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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容颜,除了很少的几个人,也没有人看过我的面庞。
      我母亲在生下我不久后撒手人寰,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可以没住人的膝盖。父亲就在那样的大雪里站了整整一夜,没有人敢上去劝阻。他的宝贝女儿一直是众人的掌上明珠,直到有一天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拜访父亲,仔细端详了小小的我之后长长的叹口气:“将军,请恕贫道直言,令千金的容貌将是她一生不幸的祸根,不如早早毁去了罢。”父亲脸色铁青,手指向大门,立刻有下人客气的将道长赶了出去。道长摇摇头,顺着大道渐渐远去,风吹来隐隐的歌声:“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父亲沉思半晌,打碎了全家的镜子,把我安置在后花园,然后上了沉重的铁锁,钥匙只有两把,一把挂在父亲的佩剑上,一把在若姨的腰间。那一天,父亲眼中出现了血丝,严厉的对我说:“央儿,以后不许看自己的脸。”我吓坏了,只是拼命点头,以后都远远避着湖水,连洗漱都紧紧闭着眼睛。
      若姨是我的乳母,有着很慈祥的眼睛。我很喜欢看她的眼睛,注视着那漆黑的双眸就会觉得暖暖的,我一直在想,母亲的目光应该也是这样吧。父亲有时候会望向我,说:“央儿,你的眼眉真像你娘。”他的眼神变得恍惚,彷佛看穿了我,一直望向很远的地方。我知道,他在远远的遥望母亲。每当这个时候,我会有些许悲伤,父亲……会不会恨我?
      “傻孩子,哪有父亲会恨自己的孩子呢。”若姨把我抱在膝上,轻声哼唱着:“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我很喜欢这首诗,因为若姨说这是为我而做的。
      我叫叶未央,镇国将军叶翮风的女儿。

      父亲二十岁时就被派往边疆,帝都名门的公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收拾行装上了通往穷发之北的路。不忍心带上娇小的妻,依然满天星斗的时候就出了门,却惊讶的发现同样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的妻子已经坐在一辆小小的车上,撩起窗帘静静的微笑,身边只有一个从娘家带来的丫鬟陪同,那个丫鬟当年被称作小若。
      “你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万一收了别的女人,我可吃不消的。”她如是说着,却不知晓夫君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穷发之北,极寒极阴之地,男子尚且抵挡不住,何况娇生惯养的女子……可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真的一句怨言没有,陪着他一起过了苦寒的十年,还为他生下了子嗣,取名叶凌雪。那十年,父亲应该是很幸福的,每天处理完公事,都能看到门前红色的灯笼,而不是像其他将士一样独坐庭院,睹物思人。可也是在那十年,坚强的妻子被严寒侵入了身心,在极寒的夜里,频频咳嗽,肺部疼的不能呼吸。
      父亲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沉重,连上三道奏折,希望能返回京城。这个时候的圣上愈渐衰弱,而太子尚且年幼,难以维持局面,就召父亲回京,封镇国大将军,作为自己的后盾。看着妻子苍白却依然温柔的脸,父亲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在京城,经名医调理,妻子的病渐渐好转,郁结在父亲眉头的忧愁刚刚消散,大夫的一句话却让平静的心再次跌入深渊。
      “恭喜将军大人,夫人有喜了。”
      从未在妻子面前高声讲话的父亲在那一天,狠狠摔碎了房中的茶杯。直直坐在床边的女子虽然脸色苍白,却没有丝毫退步。父亲用尽了所有方法,最后甚至跪下来哀求妻子放弃那个孩子,戎马十年的父亲,那么的傲然不可一世,为了挽救所爱女子的性命,流下了眼泪。可那仍然没有打动被严寒磨练的女子的心,她只是跪在父亲的面前,坚定的说自己一定会生下这个孩子。
      这些都是若姨讲给我听的。虽然我很想听父亲亲口对我讲述这些往事,可他听到母亲的名字就会沉默不语,我没有那个胆量。
      失去爱妻的父亲一心扑到了国事上,然而此时的天下却远不如十年前离开时那么太平。
      各方官员蓄养自己的势力,渐渐成了有兵有将的地方割据的局面,以国丈荣筹和兵部司马封立炽的势力最为强大,倒有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势头。镇国将军叶翮风在边疆极有影响力,成了各方拉拢的中心人物,皇上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频频示好,以君为上的父亲毫不犹豫的成为了他手下的忠臣。
      这些混乱的事情却是从来不会传到我居住的花园中的。
      我的生活平静安稳,若姨一直在身边,父亲闲暇时也会过来,哥哥和越赋怀越哥哥经常过来陪我玩,这样的生活,我觉得很幸福。
      赋怀与哥哥同年,是父亲生死之交的兄弟的独子,也正是两家关系至厚,从来不允许外人接近我的父亲默许了他成为我的玩伴。若姨会在我鼻子上点一点,抿嘴笑着说:“恐怕老爷要召越公子为门前娇客呢。”年少无知的我很高兴,这样赋怀和哥哥就能一直一直陪着我了。赋怀年纪稍长,脸色微红,手脚无错。哥哥却不满的大喊:“不行不行!妹妹那么漂亮,她一定要做皇后!”赋怀以为好友说自己不够资格,气的鼓鼓的,拔出佩剑跳进院子,用剑苗一点:“叶凌雪,出来!”哥哥毫不示弱,两把剑交织在一起,划出的风吹出一地的落花。
      我才不想做皇后呢,虽然没有见过太子的样子,他有赋怀哥哥英武么,有赋怀哥哥那样傲然挥剑的气势么?肯定没有。听父亲说,他好像身体一直就不好,面容苍白,和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差太远了。
      我景仰英雄,就像父亲那样的,所以十分羡慕哥哥,他是男子,以后可以驰骋疆场,而我,却永远没有那个机会,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个花园。但我依然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站在疆场之上,让风吹动我的衣衫,目光凌烈,万人不入眼眸。

      赋怀像往常一样来看我,我笑的开心:“赋怀哥哥,上次你输给我的事情还算不算啊?”他的脸刷的红了,我继续:“还记不记得你许诺的事?如果你不记得,我可以提醒你的。”前天他与我打赌,谁输一局就跳舞,结果被我将军,很想看他跳舞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有悲壮的观赏价值。
      他分辩:“其实那天我是故意输给你的,怕你没面子啊。”
      我指了指门口,不说话。
      他软了下来,“我们换个其它的好不好,比如说……”
      “唱歌!”
      “……除了这两样。”他眼睛亮了亮,不如我弹琴给你听。”
      嗯?赋怀也会弹琴的么?
      他端坐在琴桌前,调了下音,指尖滑动,一首《十面埋伏》铮然而响。他的琴技并不高超,甚至不及我的一半,但从琴音中流淌出来的气魄却是常人无法表达的。我痴痴听着,眼前似乎有万马奔腾,金戈相接,铿锵有力,隐隐竟出现了喊杀之声。我叹口气,这首曲子我经常弹奏,却始终没有这样豪迈的气势。
      有人急急跑过来,赋怀停下来,抚琴张望,哥哥大口喘着气,跑到我们面前。张了张口,却无法出声,若姨急忙倒了杯水送过去,哥哥推开了,有些艰难的说:“皇上……皇上驾崩了!”
      哗的一声琴桌翻了,琴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惊异的看着猛然站起的赋怀,他眼睛直直的望着远方,嘴唇微微颤抖,有泪水顺着他的面颊缓缓流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赋怀流泪,心口被狠狠撞击了一下,那个对我而言就是陌生人的皇上,对赋怀如此的重要吗?
      哥哥拉着赋怀就往外走:“外面很乱,父亲正在找我们,快去吧。”赋怀就像木偶一样任凭哥哥拉着,眼神迷离。
      刚刚还充满欢声笑语的花园,在一瞬后回归寂静。我怔怔的看着倒翻在地的琴,心里有万般思绪,在国家变故的时刻,哥哥和赋怀都走了,竟然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果然……自己还是微不足道的吗?眼泪不争气的落下,一只手轻轻的拂去我的泪水,抬起模糊的眼,若姨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央儿,你以后一定要坚强,永远都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眼泪,像你所仰慕的英雄一样。”我用力点点头,抹去泪水,心却在苦笑,还说什么做英雄的傻话,在关键如现在的时刻,我只能呆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那天晚上,父亲,哥哥和赋怀都没有回来,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一颗一颗数着明星,今晚的月亮弯成一个金钩的形状,很黯淡,把星星的光亮都显现了出来,一闪一闪,是狡黠的眼睛。
      清晨有人轻轻推开房门,我以为是若姨,急忙闭上眼睛,那人悄悄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抚着我的头发,长长的叹气,是父亲。我睁开眼睛,看到父亲满眼的血丝,定是一夜未眠。父亲替我拉好被褥:“央儿,为父吵醒你了么?再睡会儿吧。”我摇摇头,坐了起来,父亲立刻拿起外衣给我披上。我拉紧衣服问:“哥哥呢?赋怀哥哥呢?”
      “他们被当今圣上选为御前侍卫,现在应该陪在君王身边,为先皇守灵。”
      好厉害呢,哥哥和赋怀都实现了多年的梦想。
      “央儿,你长大了,以后爹可能很少在你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点头。父亲他们都有自己的职责,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不给他们添麻烦。
      十五岁那年,新帝昭荆宣继位。

      今日的夕阳尤其红艳,把阁楼都映成了红色,若姨神色有些慌张,语气也不似往常那样平静:“央儿,快收拾一下,老爷让你去厅堂见客。”
      正在精心绣一朵牡丹的我手一颤,金针刺破了手指,放入口中吸去血珠,我稳了稳心神:“若姨,爹从来不许别人见我,为何今天突然说这样的话?要见的,又是什么人?”
      “是国丈爷荣大人。”
      荣筹的女儿是先帝皇后,虽然当今圣上并非她所生,但依然尊奉她为太后,加上荣筹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党羽,现在他们已经是连新帝都忌惮三分的人物。
      “回复父亲大人,待未央梳洗换衣就出去拜见国丈爷,别惊扰了贵客。”
      把乌黑的头发盘起,只插了一支金簪,然后拿起梳妆台上的薄入羽翼的纱巾,罩在面上,跟随在若姨的身后,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几年的花园。铁锁铿然打开的瞬间,我的心莫名一颤,对外面竟产生微微恐惧,我微垂着头,眼睛注视脚前方不远的路,一步一步,尽量走的安稳。
      走进厅堂,我微微举目扫视,然后立即垂下眼睑。只有三个人,父亲和荣筹坐在中间,荣筹目光炯炯,正打量着我,下首坐了一个年轻人,和哥哥相仿的年纪,面无表情,眼神是冷冷的,彷佛思绪并不在此处。
      见我进来,父亲向那两人说:“这就是小女未央了,没见过世面,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荣大人海涵。央儿,还不快快见过荣大人和荣公子。”
      我声音极低:“未央见过荣大人,荣公子。”
      “免了免了。”荣筹探身扶起我,“原来这就是令千金啊,久闻大名,今朝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只是令爱为何遮住面容?莫非是老夫不配一睹芳容么?”
      “岂敢。小女面貌丑陋,怕惊吓了贵客。”
      一声轻微的冷笑声传入我的耳中,余光所及,看见那被称作荣公子的年轻人唇边挂起一丝冷笑,视线并不在厅堂,望着外面,满是不屑。我感到面颊发烫,对他傲慢不恭有些不快。荣筹捻着胡须,眯着眼睛说:“用句民间的俗话,丑媳妇还要见公婆,今天老夫专程为孙儿荣维遹提亲,竟是连看一眼的荣幸都没有吗?”
      提亲?荣维遹?莫非就是那个目光沉冷的人吗?我焦急的望向父亲,他紧紧抿着唇顿了顿说:“荣大人真是看重小女,只是恐怕无福消受。小女早已许配人家。”
      “哦?”荣筹眼眉挑了三挑,“是谁家公子有如此福分?”
      “越墨的独子越赋怀。”
      一直漠然不语的荣维遹开了口,声音也如外表一样冷峻:“既然已经婚配,我们就不要勉强了,难不成还要我去和别人抢一女子么?”
      荣筹瞪了他一眼,不甘心的问:“不能再考虑一下吗?其实退婚的话,对方也会同意吧。”
      父亲已有了微微怒意:“荣大人,如果没有合情合理的理由贸然退婚,别人会说我们嫌贫爱富,喜新厌旧,这对小女的名声有染。请大人不要为难在下。”
      荣维遹站起来,拱拱手说:“如果传出去是为一女子争风吃醋,坏了交情,我们也同样承受不起。打扰了,荣某告辞。”
      停了半晌荣筹才站起来,狠狠瞪了孙子一眼:“那只能怪孙儿没有福分了,告辞。”
      这时候哥哥回来了,应该也是相当劳累,与几天前相比,哥哥憔悴很多,眉角有掩饰不住的疲惫。送走荣筹,哥哥问:“爹,荣大人来做什么?”
      “专程来提亲的。”
      哥哥眼睛忽然闪了闪,“爹是怎么回答的?”
      “如实回绝啊,你妹妹早就与赋怀订下婚约,怎么可以许配他人。”
      哥哥没有说话,在厅堂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宁。父亲放下茶盅:“怎么,你有话要说?”
      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哥哥咬了咬嘴唇说:“爹,近日我陪伴圣上左右,发现情况十分不利。兵部司马封立炽暗中培将养兵,静观其变,荣筹的狼子野心,已路人皆知,现如今朝野已分为三派,爹,不尽快选定立场是不行的。”
      父亲盯着他,语气间有隐隐压迫:“我们世代忠良,当然要为皇上竭力效死,这有什么疑问吗?”
      “爹是问心无愧,只怕皇上并不这么想。”
      “此话怎讲?莫非为父被圣上见疑?”
      “皇上疑心极重,虽想把我们作为心腹,却始终放心不下。而且,在这种时候,我们也要为自己着想,即使不作中流砥柱,也要明哲保身,不然将来大乱时,我们自身难保。”
      父亲突然笑了几声:“叶凌雪啊叶凌雪,我的好儿子,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有看出你的心思这么慎密啊。”语气突然一变,喝道:“难道你要我也像那些乱臣贼子一样培养势力,和朝廷分庭抗礼吗!”
      哥哥急忙分辩:“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当然知道爹是第一的忠臣,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这种念头。我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和皇上更进一步,这样皇上信任我们,我们也可以把皇上作为后盾,免去后顾之忧。”
      “听这话,好像你已经考虑过了,说来听听。我倒想知道,是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与皇上更进一步。”
      “其实很简单,”哥哥顿了顿,眼神有意无意扫了我一眼,“不如和皇上结个庆家,妹妹天香国色,以后一定会做皇后的……”
      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哥哥后面的话,父亲气的浑身颤抖,用手指着哥哥:“好你个叶凌雪,考虑的还真是周到啊,你明明知道央儿与赋怀青梅竹马,早有婚约,还胆敢起这种念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对权利这么热衷了呢,说什么明哲保身,我看你是为自己攀龙附凤打算的吧!”
      鲜血顺着哥哥的嘴角流了下来,我惊呼一声,赶紧过去用手帕擦拭着血迹,慌忙向父亲求情:“爹,哥哥一时糊涂,您不要怪他。”哥哥拉住我的手腕,攥的紧紧的,目光凌厉:“爹,妹妹清丽无双,哪怕全国都难以找到如她一样的女子,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得到更多的东西,即使贵为国母也不为过。难道您就忍心让她下嫁一个毫无用处的越赋怀吗?”
      “听听,说的多好听啊,”父亲狂笑道,“什么更好的未来,是对你应该有更好的用处吧。叶凌雪,我告诉你,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打这个主意!”
      哥哥眼神阴沉:“爹,恕我不孝,我已经向皇上奏明此事,皇上也有此意,怕是今晚就会微服来访,还是早早准备吧。”
      “你!”父亲脸色铁青,“好,好,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毁了你妹妹的容貌,看你以后还如何算计!”佩剑铿然而出,剑锋划破空气挑开我的面纱,我慌忙向后退着,捂着脸颊:“爹,求求你,不要!”赋怀哥哥会不喜欢我的!
      父亲满眼的痛惜:“央儿,相信爹,这样你会更幸福。这一剑,在很早的时候就应该出鞘了。”
      “爹,恐怕不行,我已经将妹妹的画像呈给圣上,若是与画像不符,只怕我们一家老小都要因欺君处斩。”
      那一剑已然贴近我的面颊,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寒气卷着狂劲的风迎面袭来,然后生生钉在空中。
      父亲颓然垂下了手,用剑支撑身体,那一刻,像是突然间苍老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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