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夜隐》大**子

4、青龙·夜隐（四）

　　冯远道感觉自己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寺门口说话的人正是夜隐寺的住持大人，法号心水。听起来，他看到了青箬，也看到了自己奇异的眼睛，但却一点也不惊讶。
　　此时这位心水手里拈着刘大夫的信，很严肃地道：
　　“这件事施主你找错人了。”
　　“药僧医术精明，但是帮不了你。”
　　冯远道呆住，“这……可是……”
　　“你应该找我。”
　　“你这一双眼睛，想必带来不少麻烦吧？”
　　“鬼怪缠身，异象频现，间或有头疼发作，是不是？”
　　他真的好像大夫一样逐条说出他的症状，冯远道只好点头。
　　“唉，”心水叹了口气，道：“说说看吧，这是怎么回事。”
　　冯远道便把偶遇青龙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完整地讲述这段遭遇，通常情况下，还未及重点，就被人认为是疯子了。
　　心水听了之后，叹气得更厉害了，他说：“这事很不好办，和尚我前所未见。”他说着用手盖住冯远道的双眼，好像在拿捏着什么，接着道：“青龙之眼已与你凡人之躯融为一体，硬要取出，可是伤身体的。那位老龙我也略有所闻，据说上古时就在了，双眼却未化成完整形态，因此只能通灵，见不得这世间模样。”
　　冯远道对青龙之眼的由来一点兴趣也没有，而心水的前半段话更令他的心沉了下去。
　　“这么说，难道……是治不好了？”
　　“除非……有人愿意拿双眼与你交换。”心水显然也不抱希望，“即便真有人……”，他看了青箬一眼，道：“也要付出代价的。”
　　最后的诊断好像一桶冰水，将冯远道浇了个透心凉，把那一丁点的希望彻底打成了绝望。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一句话也说不出，是该说谢，还是失望？他赶了一天多的路，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吧？若要回去，又有谁会收留他这个废人呢？
　　茫茫然间，只听得住持大师模糊的声音：“和尚我也知道，此事一时难以接受，若施主不嫌弃，大可留在寺中稍作休息，未来作何打算，再论不迟啊……”

　　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经天黑了，冯远道的感觉仿佛迟钝了许多，摸不出光线的温度。他暂时打发走了青箬，只想一个人待着，那个“非人”在身边的每一刻，好像都更强烈地印证了自己孤独无依的事实。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执竹杖摸摸索索，脚下小路高高低低，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迷茫之感渐渐淡去，莫名的恐惧自心底慢慢爬上来，正想着可不要迷路了，眼前忽然出现幽幽的几抹白光来。
　　那白光看去好似是人形，三个大的，还有一个略小的，好像看见了他，脚不沾地地飘了过来。
　　“看哪！是个活人……”
　　桀桀的嗓音听着甚是刺耳，冯远道心想这莫不是鬼吧？他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闭上眼睛转身就跑。
　　一个尖细一点的声音道：“他看见我了！他刚才看着我呢！”
　　“谁这么吵呢！是那个祸害来了不成？”
　　“不是他，是个活人！”
　　“哈哈哈哈，活人也可以陪葬！”
　　冯远道越听越心惊，原本模糊不清的鬼语不断钻入耳中，一字一句都清晰得可怕。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鬼魂，在医馆里也间或有人死去的，只不过这几只却像是争食的野兽，围着追了上来。
　　“人间有福无处享，阖家死后好相聚！”
　　这是什么鬼地方？方才真不该乱走……冯远道虽有些后悔，但有脚的跑不过没脚的，他只好睁开眼睛转回身去，只见四只鬼影白晃晃地，团团围住了自己。
　　其中两个身量稍长，一男一女，像是夫妻模样，还有一个瘦瘦的少年和一个小女孩，一色煞白的脸上好像覆了层霜样的癣痕，看去甚是可怖。
　　少年说：“他不是那个人！”
　　女人道：“管他是谁？上来找死就是了！”
　　男人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可以替那个人去死！”
　　小女孩的声音低低的：“大哥哥他能看见我呢……”
　　冯远道见了死人情状，心想这鬼的怨气甚重，看样子要吃了自己泄愤，忙道：
　　“乡亲们恕罪，在下冒犯了，实属无意，万分抱歉，这就离开不打扰各位了……”说罢一边后退，一边暗暗打量四鬼的反应。
　　“我可不认识他！”
　　“生前没吃过几顿肉，死后还来得及！”
　　“谁叫你自寻死路呢？”
　　“可是大哥哥……”
　　小女孩细细的语声还未停，那女鬼便向着冯远道直冲了过去。他急忙后退，却不料被脚下的树根一绊，仰面跌了下去。这一下正好闪过两只阴森森的鬼爪，但仍是被一缕白煞煞的衣角扫到，一股阴气吹了浑身彻骨的冰寒。明明是触手不可及的鬼魂，偏生却好像勾走了人所有的体温，冯远道一瞬间冷的腿脚都僵了，站也站不起来。
　　他猛地眨了眨眼睛，勉强定了心神，没事的没事的，无实体的鬼能把我怎么样！但牙齿却不由自主地打起战来，看着那女鬼急急回身的气势，心道可千万别再来一次啊。
　　正想着，那女鬼立刻又向他冲了过来，这次她气急败坏的，不等冯远道爬起来，一双虚无的鬼爪就紧紧扣住了他的咽喉，可刚刚触到，却又被吓着似的放开了。
　　“啊啊！你是什么人？！”
　　“不能碰呀！”
　　冯远道只觉仿佛掉落了冰窟地狱中，方才不过一片衣角就冷成这样，这回女鬼一抓，直把他呼吸都冻住了。他冷得话也说不出，心中惨呼这回真要死在鬼手之下。
　　正在绝望间，忽然一道灼眼的金光自后方急袭而来，险险逼退了近在身边的女鬼，接着又是三道迅捷如闪电，直击另外两大一小鬼。
　　那光一触到鬼身就变作了火焰，金红色的火舌咬着虚空中的衣袂，竟烧了起来！
　　四鬼发了狂似的尖声大叫，使劲拍打起自己衣衫来，可怎么也扑不灭，火苗反而爬上了四肢皮肤，发出烧裂干柴似的声音。
　　“啊啊啊！停下！”
　　“灭……灭火！”
　　“那人是谁？”
　　“别过去，他法术厉害！”
　　冯远道被这火光一烤，感觉身上终于回暖，往后一望，空无一物，可确有人的气息，一定是寺里高人及时出现了。
　　“要我停手，就滚回自己的棺材里去！”一个男声叱道。
　　与那盛放的火焰不同，他的语气冷冰冰的。
　　“凭什么？！你是哪里来的妖人？”
　　“呜呜……”
　　第一个被烧的女鬼状若疯狂，仍在厉声嘶吼，但那小女孩却好像受不住了，原本就惨白的皮肤在火光映照下更白的刺眼。
　　“还不走？”声音更冷，火焰更烈。
　　冯远道心中不禁有些恻然，这些鬼此时受苦就如同他之前一样，自己运气好有人搭救，他们却不知何时才得解脱。
　　正想出言劝那人别再酷刑相逼，为首的鬼大呼一声“回去！”，恨恨地朝这边瞪了一眼后，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很快火焰的热力便消失了，四鬼的身影也隐没在黑暗中。那人的气息还在，冯远道站起来道：“多谢……相救。呃，不知高人尊号？”
　　没有回应。
　　脚步声响起，那人竟是要走了？
　　做了好事不留名可以，但总不能不理人吧？冯远道鼓起勇气说出最紧要的那句：
　　“在下从夜隐寺中出来夜游，不慎迷路了，高人可知如何回去？”
　　脚步声停了停，那人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跟上。”

　　高人直接把冯远道带到了心水大师那里，其间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心水看到这两人一齐来到很是惊讶，知道事情原委之后连连顿首，十分懊悔地道：
　　“是我的疏忽，没想到郭家的人会死后作乱……”
　　果然是一家人，可为何会化为厉鬼呢？
　　心水叹了口气，说起郭家人的故事来。
　　当四鬼还是人的时候，是山下小村里一户平凡的人家，原本过着普通的生活。直到约半月前的一日，有一个讨饭的乞丐路过，看上去好像生了重病，皮肤上长了冰皮似的的白癣。村里人见了纷纷走避，但姓郭的夫妇看他可怜，请进家门招待了一顿好饭。
　　本来是一桩善事，却没想到变成了祸事，乞丐走后不久郭家四口人也陆续生了同样的病，寒气侵入内腑，身上像裹了一层霜，摸上去也如同冰块一般，大夫也诊不出是何原因，过不多久就都死去了。
　　只因生了那可怖的病，死了也没人敢去收尸，还是药僧下山义诊时听说了才找人运了回来葬在后山。
　　当时心水也不解这怪病，但人死不能复生，他也未特别留意，如今看来，郭家四人魂魄中的怨气，竟是死而不散，化为了冰寒之鬼。
　　冯远道听了暗暗心惊，想不到人在身死之后，悲剧仍以这种方式延续。之前四鬼口口声声说的“那个祸害”就是指带来寒症的乞丐吧，一念之慈反而引得全家染病，好人不得好报，叫人如何不心生怨恨。
　　“那……那个乞丐呢？他也病死了吗？”冯远道问。
　　“没有，”心水无不嘲弄地道，“最初得病的反而没有死，他就在这寺里。”
　　“在这里？！”
　　“药僧正照顾他，看能不能找出医治之法。若任由他到处走的话，不仅无人接济，恐怕还会让更多人染病。”
　　冯远道心想有理，不自觉地道：“我……能不能见见那个人？”
　　我这是在发什么疯？他说完就后悔了，不知为何这句话会脱口而出。
　　他想心水住持大人不至于会让他去吧，不料心水没立刻回绝，反而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忽然笑道：“也好。”
　　“轩志，你就陪他去一趟。”
　　他口中的“轩志”便是刚才救命的高人，据心水介绍，是他的弟子。
　　冯远道虽看不见那人，但仍能感到一股淡薄的气息在身侧，比寻常人弱很多，若非之前听过他说话并驱鬼，几乎都会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也许轩志惜字如金，连个“好”字都不肯多说的。他正想着，一只略有些凉的手托住了他的手肘，引他往前走动。
　　之前从后山墓地回来时，轩志只顾埋头走路，理都没理他，现在好像终于发现他是个瞎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