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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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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8月,垄断广州鸦片生意的福元堂正式结束营业,广州禁烟局允许个人申请私烟牌照开设烟格,但同时中日战局越发僵持,水陆两路的鸦片运输都受到极大打击,唯有靠唐十一在番禺等地种植的鸦片土烟解决供货难题,田中隆夫由此对其保护更甚,不允许皇军践踏农田,骚扰农民。
在广州叱咤风雨的唐十一爷自此在农田乡间的时间更多了,但那些搞烟格的老板心里明白,鸦片烟土最终还是归唐十一管的,要想拿到优质货源不得不巴结。所以即使他神隐一般偶尔才回一回广州,也尽受广州的老板们巴结欢迎,不但没有因为福元堂的结业而被踢出局,反而成了操纵棋局的规则制定者。
1941年12月25日,香港沦陷。
石室教堂里头,身穿黑色牧师袍的中年男子,带领着一群教友吟唱圣诗,钢琴演奏着平静而哀伤的曲调,连同教友们所唱的圣诗都带着无法掩饰的伤痛。
唐十一在英国留学过两年,回国以后,就跟石室教堂里一个叫约翰的外国牧师成为了朋友。他曾经问他,中国打仗打得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留在中国。
约翰说,就因为中国在打仗,所以我才要留下来,为人们传播信仰,让上帝拯救这些惶恐无措的迷途羔羊。
唐十一尊重约翰的信仰,当时只是笑笑。然而此时,他真的很想去再问约翰一次,你真的觉得上帝能拯救中国人民吗?
约翰没有办法回答他,他在香港布道的时候被日本人当做非法入境者杀死了。
平安夜,没有一件事是平安的。唐十一攥紧了拳头,猛地站起来,转身离开。
约翰,你错了,从来都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的。
1942年春节刚过,唐十一就从广州赶回了番禺,盯着农民犁地播种,稍有天色异变就紧张地在各处巡查,好不容易熬到了暮春,农作物都长得壮健实在了,他一口气松脱下来,就轰隆一下病倒了。
白文韬知道唐十一病了马上就赶到他所在的乡镇医院。唐十一刚刚打了退烧针,护士正给他打葡萄糖。见白文韬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强撑着一直发冷汗的身体取笑白文韬道,“大惊小怪,我唐十一哪能子弹都不挨一颗就死掉的?”
“广州城里的十一爷自然没那么容易死,可农民唐十一我就不知道了。”三月不见,唐十一的脸瘦了一圈,更显得那双眼睛大得碜人,白文韬等护士出去了才问道,“你怎么突然卯起劲来了?”
“我让他们减少了三分之一的罂粟种植面积,改种粮食了。”唐十一眨了眨眼,白文韬是瞒不过的,还是照实说吧,“所以剩下的罂粟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要不上交的数目不对,就蒙不过日本人了。”
“你这次又要干什么呢?”本来跟皇军协商的是一年三造,两造罂粟一造粮食,勉强够供应广州的人口,如今唐十一改变想法,白文韬猜想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不知道。”唐十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起码要让广州的人吃饱。多种粮食总没坏处。”
“香港虽然沦陷了,但是我听说他们会派发粮票,每户每天能领取粮食,应该还不致于太糟糕。”白文韬拿手绢擦了擦唐十一额上的虚汗,“你先把自己累垮了,谁来看着广州呢?”
“就是香港沦陷了,所以不能再把孤儿往那里送了,他们待在广州,我总要养活他们。”唐十一没有闪躲白文韬的动作,只垂下眼睛来,“广州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子,汪宗伟很信任我的,你不用担心。”
唐十一终于忍不住问道,“文韬,为什么汪宗伟那么信任你呢?你去接小桃那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汪宗伟在赴任的路上遇上了埋伏,我救了他,然后他知道了我本来在广州当过警察,就让我帮他忙。”白文韬轻描淡写地交代过了,就起身告辞,“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为什么汪宗伟的行踪会被你知道,你又刚好能在他被袭击的时候救他呢?你又为何救他,单纯地路见不平还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趁机巴结?唐十一想要问的问题在心里打成了死结,可到了嘴边,也只能说一句,“嗯,好的。”
白文韬做事又何须跟他报备?他又不是他的谁。
况且,他回来并不是向他报复,成了禁烟局局长也不是为了跟他唱对台,还和他有志一同地为广州民生做事,已属难得了。
唐十一目送白文韬离开以后,慢慢躺到床上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终有一天会亲自上门跟小桃谢罪的。
到那一天,我就真的能把他只当兄弟来看待了。
1942年,香港爆发全面饥荒,市面粮食不足,生活艰难,政府民治部成立了“归乡指导委员会”,每月安排火车和轮船将市民强行遣送离港,但这些交通工具只将人送出境,离境后回乡的路途就要各人自理。大部分难民无力回乡,纷纷涌进距离香港较近的广州、佛山、新会等地,其中尤以广州最甚,1942年年中,广州人口急剧上升,街上难民众多,饿殍遍地,田中隆夫下令控制难民进入广州城区,故广州城郊多有难民流浪围聚,城里城外,哀声一同。
日军自从在太平洋战争上失利,已经无暇南顾,军粮供给大不如前,所以唐十一送白米白面到宪兵部时,田中隆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唐老爷,我只让你交鸦片,你竟然连粮食也给皇军准备了?”
“大佐,你应该知道,皇军如果失败,抗日军队一入城,我这个汉奸肯定是死在第一的。”唐十一让田中隆夫安心收下粮食,“农田里多数是罂粟,所以只有这么些粮食了,大佐你勉为其难收下吧。”
“唐老爷,你可以叫那些农民开始种粮食了。”田中隆夫估计一下农时,的确要先把肚子填饱了才能赚钱,“但是种出来的粮食,要分七成给皇军。”
“好,我回去就跟他们交代。”唐十一自然不会告诉田中隆夫他早已经让农民把罂粟割了个干净,开始播种第二造粮食了。
唐十一在城外借招揽农民种田的藉口尽量照顾难民们的生计,而在城内,白文韬跟田中隆夫说他有办法“整顿广州市容”,就是开放防空洞作难民营,把难民都往那里赶,田中隆夫应允,十多天后,他再次上街的时候发现果真少了很多衣衫褴褛臭不可闻的乞丐,顿时觉得神精气爽,连连称赞白文韬好手段。
他当然不知道白文韬把难民们都赶到防空洞以后,并不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而是跟从前警察局的手足一起偷偷运白粥馒头去救济他们了。
唐十一借着运鸦片入城的机会又偷运了一批白米到难民营,白文韬指挥手足把粮食收好后,拉着唐十一到难民营的一角去,“十一,有人想见你。”
“想见我?”唐十一皱眉,“怎么会有人知道是我送粮食的?”这事要是传出去被田中隆夫知道了,他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你就去见见他吧,没关系的。”说话间,白文韬已经带他绕过两条暗巷,从一处偏僻的入口绕到了防空洞的尾端去。
甫进地道,光线一下阴暗下来唐十一颇不习惯,慢慢走了几步才看见了微弱的电筒黄光,只见两个披着薄毛毯的人影背对他坐在地上,白文韬上前几步,拍拍他们的肩膀。
那两人转过头来,唐十一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们,惊讶地合不上嘴,“铭仔?!你怎么会在这里?!”
“十一!”
那两人正是几年前逃到了重庆罗志铭夫妇,罗志铭一见唐十一就忍不住红了眼,他转身朝他走去,唐十一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的手,“你怎么回来了?你们不是到重庆后方去了吗?”
“我们的确是到重庆去了,但是我们人生地不熟,本以为用钱财疏通了那边的军阀就好,谁知道那些军阀来了一批走一批,一年换几批,我们那些家底很快就被掏空了,所以就逃到香港去了。”罗志铭一低头眼泪就落下来打到十一手腕上了,“谁知道,现在又……”
“没事的,人活着,总有办法的。”唐十一拍拍他的肩,“你们不要继续在这里了,明天到我公司去,我万汇这么大的公司,总有些事情可以让你们做的。”
“你、你愿意让我们去万汇工作?”罗志铭很是意外,虽然他本来就想开口求唐十一给他个糊口的工作,但由他首先提出来,着实让他意想不到,“我们当初那样对你,你,你还愿意帮我?”
“你也会讲是当初了,现在时势这么艰难,难得还能见到你们这些儿时好友,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唐十一用力摇了他肩膀两下,“没事的,我们一定熬得过去的。”
“十一……”罗志铭扯着十一的衣袖扑通一下跪下了,大哭了起来,“谢谢你,谢谢你!”
“干什么呢!”十一连忙扶他,“你起来啊!”
“谢谢你,谢谢你守住了广州!”罗志铭哭着指了指刚才他们两夫妻在吃的白粥馒头,“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们就算回到广州,也只有死路一条啊!”
“……你先起来。”唐十一用力把罗志铭拽起来,冷着脸说,“你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些接济食物是我拿来的,要不你小命难保,我也会惹上大麻烦。”
罗志铭连连点头,“知道,我知道了。”
“我走了,明天你到万汇来。”唐十一匆匆交代了一番,就快步跑了出去。
白文韬见唐十一神色有异,便跟着他走了出来,却见唐十一越走越快,最后竟是跑了起来。
夜里无故奔走可是会随时被巡夜的皇军开枪击毙的,白文韬连忙追上捉住他把他拉到骑楼底下去,“十一!十一!你怎么了?!”
“放开我!”唐十一使劲低着头往骑楼角落里缩,“你走开!别看我,别看我!”
“唐十一!”白文韬捉住他的肩膀逼他面对自己,却见他早已经双眼通红,眼泪流了一脸,“你怎么了?”
“我没守住广州……我根本没守住广州!”唐十一捉住白文韬的手臂,低着头呜咽,“我对不住唐家门楣,我对不住五千士兵,我对不住谭副官,我对不住你!我是送孤儿去香港了,那又怎样,他们还不是饿着肚子又回来了?我是拿食物来接济难民了,但是有更多无辜的人根本连广州城都进不来就饿死了!多好的白米,多好的白面,七成,却要给七成给那些萝卜头!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好,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到!我哪里守住广州了!我哪里守住广州了!”
唐十一涕泪俱下,越发激动,白文韬往前一步把他抱进了怀里,把他逼到了墙角落里,全然的黑暗中,唐十一再也站不稳了,颓然坐到了地上,白文韬也随着他跪下,把他的头摁在自己怀里。
“你要这么说,我也只能这么听你说了。”白文韬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背,“我不知道你做得够不够好,但现在防空洞里至少一万个难民都在吃着你种出来的米熬成的粥,广州还不用像香港一样强行把人口遣散到别的地方去,这些是你做到的事情,就算没有人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的。”
唐十一没有回话,他只扎在白文韬怀里压抑而用力地哭着,捉住白文韬的手指关节都泛白泛青了,好像要把这些年来忍下来的眼泪一次过哭光似的。
白文韬一言不发地让他哭,心里泛酸,唐十一啊唐十一啊,你这个傻瓜,大傻瓜,你那些心狠手辣到哪里去了呢,你对别人要是有对自己一半的铁石心肠,就不会把自己压得这么辛苦了啊……
唐十一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才推开了白文韬。他拉起衣袖擦干净了脸,使劲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还好黑暗中,看也看不真切,“我要回去了。”
“嗯,我送你。”白文韬松了手,不让他难堪,拍拍衣服就先走在了前头。
唐十一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不多不少,伸手可及,却又明显地疏离着。
没有观众啊,到底在演给谁看呢?唐十一看着前面那熟悉的宽厚背影,一眨眼,又掉了一颗泪珠下来。
如果一直演着这戏,是不是有一天就能演到属于我们的镜合钗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