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女》刹那千想

6、第五章 捉摸不定

　　三天过去了，我对这家人的事了解得更多。老头子和浓眉男子都是农夫，屋子附近的一片田地和菜地就是他们在耕作的。老太婆主要养鸡和操持家务，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来办。胖女人每天清晨把鸡蛋和蔬菜分装两筐，用扁担挑了出去，大概是去城里卖。只有我什么事都没做，每天就是躺着养脚伤，好在终于不用敷脸了。老太婆好像怕我闷，闲来无事就坐在我身旁唠嗑，我都懒得理睬，任她自言自语就是。

　　无聊归无聊，之前那种时刻忧虑的心情倒是好了许多，醒来时看到自己的女儿身，也不再觉得突兀了。但是说到习惯这里的生活，那还差得远。三餐都很清淡，我每顿都只吃半碗饭，以前在家起码两碗。老太婆每天都给我煎一个独享的鸡蛋，浓眉男子有时会抓两三条小鱼回来，有时则是一只青蛙，最后做成的小菜都会毫不例外地摆在离我最近的位置。他们对我这么好，我自然是不能挑剔的，只是始终不对我胃口。日常中的不便就更多了，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书本，没有网络，没有一切娱乐，就连热了，也只能自己摇摇扇子。

　　这样的日子，几时是尽头呢？我想起以前读过一篇古典小说《杜子春》，里面的主人翁杜子春接受了仙人的考验，经历种种逼真的幻象。仙人要求他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开口说话，他牢牢记着，任凭阎罗王对他百般折磨，直到投胎做了女人，和一个书生成了亲，生了孩子，就是从来都不说话。但是有一天，那书生终于忍无可忍，觉得她不说话就是看不起他，一怒之下摔死了孩子。杜子春爱子心切，忍不住惊呼一声，结果幻象破灭，他回到了现实，没能通过这最后的考验。

　　如果这一切也是幻象，那就好了。我倒和杜子春有些相似，都是变成了女人，又从来不说话。可如果说话就能打破幻象，让我回到现代社会，别说开口说话，要我唱歌都可以了。可能我受到的考验和杜子春不一样，但究竟是什么考验，我一无所知，只好过一天是一天了。

　　我真的得当一辈子女人了吗？多可怕。我虽然不讨厌浓眉男子，可我绝不会也不能喜欢他。但是这么朝夕相处的，难道我真的有一天会像杜子春那样成为人妇，嫁给了他，生下他的孩子？我想得头皮都要竖起来了，可心又跳得厉害，脸上发烧，浑身燥热得难受。实在太可怕，我只能祈祷那种事永远不要发生。偏偏这时候，浓眉男子就进来了。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扭扭捏捏的，眼睛盯着我，表情似笑非笑，双手还藏在身后。呀，他不会拿了一束鲜花，想给我什么意外惊喜吧？没想到他平时那么木讷，居然也会做出和现代小青年一样的举动。事实证明我猜对了一半，他拿出来的原来是一面铜镜。他说了一句话，镜子递到了我面前，我便接了。他们家原本是穷得连镜子也没有的，这可算是珍贵的礼物了。

　　我见到自己的脸，霎时就愣住了。那是我看过的，画中少女的脸！只见过一眼便不会忘记，太美，太精致，宛如天然的艺术品。天哪，原来我被诅咒成了这个梦幻般的少女。难怪浓眉男子对我痴迷，老太婆一开始就对我好得不得了，好像我当定了他家媳妇似的。镜子里的我如此勾人心魄，这面澄黄的铜镜便像是有了魔力，令我也为自己的美貌所倾倒。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抚摸自己的脸，生怕我看到的是假的；可指尖那滑腻的触感，镜中少女同样的动作，都使我更加痴入三分。想想当初被胖女人毒打，她还真能忍心下手，把我的脸也抓破了，真是不可饶恕。还好，镜中的我肌肤润泽如玉，没有一丝疤痕，多亏了老婆婆经常给我敷脸。

　　兀自陶醉之际，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我原本是个男孩，虽说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但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拥有美貌而暗自庆幸，甚至沾沾自喜？

　　正要放下镜子，老婆婆却坐在我身后，拿着梳子为我梳头。我心里一动，又拿起了镜子。我的头发又长又直顺，轻轻一梳，便好似绸缎般柔摆，从铜镜里看，就更加光泽了。原本我长发披肩，这一次老婆婆就把我的头发挽起来盘成了发髻，又将她之前送我的那根发钗插了上去。镜中的我看起来更加明媚动人了，我忽然才明白，为什么说女人如水。我再一次入迷，心中那一丝隐隐的不安也给压了下去。是了，我没有变成丑八怪，已经是上天眷顾，而我变成了画中少女，可说是上天的恩赐了。我变成了她，必定是要代她在这个世界上完成什么考验，在这一切过后，我回到现代社会，现在我所体验的将会变成美好的回忆。我理应享受当下，再苦闷也是无济于事，不如善待自己。想到这一点，我豁然开朗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第一次心情这么好。我站起身，冲着浓眉男子微微一笑，手伸过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服，接着就朝门口走去。我与他从来没有言语交流过，也不晓得他懂不懂我的意思，反正他肯定是会跟着我的。

　　外面的天好像也变得更蓝了，郁郁葱葱的山坡看起来好开阔，要是人的胸襟也能这般开阔就好了。虽然右脚还没完全恢复，也不算什么问题。我随意漫步，踏过潺潺的溪流，把田埂当成平衡木，张开双手，摇摇晃晃地走。蓦然回首，浓眉男子果然紧随着我，只是我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保持着两三步距离。我想小跑着甩开他，可是一来穿着木屐不便奔跑，二来要是他来追我，倒像是恋人间的追逐游戏了，我绝不想演变成那样子。

　　这个小村庄四面环山，过了弯，前面又是一片宽阔的平地，这里的屋子就密集多了。我不想见生人，便往村边的树林走去。好清幽的地方，刚走进两步，便听到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林中也有清澈的溪流，我沿着溪水的流向溯源而行，脚下一阵清凉。我心情惬意，但林中难免有些高高低低，穿着木屐，好几次险些滑到。忽然浓眉男子并排站在我旁边，握住了我的手；我身子一滞，转过脸去看他，他也在看着我。他对我有企图吗？不会的，他只是见我走得不稳，怕我摔了而已。咦，我怎么会下意识地为他开脱？真是莫名其妙！不过，本来就是我拉他出来走的，给他牵着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因为木屐太滑，我才需要他来当我的拐杖，就只是这样。

　　我才想了一会，他那只充满热力的大手却缩了回去。他看起来很尴尬，我可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啊！我不喜欢他这种畏缩的样子，又不能主动去牵他的手，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不痛快。我赌气迈开大步，结果这次真的要滑倒了，我惊呼一声，左手就被牢牢抓住了。接着一股好大的劲道把我失去平衡的身子拽了过去，我一下子便扑到浓眉男子怀里，正是撞了个满怀，又触电般分开。他太紧张，见我要摔，马上就用蛮力强拉我，我那只纤细的手腕又差点让他抓坏了。我揉了揉手腕，瞪了他一眼，又继续走，脑海里却浮现出刚才不慎投入他怀抱的情景，心又难免怦怦乱跳，还好他为人老实，没有趁机抱住我占便宜。正想着，一只手又给他握住了。这次他没有迟疑，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掌，滚烫的热力好像从他的手传到我心里了。他不会再放开，我却完全不像第一次被他握住手时那般委屈，反而感觉好踏实。不是么？就算溪边的青苔再滑，他也保护好我。

　　咦？我发觉我的思想越来越女性化了，居然想到了依赖身旁的男人。可是这一切又是这么自然地发生了，难道我非要挣开他的手不成？那未免太拘泥。反正我并没有喜欢他，和他没有男女间的感情，这就够了。况且，女人被男人帮助是天经地义的，我大可心安理得。

　　想是这么想，可是他的手又大又温暖，我的手却小得可怜，摸起来又是冰凉的。被他这么握住，竟然是很舒服，倒会怕他再放开。我感到脸上热热的，赶紧低下头，牵着他的手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