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人皮灯笼》 ...
《人皮灯笼》
※
妖本无心。
——题记
※
【一】
秃老七坐在外堂那张宽大的摇椅上。
摇椅是用上好的黄梨花木做的,上面铺了柔软又暖和的毯子。人躺上去,摇上一摇,睡个美觉,那是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秃老七看着窗外未明的天色,慢慢地支起一条腿。
他枯瘦干瘪的左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手指还缓缓地在上面敲动着陌生的节拍,而右手则从摇椅中垂下,长了老茧的指间夹着一支烟窝已经被熏得发黑、不知用了多少年的黄铜长烟杆。
烟窝里塞满了劣质的烟草,吞吐起云雾来时,整间铺子都是呛人的味道。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侧着身子坐在秃老七旁边的太师椅上。
对着满室呛人的烟味,她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而且还不时深吸几口,脸上尽是陶醉之色。
女人神色自如地伸出右手的三根指头,飞快地把跟前置着的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她身边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丫头。
脸色蜡黄,瘦瘦小小,看着就是那种风吹就要倒下的弱苗子。
身上穿着的蓝袄子洗得发了白的女孩子一直低着头,双手胡乱地搓着。
跟着女人进铺子的那一刻,女孩子的手脚一直紧张得不知往哪儿放。
秃老七偶尔抬头,恰好见到那女孩这般惊慌的模样,疏落的眉毛当即一抖。
“这丫头看起来不怎么伶俐啊。”秃老七用烟杆指了那女孩儿一下,再敲敲摇椅扶手:“骨娘,别是欺负咱老人家岁数大了眼睛不好使,胡乱在乡下地方找了个次货来蒙银子。”
“骨娘怎敢蒙七爷的银子?”被秃老七唤作骨娘的女人发出一声埋怨似的娇嗔,拨弄算珠的右手手指却没有停下。
她闲闲地挽了挽耳鬓垂下的青丝,腕间戴着的几对碧玉镯子随着她动作的起落碰得清脆直响。只听她柔声道:“骨娘的生意,还需七爷你们这些画骨师多多照顾吶。”
秃老七吸了一口烟,冷笑道:“骨娘,说了多少次了,老子可是灯笼师。”
骨娘一拍额头:“哎哟瞧我这破记性!对不住,对不住啊。”说着,她停下拨算珠的手,把算盘整个递给秃老七:“七爷,这帐算好了。您瞧瞧。”
非竹非木的算盘,金子做的算框,算珠雪白,如玉似骨。
秃老七接过算盘,扫了一眼算盘上的数,便不说话了。
骨娘是个聪明的女人,见秃老七这般模样,她立马就会意,葱白纤指点着一串串算珠,细细地给秃老七讲解每一份子的钱的花销:“七爷。您瞧,这是上个月跟这个月七爷您指名要的骨粉,人妖鬼都有,都给您细细地磨了,用贝壳给装了;这个,是皮卷的份子钱,从画皮鬼萧澜那里讨来的,细滑白嫩,男女老幼都有……”
“还有这丫头。如今她这模样是脏了点。但我摸过她的骨头,是个美人胚子。”末了,她才指着那个仿佛被人遗忘在了角落的女孩子,神秘地笑道:“这丫头可是会画人骨……七爷您想,这多难得啊。您可以养她一段时间,要是她没那个福气,蠢笨学不成东西,把她做成灯笼,也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七爷,您不亏的。保管稳赚。”
骨娘笑得美极了,声音也是脆生生的,银铃一般的动人。但女孩子却听得浑身都在发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女孩想尖声大叫,想逃跑。
大门就在她的面前,秃老七的铺子从来都是不落锁的,仿佛只要她想,随时就能迈动那双腿,出了那道门,跑到天涯海角,重获自由。
可她的腿仿佛废掉了一般僵在那里。她的眼睛望着大门外头,那里黑漆漆的一片,风呼呼地刮着大门两边垂挂着的大红灯笼,灯笼摇晃得厉害,里面昏暗的烛火仿佛随时都要灭掉。
门外呜咽的风声像是有厉鬼在发疯叫喊,有冤魂在徘徊索命。
女孩连迈一小步都做不到。
秃老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丫头,画根骨头给瞧瞧。”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女孩脸上的表情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净。她回过头来时,神情呆滞,如同陷入了深沉的梦境般,慢慢地挪动着脚步,木然地走向外堂中央放置着的那张大桌子。
一排大小不一的白骨笔整齐地陈列在笔架上。
女孩卷起袖子,提笔,往贝壳中沾了一种奇异的雪白粉末。
在一张不知何时铺平好的雪白皮卷上,如同此前勾画过千百次那般,笔走蛇龙地画了起来。
【二】
被卖到秃老七的铺子,转眼间已经过了八个年头。
盛夏的艳阳天里,后院的池塘里开满了莲花。莲笙从屋内捧出一堆笔墨纸砚,来到池塘边坐着。
她掀起裙摆,将莹白的双腿浸在池子里乘凉。偶尔池子里的金鱼会调皮地咬她的脚趾头,痒得她咯咯直笑。
这些年来,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
当年骨娘说的话并没有错,昔年瘦瘦小小的一个肮脏丫头,如今确实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乌墨色的青丝松松披在脑后,绫罗缎子裹着玲珑的身子,琵琶织锦缠着纤细腰肢,眉目如画的脸,一双眸子秋水盈盈在回眸时竟隐隐有着勾魂摄魄的倾城色。
莲笙对自己的脸真是喜欢又害怕。
女孩子都是爱美的,长了这样的一张脸,自然是打心底里感到满足而骄傲的,但她这些年来,每日每夜,都在担惊受怕。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会因学艺不精弄砸了生意,然后被秃老七剥去这身美丽的皮囊,削肉挫骨碾磨成粉,跟那些形形色色的雇主送来的美人一样,被做成一盏盏无悲无喜的美艳灯笼,摆在那些见不得人却又富丽堂皇的殿堂里,供人玩赏。
当年骨娘对秃老七说的那番话,她莲笙这辈子就算是死,也忘不掉。
那种残忍到至极的美丽简直就是用刀子活生生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所以每逢想起剥皮做灯这事,就算是在大热天里头,莲笙的身子依然像是在寒冬腊月里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外头行走那般,抖得像只筛子。
背后的冷汗湿透衣裳。
与此同时,一枚石子堪堪砸中了她的头。
心神不宁的莲笙被这么一砸,快被吓死了,她慌张地回过头,一眼就见到顾袭懒洋洋地趴在池塘边的护栏上,手里还捏着几块小石头把玩。
“喊你好多声了,你都没应我。”顾袭一派坦然地抛着手里的小石子,朝她眨眨眼:“师父在叫你去里间东房。说是生意来了。”
莲笙保证她就算是心神不宁,彼此间只隔着三丈不够的距离,这么近,她真的一声都没听顾袭喊过。
可她不会跟顾袭吵的,她没那个勇气,也不敢。
所以她只是匆匆忙忙起起身,摘了片荷叶遮住从屋子里拿出来的物什,转身离去。
自从被卖进来的那日起,秃老七就告诉他,这世上若有人要害顾袭,她莲笙只要一天没死,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她爬也要爬去给顾袭挡着。
顾袭是秃老七唯一的徒弟。可莲笙却觉得,顾袭更像那可怖的老人心尖上的一块肉。
她从未见过秃老七责罚顾袭,甚至连大声吼上一句也没有。无论是撕烂了秃老七柜子里放着的人皮,还是烧了店铺里面雇主们指定做好的美人灯,仿佛顾袭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也是值得原谅的。
若是换了莲笙做了这样的事,她觉得自己就算到了十八层地狱,秃老七也定会想法子把她拽回来扔炉子里,生生世世地焚烧。
【三】
灯笼师秃老七的铺子开在东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岔口。
拐入花枝巷,顺数第一家铺子就是他开的。
在这靠手艺吃饭的人多如牛毛的东城里头,寸金尺土。
能占得一席地儿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更何况是占了头铺。
所以坊间的人都说,秃老七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秃老七是灯笼师,卖的自然是灯笼。
竹篾编的纸纱糊的,甚至是南洲第一古董阁聚宝源里用昂贵的云锦做垫子垫着的白玉灯,秃老七的铺子里头都有。
可这些灯都是用来摆的,不卖。
常常有无聊的客人奇怪秃老七的铺子到底卖的是什么,进来兜了一圈,没啥发现就又溜出去了。
这世上,总是有太多无聊的人。
秃老七也不介意,就在那张黄花梨摇椅上躺着,哼着别人听不懂的曲子,慢慢地抽着烟。
只有懂门路的人才知道,秃老七做的都是熟客生意。
他店铺里卖的也只有一种灯。
用美人的皮,美人的骨头,细细勾勒描绘,编织而成的「美人灯」。
站在外头看来,秃老七的铺子店面并不算大,对比开在大街上的酒楼,也忒小了。
但每当有懂行的雇主进了这仿佛永远都不会关闭的铺门,推开里面那扇隔开了外堂与里间的矮窄小门时,水声淙淙,雕梁画栋,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秃老七的里间又再分了东西南北四个小房。
东房,是跟雇主进行生意的。
果不其然,莲笙来到里间东房的时候,秃老七已经在里面等着她。雇主也已经坐在东房的次首座上。
端着茶水进来的莲笙抬头一看,不禁一愣。
这次的雇主,竟是个美艳无比的妇人。
美丽的女人对于比自己更美的女人,往往有种天生的敌意。
当莲笙踏入东房的那一刻,她就感到一股瘆人的寒意如跗骨之蚁般缠住了自己。
她把茶水搁在案桌上,便站在了秃老七身旁。
望着站在秃老七身边乖乖垂首的莲笙,高坐在上的雇主扶了扶满头珠翠。
面向秃老七,雇主矜持着道:“久闻老师傅手艺高绝,今日特请老师傅给妾身的夫君……做灯。”
秃老七在一旁听着,皱褶遍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抽烟。
每逢有客人在的时候,他总是不抽烟的。
他净手焚香。
薄薄的相片被香镊从锦盒中夹出,扔在博山炉里焚了。
不知名的香气袅娜升起。
奇异的香气里,秃老七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夫人可知,我这儿做灯的规矩。”
雇主道:“非美人不做,没银子不做。不论男女。”
做人皮灯笼,本无美丑之分。可秃老七只喜欢美丽的东西。
他只与好看的人做生意,也只做「美人灯」。
秃老七把香镊搁下。
雇主又道:“老师傅请放心,夫君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秃老七道:“这世间,美丽的女人很多,男的却少。”
他看了一眼仿佛从金玉堆里走出来的雇主,冷笑道:“若是那些阴阳怪气曲意逢人之流,有多远滚多远。”
富人家里头的深闺妇人,若是娘家势力极大,自家夫君又在外面鬼混久不归家,在这种世道里,在外头偷偷养上一两个男人……也是心照不宣的寻常事。
雇主自然懂得秃老七所指,似是生气又似被点破了心思,一时竟无言以对。
可雇主并没发作,她绞着帕子,咬牙重复道:“老师傅请放心。”
秃老七道:“是与不是看了便知。”
雇主一喜,心知这事是成了。
秃老七却又指着莲笙,道:“丫头,这门生意,你来弄。”
这话一出,不止莲笙被吓了一跳,连带着雇主,也是满脸愕然。
方才心头的喜悦如初初燃起的火焰被一盘冷水兜头淋下,瞬间熄灭。雇主一脸怒容,言辞忍不住带上了厉色:“老师傅,您这是……”
秃老七却只是望着犹处于惊诧中莲笙,毒蛇一样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最后停在那双洁白如玉的手上,冷笑一声:“画了那么多年的骨头,如今你是打算在雇主跟前与我道你不懂吗?!若是如此,这双手,此刻不要也罢!”
秃老七干瘪的左手竟似隐藏锋芒!
莲笙连忙把手藏在袖子里,斩钉截铁地道:“我能画的。”
“若是她失手了,那双手,夫人您尽可砍去。” 秃老七收回目光,对似依旧极其不满雇主悠然道:“夫人您若真不愿,大可另觅高明。我也不差这银子。不过夫人您要的可是‘能言会道’,‘活生生’的夫君。”秃老七神色镇静,如老憎入定:“普天之下,会做这人皮灯的灯笼师并不少,单单就这东城里头,也有好几家……可会做人皮灯又会封魂一术的,呵呵,我秃老七活了几辈子,还真没见过其他灯笼师会哩。”
【四】
莲笙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夕阳映得天边的云浪如火如荼,满池荷花都染上了绚烂的酡红。
池光粼粼。
莲笙离去时摘下的那片荷叶已被顾袭扔得远远的。
他趴在池塘边,单手托腮,漫不经心地提起白骨笔,在那些皮卷上写写画画。
或长或短,或粗或细。
顾袭笔尖走过的地方,一根根形状优美的骨头凝结成形。
骨头静静地躺在皮卷上,在漫天云霞下,闪动着诡谲的白。
莲笙怔忪出神。
像是感到无趣了,顾袭把白骨笔的笔尖浸入池水中,搅了搅。
有火红的锦鲤游过来,缠绕在笔尖四周打着转,鱼嘴一张一合。
它们优雅地摆动着鱼尾。
一池水波。
突然,顾袭松了手。
莲笙便眼睁睁地那支精雕细琢的白骨笔沉入池塘。
阻止不及的莲笙只得在一旁苦笑道:“师父又要责骂我了。”
顾袭眉间一蹙,手一扬,把画好的骨头也都统统扫进池塘里。
池里的鱼儿们以为有人投食,纷纷炸开了锅,在水里拼命翻滚扑腾,互相争夺着扔进池子里的骨头。
莲笙望着抢食一般的鱼群,叹了口气。她走到池塘边,脱掉鞋袜,俨然一副要下去把里面的东西捞起来的样子。
顾袭喝道:“你干什么?”
莲笙道:“捞起来啊。不然今夜的生意怎么做?”
“你待里间那么久,生意没做成?” 顾袭顿了顿,又道:“不对。师父教你做灯笼的时间并不长。为什么他不接,却让你去做?”
此时,莲笙一只脚已经踩入池塘。莲叶亭亭的池底里,积聚的白骨数量之多,令她微微一惊:“小顾,你经常在这里画画吗?”
顾袭向来不喜他人答非所问,可他面前站着的是莲笙,所以他没有生气:“以前是。你没来这里的时候,每天我都在这里画画。”
无数白骨硬咯着莲笙的脚底,莲笙简直不知往哪儿落脚好。顾袭画的骨头有完好的也有残缺的,莲笙真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尖锐的断骨刺伤了脚掌。
看着在池塘中手忙脚乱的莲笙,顾袭皱眉道:“还不快点上来。”
莲笙只得转身上岸。
顾袭看着爬上来的莲笙,不依不饶地道:“你还没告诉我我的问你的事。”
莲笙只得如实道来:“这次是女雇主,要用男人做「美人灯」。师父似乎不太喜欢。”
时常在秃老七做灯的时候在其身边帮忙下打手的莲笙清楚记得,在这八年时间内,秃老七接的生意,大都是美丽的女人,仅有几次是做男子的生意,可那几次,莲笙都知道,秃老七并不愉快。
顾袭点点头:“确实是这样不错。可为什么生意要到半夜才做?棺材没叫人抬过来?”
莲笙苦笑道:“是啊。雇主说,那人死了还未够七日。今夜子时,才是那人的回魂日。”
【五】
午夜子时,一口漆黑棺材被人抬进了秃老七的后院。
棺材背抬到里间专门做灯笼的西房。
在西房,莲笙已经备好一切物什。
莲笙的笔墨已被顾袭尽数扫落在池塘,眼下这都是顾袭从书房里拿了,借给她用的。
雇主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莲笙便依吩咐,备齐了东西。
人骨做的白骨笔,人皮做的皮卷,人骨烧磨而成的骨粉。
漆黑的棺材静静地放置在里间,莲笙净了手,点燃了返魂香。
奇异的香气瞬间弥漫了
她走过去,棺木的七个位置分别敲了敲,然后猛地把棺材盖推开。
里面躺着一个男人。
死了七天的人,到底不会好看到哪儿去。再且时值盛夏,尸体的身形虽仍未发生变化,雇主似乎也让大夫对尸体做了除味防腐的处理。
但皮下已经隐隐泛起了深浅不一的尸斑。
以往接到的生意,都是人未曾死亡,雇主就登门谈生意。谈好之后,人一死,雇主便会把尸体往铺子里送。
灯笼师一门自古都有行内保存尸体的秘方,无论严冬酷暑,七日后,尸体依旧是完好的。
待第七日的回魂夜,灯笼师便会把尸体做成灯笼。
若雇主早点把尸体送来,或许便不会腐烂得如此厉害。
如今这尸体的肉是不能用了,连皮相也要花费好些功夫才能修补完好。
莲笙望着尸体的模样,摇了摇头。
褪去尸体上的衣裳,把尸体扶起,拎起锋利的骨刀,贴着尸身的脊椎线,从颈椎一路划到尾椎。
失去水分的皮肉缓缓自两旁分开,露出里面森然的黑色脊椎。
莲笙被吓了一跳,立马缩手。没有人扶住的尸身便重重地摔回了棺材里。
在外堂睡觉的秃老七不知何时进来了。
他叼着那根终年不离身的黄铜烟杆,倚着门框,又抽起了烟。
莲笙望着那被摔得难看极了的尸体,结结巴巴地道:“师,师父!我不是故意的!那尸体,那尸体的骨头……”
秃老七吸了一口烟,哂笑道:“你以为银子这么好赚的?你想的不错,这是被毒死的。”
莲笙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碰过尸体的手,声音颤得不行,几乎快要哭出来:“师父!”
秃老七没有理会六神无主的莲笙。他拢着双手走到棺材旁边,将手中的烟杆翻转。
抖落的烟灰落在了尸身上,渗进了黑色的骨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兹兹声。
片刻后,尸体的骨头竟然化为了一滩黑水。
没了骨架支撑的尸体立即干瘪了下去,软软的一坨烂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秃老七把烟杆翻转回来,从烟袋里夹出一小撮烟丝加进烟窝:“随便找一个人的皮肉骨头给他弄个身体,等魂魄归来的时候抓住,封进里面就是了。”
莲笙看着那坨烂肉:“师父,那这尸体……”
“难道你还想留着这东西放床头,陪你睡觉?”秃老七寒着一张脸,阴测测地道:“烧了也好埋了也罢,总之不许留着。自古毒物易为妖。被害死的人都敢送来做灯,看来我这做生意的规矩,说得还不够清楚。”
【六】
数月后。
顾袭趴在书房的窗台前,出神地望着院子那株桂花。
金秋临近,花虽未全然怒盛,幽幽花香却已悄然四溢。
往日这时候,不管秃老七吃不吃,莲笙都会做上好些个精致月饼,给顾袭送过来。
莲笙还会给顾袭做荷花灯,等中秋那日,便会拉着顾袭的手,到城外的东河放灯。
可莲笙已经很久没来看他了。
风中遥遥传来的是莲笙与一个男子谈话的声音。
他们彼此交谈,过程似乎非常愉快。莲笙笑声连连。
那是打从心底里发出的愉悦。
顾袭揉揉眼,搂着抱枕,将自己摔在软榻里头。
秃老七推开了顾袭的房门。
顾袭搂着枕头,把自己的脸埋在里面。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地道:“把烟掐了,我闻着不舒服。”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完全没有掩饰必要的顾袭不耐烦地命令着。
面无表情的秃老七像个无悲无喜的鬼魅,他退回门外,把不离身的烟杆放在地上,才再次踏入房内。
秃老七拱手道:“小少爷。”
顾袭闷闷的声音从枕头里面传出:“莲笙被抢走了。我很不高兴。”
秃老七淡淡道:“小少爷,生气不值得。您还是吃点东西吧。”
桌子上摆着的精致饭点,一连几日,顾袭动也不动。
顾袭又想到了莲笙,心中憋着一股气,越发的难受。
他捶着软垫:“给我弄死沈青书。”
秃老七木然道:“小少爷,妖本无心。”
顾袭:“……”
秃老七道:“小少爷,您想过没有,为什么沈氏要毒死她夫君?”
顾袭道:“女人想要害一个男人,理由总是千奇百怪的。”
秃老摇摇头:“敢问小少爷,您爱莲笙么。”
顾袭喝道:“放肆!”
秃老七道:“那小少爷只是喜欢而已。”
顾袭抄起枕头砸他。
秃老七不避不闪,任由扔枕头砸中自己的脸再摔到地上。
他像樽木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顾袭深吸一口气,从软榻上爬起,奔到桌子旁边。
饭菜已经冷透了不能吃,他便拿起勺子,舀了一匙糖水塞进嘴里。
秃老七的脸上仿佛有了点笑意。
顾袭又舀了一口进嘴里,道:“中秋那日我要给莲笙做灯。”
秃老七点头。
顾袭道:“我要做「美人灯」。好多好多的「美人灯」。放到东河里面,让她们跳舞,让莲笙看了高兴。”
秃老七点点头。
顾袭道:“你不许阻止我。还有,铺子里的骨粉跟皮卷用得差不多了。叫骨娘过来一趟,我要添一些东西。”
秃老七道还是点头。
得到满意答案的顾袭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糖水。
【七】
农历中秋。
月明星稀的夜,东河的河堤上,人山人海。为了抢一个好位置,许多人不惜把自己当做竹竿一样,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黑沉沉的河面被照得如若白昼,眉目婉艳的美丽女子手持灯笼,如同仙女临世一般在河面上,踏着月色,翩然起舞。
从上游顺流而下的荷花灯,雪白的灯纸上用笔墨写满了百姓们美好的祝福与愿望。
烛光透过薄薄的灯笼纸渗出,落在河面上,恍若那字就这么写在了水里。
沈青书拉着莲笙的手,他们站在东河的上游,放灯。
丰神俊秀的男子临水而立,青丝如墨。
沈青书便是那日躺在棺材里头的尸体。
看着提笔在荷花灯上写写画画的沈青书,煌煌灯火映衬着他玉石雕刻般俊秀美丽的脸,莲笙不禁一阵恍惚。
那位雇主说的,她家夫君是位美人,并非虚言。
想起沈青书的发妻,莲笙依旧觉得后怕。
那个从金玉堆里走出来的女人,在外偷养男人被识破后,为了谋取夫家财产,竟下毒害了自己的丈夫。
可沈青书的发妻沈氏怎么也没有想到,沈青书的家财老早就交由远在北洲第一世家顾家里做大管家的远亲做保管。
千里迢迢从南洲去到北洲,沈氏本以为可以得到全部家财,谁知她喜滋滋地派去的亲腹快马加鞭地回来给她禀报说,他连那位大管家的面儿都没见到,就被别人用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欲取沈家家财,必示印信。
天知道那见鬼的印信在哪里!
沈青书究竟放在了哪儿,谁也不知道,他把这个秘密带到了棺材里头。
又气又急之下,有人告诉沈氏,南洲东城花枝巷口的第一家铺子,有个专门做灯笼的灯笼师傅,懂得「起死回生」。
沈氏毫不犹豫地把沈青书从坟堆里挖了出来,连夜送去了人家的铺子里头。
沈青书被剥皮拆骨,做成灯笼,与她何干?
沈氏问得清楚,用封魂之术做的灯笼,对主人言听计从,如有违背,灯笼体内放置的回魂灯,会立即将灯笼焚烧至死。
她只需知道沈青书说出印信的下落。
可她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秃老七生平最恨别人拿枉死之人给他做灯。
这个貌不惊人,甚至有点不起眼的老头子,连夜就弄了几十个索命的血灯笼,抓了门外徘徊的冤魂困在灯笼里,派出去,把沈氏的魂魄给吞了。
她的尸体烂在了无人知晓的荒野里。她的家里头,坐着一盏替代她享受富贵的「美人灯」。
每逢想到这些,莲笙看着沈青书的目光,又是同情,又是可怜。
沈青书写好了灯诗,放在了莲笙手里:“莲笙,你的手真巧,扎的灯美极了。”
莲笙望着那跃然纸上的灯诗,也是满心欢喜。忽然,她又叹道:“我们就这么出来……本来今日,我是该陪小顾的。”
沈青书疑惑道:“莲笙。这些日子,老是见你把这名字挂在嘴边……小顾是?”
莲笙黯然半响。
沈青书牵起莲笙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抚:“对不住,是我唐突了。我不该问这么多的。”
他体内的回魂灯燃烧的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衣裳。莲笙抬起头,正好对上他那双哀伤的眸子。
似有千言万语,却有欲言又止。
顾袭住在内院,平日若非顾袭找她,连她也不得随便进入的。更何况只是人皮灯笼的沈青书。
莲笙叹道:“小顾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沈青书惊奇道:“长不大?”
莲笙道:“当年我被卖入铺子里的时候,小顾已经在了。当时我还以为他都是一同被卖进来的同龄孩子……可过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当年模样。”
沈青书皱眉道:“莫非这小顾……”
莲笙连忙捂住他的嘴,道:“这称呼你可不能乱喊。不然师父会拿走你体内的回魂灯,你就只能变成北房里放着的那些灯一样了。”
沈青书从莲笙的口中得知,北房里放置着的,都是秃老七多年来做好的,用以珍藏的「美人灯」。
它们有着极致的美丽,却没有生气。
没有魂魄的「美人灯」,也只是一盏美丽的灯罢了。
沈氏死后,沈青书的生命就拿捏在秃老七的手里。
沈青书半垂着眸子,睫毛在他眼睑下打下浓重的阴影:“那小顾对七爷很重要吗?”
莲笙点点头:“是。”
沈青书了然。
远处,东河的下游方向,一波又一波的喝彩鼓掌声不断传来。
【八】
莲笙拉着沈青书的手,正欲往下游的方向走去。
沈青书却停住脚步。
莲笙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沈青书却突然搂住她,把脸埋在她的发间。
莲笙没料到沈青书突然发难,她有点手足无措,就像是当年被卖进铺子里头那般,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但沈青书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他抱得真紧,紧到莲笙有些害怕。
沈青书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跟我说,你会画人骨,是不是真的。”
没有接触过太多世俗污染的莲笙,心底洁白得像湖中盛开的白莲。再且沈青书又成了秃老七手下的「美人灯」,她便更没有了顾忌。
短短数月,沈青书旁听敲击,已经直到她的能耐。
东河的河水静静流淌。
莲笙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都是柔软的:“嗯。就因为我会这个……以前在村子里才会被看做是怪物丢掉,后来骨娘把我捡走,卖到了这里。”
“都说画龙画虎难画骨,化鬼化仙难化人。画人骨的画骨师能令我化人。”沈青书温柔地抚弄着莲笙的长发:“莲笙。我不想做灯笼。我想变成人。”
莲笙静静地听着。
沈青书的声音在她耳畔萦绕:
“我的身体像是纸一样薄。”
“我体内的回魂灯没日没夜燃烧,那是我身体里唯一的热源。灯光穿透我的皮囊,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退了壳的禅。”
“你知道吗,莲笙。每逢我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在月光下看着自己的身体时,我都会害怕。”
“可我没办法,青书。你的身体被送来这里时,已经腐烂了。师父让我把你的身体烧成灰。”莲笙无可奈何地叹息着:“师父是不会替你去寻找与你生辰八字一样的人,剥去皮骨来给你化人的。”
沈青书久久沉默。
他拥着莲笙的身子,静静地站着。
莲笙的身子是暖的,胸膛里有鲜活的心脏在跳动。
他甚至能听到她身体里头,血液奔腾流动时发出的声音。
多么珍贵,多么美好的生命。
活着真好。
“莲笙,你何年何月生?”
“甲子年癸酉月己酉日戌时。怎么了?”
漂浮在河面上的荷花灯,承载着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叹息,在幽幽黑夜里,顺着河水,飘向远方。
“没什么,我只想道声,真巧。”
——完
这是一个庞大的世界观。
有一部分的文章刊登于杂志,有一部分文章还在我脑海里。【闭嘴】
这是画骨师的系列。
【盗用文思题材者自重】
有错字是难免的……OTL我还没对稿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人皮灯笼》
下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
,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
[我要投霸王票]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