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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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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十五,北帝庙的露天戏台子照旧安排了神功戏来酬神,但最近大家都流行去戏院买票看戏,而更多的年轻人对西洋电影更有兴趣,于是来看戏的人就更加稀少,任由那台上的梁山伯祝英台肝肠寸断,不知道那些过路的拜神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真的能感受到一分半点的悲戚。
寥寥落落的观众里头,一个年轻男子格外醒目,他随着那主角的唱念摇头晃脑,祝英台唱道“我乐得君正直,甘愿爱心牵”的时候他不住地叹气,演到祝英台送梁山伯玉佩为念的时候,眼睛都红得快能流出眼泪来了,到梁祝一人一句唱出“君若殉情奴殉爱,愿在奈何桥畔候婵娟”的尾声,他已经一边使劲地抽鼻子一边拍掌叫好了,连台上戏官儿谢幕都特意朝他再作一礼,以示感激。
“白少爷,你又来看戏了?”一个扎着粗麻花辫的卖零嘴的花衫大姑娘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给他桌子上放了一包橄榄。
“我早就不是什么少爷了,杜鹃你这个叫法怎么十多年了都改不过来?”白文韬搁下一毛钱给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歇会儿吧,也没多少人要你招呼。”
“唉,自从那戏院盖好了,大家都不来看戏了,还是白少爷好,总来陪我。”那花衫大姑娘杜鹃把那零食篓子卸下来,坐了。
“我一出生就听着这神功戏,我娘说我要是一晚听不见锣鼓响,准会哭闹着不睡觉!”白文韬笑呵呵地把橄榄扔进嘴巴里嚼,“今天这戏班是新的啊,水云楼怎么不唱了?到别的地方搭台了?”
“白少爷你最近没怎么来,所以不知道,那水云楼的花旦抽鸦片抽得太厉害了,嗓子全毁了,被他们班主绑在家里戒毒,结果熬不过,上吊自尽了呢。”杜鹃压低了声音,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一听“鸦片”白文韬就不自在了,“这广州的烟馆不是都关了躲日本人吗,怎么还……”
“有钱人哪怕弄不到呢,而且那些瘾君子发作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太恐怖了!”杜鹃作个打冷战的姿势,“白少爷你一定要把那些卖鸦片的都捉起来,他们真的是大坏蛋!”
“……哪能这么容易呢。”白文韬耸耸肩,台上的锣鼓又起了,这回唱的是《樊梨花三擒薛丁山》,两人也就看起戏来,不再说话。
但白文韬明显没有之前看《楼台会》那么投入了,他心里想着唐十一那批鸦片,已经三天了,蒋家的鸦片烟馆还是没有开,也不见他另起炉灶开烟馆,难道他打算全当私烟卖?也不对,之前蒋家为了一家独大,塞了不少好处给梁伟邦,让他们把全广州的私烟馆都给端了,唐十一就是想卖,也没有买家啊。
他囤着这些鸦片干嘛呢?囤积居奇?
“好!打得好!”
正纳闷呢,就被旁边叫好的杜鹃吓了一跳,白文韬看杜鹃两眼发亮地盯着台上演薛丁山的武生,就顺过去看了一眼,嘿嘿,是挺英俊的,难怪啊~白文韬掩嘴偷笑了一下,方才的苦闷也消散了些,罢了,唐十一都说了不要管他了,他干什么还要担心他的事情呢?还是看看戏喝喝茶,吃吃零嘴逛逛街,过过安乐的小日子算了。
三台戏做完,天色已经绛蓝了,白文韬今天休息,也不赶着回去,便蹬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逛逛,不觉就来到了郊外,夏夜多蚊虫,他就不学人家附庸风雅看夜景了,赶紧调转方向打道回府。
骑到半路,明亮的车头灯光迎头照来,白文韬赶紧靠到路边躲避。那开车的司机也不怕山路崎岖天色昏暗,依旧开得飞快,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司机就是唐十一。
这个时辰上山,还自己独自驾车出来,他要干什么?
车子过去以后白文韬伫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一跺脚,骑着单车沿着车辙追了上去。追了差不多十分钟,才看见唐十一的车停在半山腰里一片光秃秃的大泥地上,车头灯开着,只见那白惨惨的灯光中,唐十一正拿着铲子往地上挖,白文韬躲在一边,心想难道杀人了来这里弃尸?
不对,十一爷要杀人还用得着自己动手,自己处理吗?这么想他简直是侮辱了他还有自己的智商。白文韬摇摇头,决定还是看下去。
唐十一要挖的东西埋得不深,一会儿就露出来了,远远看过去是一个大木头箱子,跟那天他装鸦片的箱子很是相似,白文韬诧异了,为什么要把鸦片埋到这里来?既然埋了应该就是要藏起来一段时间的,为什么才过了两天又挖出来了?
唐十一扔下铲子,回头到车尾箱里拿了一个铁皮桶,拧开盖子就把里头的液体倒在木箱上,刺鼻的火油味飘了过来,白文韬再也藏不下去了,他快步跑过去,唐十一听见脚步声一回头,手上的铁皮桶就被抢了。
白文韬扣着他的右手腕质问了起来,“你到底在搞什么!这东西很危险的!!!”
唐十一左手险些就拔枪了,还好先听见了声音,认出是白文韬。他皱着眉头喝道,“放手!”
“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就放!”白文韬看了一眼那箱子,果然就是那装鸦片的,“你疯了,你要烧掉这批鸦片?”
唐十一使劲想把手腕拽出来,但白文韬偏偏也跟他较劲,就是不放手,唐十一急了,厉声骂道,“你不是说不想再跟我有关系,只想过你的小日子吗!你来管我干什么!放手!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你烧了这鸦片,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唐十一的对头太多了,于是白文韬一概用“他们”来统称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我烧的。”唐十一斗力气斗不过他,便干脆放软了手,他挨到白文韬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开个价钱给我,然后放手,马上离开,当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你明天就可以看见我的承诺。”
白文韬千想万想都想不到唐十一会跟他说这样的话——没错,收钱办事,银货两讫,他不就是想这样而已吗?他本就与他不同一路。
可是明明不同路,他也还是舍不得。
白文韬松了手,推开他,自己走到那箱子边上,把剩下的火油都倒了下去,连那铁皮桶都了扔进去,然后回转头来对唐十一伸出手来,“打火机?”
“……你想好了没有?”唐十一咬牙问道,“你不要你的安乐日子了吗?”
“没有打火机,火柴总有吧?”白文韬笑了,“认识你以后我哪天安乐过了?也不差这一次。”
“别把我说得像陀衰家一样。”唐十一嘴角弯了起来,随之整副沉着凝重的神情都消融了,露出了恶作剧一般的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打上了火,走到白文韬身边,“兄弟,搭把手?”
“好啊!”白文韬把自己的手也握了上去,指尖上传来微灼的热,不知道是打火机的热,还是唐十一手掌的热。
唐十一跟白文韬互看一眼,挑衅一般的笑意同时在两人的嘴角泛开,“陀衰家!!!”
随着两人这么一声大喊,打火机便砸向了那淋透了火油的鸦片,洪洪大火冲天而起,两人连忙后退了几大步,唐十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勃朗宁女式手枪,用力扔到大火旁边,才拽着白文韬上车,快速驶离那纵火地。
白文韬在车子里还一直往后扭头看,“哎,你说那么大的火要什么时候才能扑灭?”
“不知道,但我知道扑灭的时候,那些鸦片一定都没了。”唐十一似乎非常高兴,唇边止不住的笑,“你坐好,别老是往后面看!”
“我高兴啊!鸦片这种害人的东西,我早就想把它们都烧……”白文韬话到一半又噎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唐十一的笑意淡了下来,“我爸也知道那是伤天害理的东西,所以他不让我,也不让别的叔伯碰这个,就挑蒋家那体弱多病的叔叔,说横竖蒋老爷没有子孙,不会遭报应。”
“但就算你烧了这一批,也还是会有后续的,广州本地的捞家不做,也会有香港澳门佛山的捞家过来卖,你烧不了多少次。”
“我会有办法的,你放心吧。怎么样,现在是送你回去警察宿舍,还是你有别的地方要去?”唐十一打住了这个话题。
“送我回去吧,我本来就只是来看神功戏的,再晚回去那班八公又多话了。”白文韬也知道此事不宜多说,就顺着唐十一起的话头转移了说话的内容。
“果然是看戏的,难怪那时候能诌出那么些话来。”唐十一乐道,“那下次我请你看戏好了,中秋的时候我去请个省港班来演一台,你喜欢看文戏还是武戏?”
“别别别,我最怕跟别人一起看戏了。”白文韬却是摇头摆手地拒绝。
“为什么?”唐十一不解,“你不喜欢省港班的,我可以请本地的……”
“不是,十一爷你别忙活了,我就是个外行的,哪里有资格挑剔别人好不好,我只是、只是……”白文韬欲言又止,好像还脸红了起来,“我看戏的时候很投入……我怕会吓到你……”
“笑话,几十把枪指着我我都没怕过,你能吓到我?”唐十一不信,“快点从实交代!”
白文韬挠着发尾支支吾吾地说,“我看戏会又笑又哭,大叫大闹的……”
“就是台上演什么,你就作什么反应?”唐十一瞄他一眼,“没看出来你这么多愁善感啊?”
“嘿,我看楼台会哭得比梁山伯还厉害呢!小桃还说……”白文韬顿了一下,烧了一把鸦片而惹起的豪情激动这时才全都冷下去了,“她说你演你的梁山伯,我才不要做祝英台……结果她才是先走那个,她才是梁山伯呢!”
“嗯。”唐十一也冷静了下来,只应和了一声,就再不说那日后如何的话了。
一路无话,到了警察宿舍,唐十一把车停在距离有些远的地方,“到了,走吧,记住你今晚没见过我,也没有做过任何事情。”
“知道了。”白文韬下了车,又回过身子来趴着车门问,“十一爷,刚才的问题你不想回答,那这个问题你总可以回答吧?你为什么要还是叫我白先生呢?
“你不也还是叫我十一爷吗?”唐十一笑着摇摇头,指指警察宿舍的方向,“晚了,回去吧。”
“哦……那晚安了。”白文韬直起身子来关上车门,唐十一便开车走了。白文韬看着他的车子拐弯消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明天的新闻纸上会写什么呢……”
第二天广州的日报只给很小的篇幅报道了一场奇怪的郊外大火,但是记者在最后又别有用心地说了句“而现场留存的证物似乎指向着一个大人物,就不尽可知了”。
那所谓的“证物”自然就是说唐十一扔下的那把女式手枪,然而此时它并不在警察局,而是又回到了唐十一的手上。
蒋家老爷蒋火生虽然百病缠身,但蒋丽芸却是真心实意跟着他的,蒋火生多数时候不管蒋丽芸怎么打理生意,但偶有意见的时候蒋丽芸一定听从,这么多年了倒是对模范夫妻。这天早上,蒋丽芸陪蒋火生到医院复诊回来,前脚刚刚踏进家门,唐十一后脚就带着一班叔父踩上了蒋家的门。
“唐十一!你爸没告诉你任何生意都不能进蒋家门来吗!”蒋丽芸以为唐十一是来追究的,就要发火撵人,“有什么事我们外头谈!”
“芸姨,你误会了,十一今天是来给你磕头认错的!而且还得当着生叔的面前给你道歉!”唐十一却是好声好气了起来,他硬是越过蒋丽芸闯进了蒋家客厅,后面的人也都跟了上来,蒋丽芸拦不过,只能快步回到丈夫身边。
“十一,好久不见,你这是给长辈问好的架势吗?”蒋火生拿拐杖敲了敲地面,眯起眼睛来看着这群来势汹汹的人,“各位叔父也久见了,是要来怪火生这么久都没来走动拜访吗?”
“蒋老爷你可别误会,今天呢,我们是陪客,是十一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让大家作个见证,我们才来的。”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解释道。
“十一,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要打扰到这么多叔父?”蒋丽芸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自己在上海搞私烟事小,逼唐十一交出兵权事大,蒋火生跟唐铁是拜把子的兄弟,她这么迫害唐十一,肯定得挨蒋火生的骂。
“芸姨,前几天你好心为几位打算另谋出路的兄弟饯行,被我的一些胡乱猜测给捣乱了,现在十一搞明白了,自己冤枉了你,所以必须请各位叔父作证,亲自上门道歉。”唐十一说着就跪了下来,旁人连忙去拉他,他却是怎么都不愿意起来, “各位,前几天我知道了芸姨要从广西运鸦片过来,以为她变节了要勾结日本人毒害同胞,就火遮眼了逮着一张看起来像的报纸就来质问芸姨,那哥们昨天给电话了,说这照片报馆用错了图片,这是芸姨为上海慈善院剪彩,不是烟馆,而那批鸦片,昨天晚上被人一把火烧光了,在火灾现场找到了这把枪。”唐十一让权叔把那把烧得黑乎乎了的女式手枪搁到茶几上,“这把枪各位都认得吧,就是芸姨那天指着我的那把。”
“嗯?”听到唐十一说蒋丽芸拿枪指着他,蒋火生皱着眉头看了蒋丽芸一眼,蒋丽芸连忙解释道,“我那天是吓唬他的,哪能来真的呢!十一,十一你说是吧?”
“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芸姨责罚我是很应该的。”唐十一继续说道,“我问了广西那边的人,这批鸦片是黑市能买到的华南地区的大部分鸦片,下一批要等到三个月后才会运到,芸姨全部买下来了,然后居然是一把火烧了!看到这把枪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我错得非常彻底!”
蒋丽芸一愣,不知道唐十一为何要塞她这么一顶高帽,只能“嗯嗯哦哦”几声来应付,唐十一跪了过去,拉着她的手抬起头来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泛起了水汽,“为了不给日本人威胁卖鸦片毒害自己的同胞,竟然亲自毁了自己的家当,我爸说的对,芸姨你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唐十一服了!”说着,他突然站了起来,对着一班叔父大声说道,“你们听着!蒋家大奶奶都能带头烧鸦片了,我们还能继续卖吗?!从此广州不会再有鸦片卖!谁卖,谁就是跟唐家蒋家过不去!我们不卖,也不能让任何过江龙来卖!来一个毙一个来两个毙一双!你们要是连一个女人的胆气都没有,就给我滚出广州!清楚了没!”
众人被唐十一这么一吼,顿时呆住了,蒋丽芸烧鸦片?蒋家竟然烧了鸦片改行做正当人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见大家愣着没有反应,唐十一不满地提高了音量,“清不清楚?!”
“清楚、清楚……”那些人如梦初醒,也发现唐十一并不是在说场面话,只能呢呢喃喃地回应。
“听不见!”唐十一大声喝道。
“清楚!”这下是整整齐齐的大声回答了。
蒋火生的眉头还是皱着,他回头去看自己妻子,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不会做出唐十一口中的那些大仁大义的事情,但看蒋丽芸的神色也不对头,便不动声色,“十一,你说的事情,全看丽芸意思。丽芸,你有什么话要讲吗?”
蒋丽芸被唐十一硬扣了这顶高帽,坐实了一个“坚决不与日本人勾结卖鸦片”的英雄名号,真是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能了,她僵着脸勉强笑了出来,上前去扶起唐十一,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你这只小老虎,不学你爸实打实地打江山,就学这些虚的抛浪头功夫。”
“要把浪头抛得好也得花不少功夫的,芸姨。”唐十一也悄声回答了,他站起来,又对蒋火生行了个大礼。蒋丽芸说了些“以和为贵”之类的话,就打发众人离开,唐十一便领着那班叔父离开了。
蒋丽芸跌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抄起一个杯子用力地砸在地上,“唐十一!你有种!”
“丽芸,这小老虎睡醒了,我们惹不起了。”蒋火生知道她被人摆了一道正生气,便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反正我们不久就退到重庆去了,就看他一个人怎么在广州风光吧。”
“我这次被摆得心服口服,他也厉害,装糊涂装了二十年了。”蒋丽芸要是早知道唐十一那温柔明媚的眼睛里头有这么多的算计,那天在医院她就不会帮着他接手傅易远,“不愧是戏子养的……”
“丽芸!”蒋火生打断她的话,“不准这么说嫂子。”
“啊,对不起,我一时生气就乱讲话了,好了好了,我不去想这事了,你别生气。”蒋丽芸见丈夫生气了,连忙顺了他意思不再忤逆。此后两人静养休息,不再理会生意的事情,专心安排搬移的事情,不消三天,就出发去了。
这是后话,再说唐十一逼着全广州的捞家答应了不卖鸦片以后,山本裕介就再坐不住了,他逼问唐十一到底什么时候答应他做商会主席的事情,唐十一这次不再推辞了,他说明天晚上在爱群酒店里作东设宴,邀请山本裕介以及几位有地位的日本军人一同饮宴,到时一定给他满意的答复。
唐十一让人送了山本裕介出去以后,拿起电话来,“喂,请问是南局警察局吗,我找白文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