，便一把夺过信，匆匆扫过，便咬牙切齿的将信甩在桌上，下令道：“还不快去将她追回来！”
　　“仙鹤侍者日行千里，奴婢不知上哪去追啊。”虾兵蟹将哀道。
　　“兵分两路，一去凤凰山，二去水晶宫。”魔尊想都没想便说道，“这蠢鸟肯定是去弄凤髓龙筋了。”
　　正在伺候魔尊进药的蚌大人闻言大惊失色：“仙鹤侍者向来自私自……啊不，是明哲保身，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以卵击石之事吧？”
　　“你知道她什么？”东海魔尊阴测测的看了他一眼：“是你养她一百二十年，还是本尊养她一百二十年？”

　　第二章一舞动四方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我撑油纸伞，走在雨中，伞上飞墨如烟，勾画出两只冲霄白鹤。
　　清河镇已近在眼前。
　　我狞笑，惊起蛙声一片。
　　想必此时魔尊大人已经命人兵分两路，一去凤凰山，二去水晶宫了吧。臭□□，像我这种自私自……啊不，是明哲保身的鸟，怎么会做出这种自取灭亡的事呢？我根本就没打算对那些正统龙族或者凤凰下手，我的目标乃是那些流落凡尘的龙子。
　　要知道龙族个个都是花花公子，视野之内无论年龄性别种族都可以调情，故而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事放其他上古神族那叫丑闻，偏龙族引以为傲，然后变本加厉，导致每年跑去龙宫认亲的私生子数不胜数，而且一年比一年更像妖怪……
　　这群妖怪仗着自己是龙子龙孙，经常在人间为非作歹，花天酒地，虽无龙族高强法力，倒将他们那纨绔做派学了个十成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造就了人间无数屠龙士，也造福了许多手头缺乏材料的仙魔妖鬼……比如我。
　　来到清河镇上最大的一处青楼，我没费什么功夫就在里头挂牌为舞姬。
　　我虽无狐族的妩媚天成，但是鸟类妖怪天生擅舞，只此一项，凡人女子望尘莫及。这个小地方也找不出狐狸精跟我作对，如果有……我就让魔尊大人吃了她。故而半月之后，我顺利成了楼中头牌，声名远播，应酬渐繁，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场酒宴中遇到一个男子。
　　这货穿得人模人样，可我隔着几米远就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禽兽味。
　　他摇着折扇对我笑：“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鹤姑娘，可愿与小生隔江共赏□□花？”
　　“好好好！”我看着他头上隐隐伸出的两枚龙角，口水都差点流下来了，伸手抱住他的胳膊，拼命往僻静的院子里拖。
　　“龙公子，鹤姑娘可是个清倌人，你能不能别这么猴急？”宴上的雅客们远远见了此幕，忍不住蹙眉摇头，纷纷出言相劝，让他莫要牛嚼牡丹，失了雅兴。
　　龙公子嘴里苦涩的跟吃了黄连似的：“喂喂，我才是快被摧残的牡丹……”
　　雅客们笑了：“难不成弱柳扶风的鹤姑娘才是牛么？”
　　我何止是牛，牛都没我力气大。那只臭□□什么不好当跑去当魔尊，一天到晚跟人抢地盘，五十年前他看上了牛魔王那块地，说要抢来养奶牛，结果两方打的天昏地暗，足足斗了一百年的时间，期间我从一只吃奶的妖怪长成了一只未成年妖怪，作为臭□□的下属，当仁不让地投入战斗，斗牛斗出了一身蛮力。哎，如今想想，真是往事不堪回首，真应了江湖上那句老话——无论是人是妖还是人妖，这辈子最重要的是跟对上司。
　　像我跟了魔尊大人，这辈子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左右不过躲在东海里吃海藻。
　　“喂，蠢鸟。”
　　哎，不但人生没什么指望，还年纪轻轻的便患上了幻听之症，我刚刚貌似听到魔尊大人在我耳边说话呢。明明是幻听，就不能叫的好听一点么？比如美鸟，可爱鸟之类的……
　　“蠢鸟！！”
　　我定了定神，一边继续拖着龙公子往院子深处走，一边伸手抚上右耳，低声喃喃道：“尊主大人您吃了么？”
　　“……吃你妹。”东海魔尊怒吼道，“本尊伤重之际还耗费神力，使用千里传音，可不是为了跟你讨论吃没吃这种蠢问题的！废话少说，立即给本尊滚回来。”
　　我觉得这家伙明显废话比我多，可是他是主子，我是婢女，这点面子还是给他好了，于是我平心静气的对他说：“尊主大人，我现在正忙着呢。”
　　“忙什么？有什么东西比本尊还重要么？”东海尊者闻言更加愤怒了。
　　“忙接客。”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原来是这等小事……”东海尊者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一个仿佛从九幽地狱里发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察觉到刚刚的失言，我正打算补救，结果就听见老鸨在我身后和吊嗓子似的高喊一声：“姑娘们，送客啦！”
　　我心里咯噔一声，闪过两个字——糟糕。

　　第三章若我魂归去

　　魔尊大人虽然自己德行败坏，不是上牛魔王家偷奶牛，就是下东海水晶宫偷蚌壳吃，可是对我的要求却很高。所以小时候咱们两个背靠着背读书时，他一向是读《金瓶梅》之流的禁书，而我却要捧着《三字经》摇头晃脑。
　　以我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了解，一个时辰之内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义正言辞一番，然后把我打得屁股开花。
　　可他现在伤的那么重，能在外头随便乱跑么？一个不好，便要被那些道士之流捉去烹□□汤啊。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听话回去呢。
　　一把将那龙公子甩到花树上，抖落落花无数，我烦躁难安地在缤纷花雨下走来走去，小时候只盼着他别来打我，而如今他迟迟不来，我就越想越怕，总觉得全天下的道士都在垂涎他的□□肉，举着锅子铲子，天涯海角地追在他身后。
　　“鹤姑娘，漫漫长夜，为何心绪不宁？可是小生不才，乱了姑娘的芳心？”那龙公子尚且不知死活，甩开折扇做风流不羁状，当然这一幕在我眼中就是典型的找死。
　　一袖子把他甩到更远的树上，我冷冷地瞅着他道：“本姑娘平生最厌两种人，其一，油嘴滑舌的男人。其二，油嘴滑舌的妖怪。观你外形内在，已将这两条都占全了，真叫我深恶痛绝。”
　　“鹤姑娘此言差矣。”那龙公子不愧身怀龙族血统，树断了他还没断，只见他扶着头上方巾，一路小跑回来，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注视着我，道，“女儿家犹如带露的娇花，需要男子精心呵护着，才不至于转瞬即逝。你道我是油嘴滑舌，可我若是不在乎你，又何须废这么多的口舌？”
　　我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他。
　　烟花之地的甜言蜜语，有什么好信的？
　　更何况我这人从来都不相信语言，因为语言里总是藏着太多太多的谎言与欺骗。
　　若是在乎我，便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一切啊。
　　就像魔尊大人那样。
　　龙公子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已意动，便胆大包天的伸出手来挑我的下巴。
　　那只贼手顿在空中，被另一只手扣住。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魔尊大人站在我身边，容颜俊美如朝露昙花，白衣翩翩如孤云出岫，但是脸色却比恶鬼还要恶鬼。他单手扣着龙公子的手腕，阴测测地说：“话那么多，要不要本尊送你去拔舌地狱修整一下？”
　　见他一脸认真，龙公子连忙自报家门：“我爹是东海龙王。”
　　东海魔尊一巴掌将他抽飞，然后一脸不爽地说：“你以为你爹是龙王，本尊就不敢抽你？”
　　“你……你已经抽了……”龙公子郁闷地喊。
　　“我东海魔尊修的可是魔道，从来都不是菩萨心肠，你勾搭我家的鸟，本尊没吃了你已经是给东海龙王面子了！”东海魔尊怒气冲冲地喝道，“蠢鸟，回家！”
　　我“哦”了一声，乖巧地跟在他身后，等走远了，才出声问道：“没有龙髓，你的伤怎么办？”
　　“那小家伙我见过，东海龙宫正牌的三太子，非是寻常的龙妖，不能动他。”东海魔尊背对着我道。
　　“你怕了？”我心里头知道厉害，可是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就忍不住要跟他斗气，“你跟我说过，四海龙王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怕什么？”
　　“本尊怕死。”他背对着我，道。
　　我只觉得一股热泪涌上眼眶，眼前的这只大妖怪是我童年的憧憬，是我用尽一生仰望的对象，我希望他能如孤高之月，永远高高在上，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失去了胆气与锋芒，只懂避战示弱，不肯得罪任何一人一妖。久而久之，他过去打下的地盘渐渐被东海龙族给茧食去了，以前追随他的部众渐渐都散了，只留下那么小的一个碧水宫，以及其他妖怪的不断轻视。
　　可我是知道的，知道他过去的英勇无畏，一世无双。
　　也正因如此，我更无法接受如今的他。
　　“死有什么好怕的？”我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着问他，“别人可以怕死，可你是个英雄，是我的尊主，你怎么可以怕死？”
　　许是因为夜色迷离，许是因为烟花巷子的酒香容易醉人，东海魔尊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本尊死了，你该怎么办？”
　　我楞住了。
　　他回过身来，萧萧夜风卷起他那滚着万里海浪的袖摆，他平静的凝视着我，说：“世间并无万古不灭之物，本尊今年两千三百岁，已经没多少年好活了，若是死在战场上，或许能留下一时的威名，可是用不了几年，那点名声也会作古的。倒是你这蠢鸟，一百二十岁，还不知道成年没有，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却有一副祸国殃民的脾气，本尊活着的时候还能罩着你，本尊若是死了，谁来给你收拾残局？谁来管你是冷是饿，是死是活？”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心里只恨自己没能早点长大。若是我当年足够大，他便不会为了我跑去抢牛魔王的奶牛，以至于被铁扇公主偷袭，虽侥幸活了下来，却落下了病根。若是我今年足够大，我便可以跟他共赴战场，同生共死，而不会像根细细的锁链，将他锁在一个小小的地方，消磨了他的英雄气概，结束了他叱咤一生。
　　东海魔尊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抚上我的右颊，指腹蹭去我的眼泪。
　　“哭什么哭，本尊还没死呢。”他说，“真是只蠢鸟……你自己说吧，我若死了，你该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有些慌乱地看着他。
　　东海魔尊笑了一笑，忽然伸出手，将我拥进怀中，夜风如霜，他的呢喃醇如杜康，在我耳畔轻轻流淌：“不知道也好……”

　　第四章君生我未生
　　我不容许这个世上出现我不知道的事。
　　我更不能容许自己成为魔尊大人的负担。
　　可是……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废材永远都是废材，任我绞尽脑汁，我也无法想象出东海魔尊战败身死的样子，而当我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时候，东海龙宫的婚书适时送到我的手中。
　　那个我连名字都没问过的龙太子，以七车奇珍异宝为聘，想要娶我为妻。我不稀罕钱财，可是在礼品单子上，赫然列着三枚龙髓。
　　“要不我早上嫁过去，晚上就回娘家吧。”我向魔尊建议。
　　魔尊歪在软榻上，倾发如墨，不动声色，良久，才用修长的手指弹了弹婚书，道：“其实不回来也可以。”
　　我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你要把我送人？”
　　“要送还不如送给牛魔王，他人傻钱多，肯定愿意千金买妾。”东海魔尊没好气的说，“你仔细看清楚，这婚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迎你过去当正妻。那个龙三虽然不像什么好东西，不过你这母老虎也好不到哪里去，慢慢调教就好，重要的是嫁过去，就有了四海龙族给你当后盾。”
　　“我不要他们，我有尊主就够了。”我立刻说。
　　“本尊都已经两千三百岁了，老了。”东海魔尊好言相劝。
　　“可我也会老的！”我趴在他的膝头，眼巴巴的看着他。
　　“本尊年少轻狂之时，你约莫还在你娘肚子里。本尊正值壮年之际，你大概只是一只蛋。本尊眼看着就要退隐江湖了，你还在牙牙学语。等本尊老了，你正妾发初覆额，有了那么一点点女人的风情吧。”他怜爱地看着我，柔声道，“只可惜这一幕，本尊是看不见了……好不容易养大的小鸟，翅膀硬了，总是要飞走的。”
　　我忍不住大哭，说什么都不肯走。
　　可是这一次臭□□心意已决，他命人将我打扮妥当，披上大红嫁衣，便塞进轿子里。
　　可他再执拗也拗不过我，我虽然坐进了轿子，可是心里头已经打定主意，只要龙髓一送到魔尊手上，我就回来，然后当着他的面，折了背上那两只翅膀。龙宫再屈尊，也不会娶一个身有残废的女子的，我知道到了那个时候，除了魔尊，谁也不会管我，谁也不会心疼我。
　　强忍着眼泪，直到轿子被送进龙宫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大大小小的龙族锦衣玉服，聚在东海龙宫里。
　　我从轿子里走出来，那龙三太子穿着大红的新郎装，笑容满面地朝我走来，一边摇着手中折扇，一边指挥道：“还不快将衣裳给新人端过去。”
　　两名鲤鱼侍女端着金盘，走到我的身前。
　　我低下头，看着金盘中的水红色衣饰。按照古礼，婚娶之时，唯正妻能着大红嫁衣，其余侍妾贱婢若要入门，只能着次等红色，诸如粉桃水红之流。
　　我抬起头，冷冷的瞅着对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龙三太子志得意满地笑道，“你不过是东海魔尊座下的一名侍女，身份卑贱，哪里做得我龙三太子的正妻，堪堪做个侍妾，倒还使得。”
　　“你敢如此羞辱于我，不怕我家尊主找你算账么？”我冷冷道。
　　“他？哈哈，那只□□，恐怕自身难保吧！”龙三太子大笑道。
　　“你什么意思？”我看着他，脸上平静，心中却已惊涛骇浪。
　　“那只□□身为东海水族，居然不服我父王管束，不但在东海割藩自立，还敢对我无礼。”似是想起了当日青楼中的那一巴掌，龙三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恨色，继而笑道，“我身为龙三太子，未来的东海龙王，自然要为父分忧，为民分忧，知道那只□□近日受了重伤，需服食龙髓医治，我便将计就计，以姻亲之名，将三颗浸过七色海棠之毒的龙髓给他送了去……哈哈，只怕此时，他已经赔了夫人又送了命！”
　　我听得浑身发冷，而身旁的龙族们却纷纷为他鼓掌喝彩，就好像刚刚听到的不是一个奸计，而是一场戏，戏中人命，不值一提。可对我来说，这个男子，却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推开身旁拥簇的喜娘侍女，我转身就跑。有人想要拦住我，却被龙三太子阻止，他得意洋洋地吩咐下去：“好戏大伙一起去看，来人，带上乐师舞姬。”
　　太子出行，声势何其浩大，宝盖步障，绵延千里。
　　跟他们相比，我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狼狈地奔跑，凄苦地鸣叫，直到碧水宫的牌匾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才像倦鸟归巢般，一头扎进去，想要寻找那熟悉的怀抱，眷恋的温度，可却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动弹不得的魔尊大人。
　　我冲了过去，将他抱在怀里。
　　鬓边的金步摇垂下长长珠串，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虚弱的睁开眼，看着我，苍白一笑：“这衣服真好看。”
　　“不是衣服好看，是我好看！”我帮他擦着嘴角的血，可那血却越擦越多，擦着擦着，我就哭了起来，“蠢□□！以前教我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乱吃，你自己怎就乱吃东西了！”
　　“本尊只是想着，你回来的时候，若是见本尊没有吃，定会叉腰狂骂，说你不在，本尊就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他恍恍惚惚的看着我，也不知道说的是真话还是梦话，“你穿这衣服真好看……”
　　“好看就把我留在家里，天天看夜夜看。”我哭道，“你不要把我送给那个龙太子，他欺负人，叫人拿小妾的衣服给我穿，说我身份卑贱，配不上他……”
　　“兔崽子！本尊打死他！”魔尊闻言目射凶光，总算是从昏昏沉沉的状态清醒过来。
　　“嗯，你好过来，我们一起打他。”我用嫁衣的袖摆擦他唇角血迹。
　　“呵呵，好不了。”他胸口如风箱般鼓动，呼出的全是浓浓血味，可看着我的目光温柔的如同海上月光，“若是早个一千年，这种毒药我权当糖球吃……若是早个一千年，我必不会让你嫁给别人……”
　　我不愿再听这样的话。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牛郎织女之间隔着迢迢银汉，而我与我最爱的男人之间，隔着整整一千年的年华岁月。

　　第五章如是迦楼罗

　　龙三太子一行又打又砸地进了碧水宫。
　　树倒猢狲散，碧水宫的侍从婢女早已匆匆搜罗尽了宫里的金银细软，然后逃的逃，投靠新主的投靠新主。在他们的指引之下，龙三太子很快就找到了东海魔尊所在。
　　那是个女子的闺房，可就算是东海水晶宫，也找不出几间这样奢侈的居处。墙壁通体用青色琉璃铸成，垂下鲛珠帘幕，云母绡帐，摆着寒玉桌，绿绮琴，就好像有一个男子，想要将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堆砌在这个房间里，献给他心爱的女子。
　　而那女子如今正在这房间里，披着鲜红嫁衣，背对着门前众人。
　　东海魔尊枕在我的膝头，我一面用珊瑚梳轻轻地为他梳着头发，一面小心翼翼地拔掉他头上的白发。
　　“我娘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头龙。”我低声呢喃着，像是为怀中那人说着临睡故事，“家里的叔叔伯伯都不同意，说咱们家跟龙族世代为仇，怎么可以嫁过去？可是娘一意孤行，偏听那头龙的甜言蜜语，终有一日，学那红拂夜奔，追随那头龙族而去，最后落得身败名裂，惨遭抛弃的下场……打那天开始，我再不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
　　“仙鹤，人死不可复生，跟我回去吧。”龙三太子上前一步，字里行间洋溢着得意非凡，仿佛笃定了眼前的弱女子不敢反抗他，也反抗不了他。
　　我没有理他，只一心为魔尊拔着白头发。思我一生，他为我付出了一切，而我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哪怕仅仅是为他梳一次头，拔一次白发。
　　龙三太子不耐烦了，他一把打掉我手中的梳子，然后呵斥道：“白鹤，你敢不听我的话？”
　　啊啊，这世上的男子果真如此，花前月下时一套，弄到手后便是另一套。
　　“仙鹤？”我冷冷一笑，目光缓慢地移向他。
　　许是被我的目光所摄，龙三太子倒退一步。
　　“仙鹤……那是魔尊大人给我取的名字，小时候捡到我的时候，见我的翅膀是白色的，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久而久之，大家便当我的原身是仙鹤了。为了他的面子，我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真身，哪怕是绒毛褪尽，双翅长成。”我将魔尊大人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眼前的龙太子，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大红的嫁衣，如同梵天的红莲，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
　　“你……你是！”龙三太子恐惧的浑身发抖，而他身后，那些龙子龙孙们早就吓的猢狲似的，尖叫着逃窜起来。
　　“我曾答应过娘亲，不会为了她向龙族寻仇，我做到了。”我死死盯着他，一点一滴的金色在我瞳中氤氲开来，仿佛滴进水中的墨，“可是现在，我要为我自己复仇，我恨你们……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和我最爱的人，全都被你们夺走了。”
　　纯金色的瞳孔，纯金色的羽翼，梵天的图腾无中生有，爬满我的四肢，青色如意珠如莲花盛开，缀在我的眉心，我孤独地站在原地，除了与生俱来的本能与责任，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龙三太子撕心裂肺的吼道，充满绝望，“这个地方，怎会有迦楼罗！”
　　迦楼罗，乃天龙八部之一。
　　据《妙法莲华经》记载，其世代居住于西方极乐世界，有庄严宝相，头生如意珠，鸣声甚悲苦。以龙族为食，每日都要吞食一条龙王和五百条毒龙，随着体内毒气凝聚，迦楼罗最后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毒气发作，全身自焚，只剩一颗纯青琉璃心。

　　后记：
　　史书记载，六百年前，龙族肆虐大地。
　　为拯救天下苍生，有迦楼罗自海中诞生，火羽烧东海，金翅镇那迦。日啖五百龙族，使得大地重归清宁。
　　唯有一事不明，在其死时，并未飞回金刚轮山，而是翻腾在一座孤坟之上。
　　悲鸣七日，自焚而亡，死时，落下一颗纯青琉璃心。
　　据传闻，那心落在孤坟上，说了两句话。
　　“你问，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告诉你，你若是死了，我也会死的。”
　　后有乐师根据其临死前的悲鸣合出一曲，其声哀婉动人，又有墨客为之赋词一首，取名《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