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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江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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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多久,隐隐觉得榻前有个模糊的身影,还尽量压低声音地啜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是谁?”我翻个身子,只是懒怠动,并不去理会。
“小主气可消了?心肝里憋闷贪睡不好。”琉璃听我问,知道我已醒,连忙擦了擦眼泪,尽量装作无事,可是我哪里不知道,她确实真心为我。我起身要水,琉璃便去倒送到我嘴边。我饮了一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琉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感觉脚下都跟着颤抖。
“小主就算怪罪奴婢,奴婢那些话也不得不说。只是小主莫要打发了奴婢出去,奴婢自小跟着小主,只认得小主,小主若不要奴婢,奴婢只有一条死路。”说罢头磕在地上,嘭嘭直响。琉璃自小服侍我,我待她便如亲妹妹一般,见她这样我也于心不忍,赶忙拦住她,擦了擦碰在额头的灰。“你这又是何苦呢。”
再看,琉璃脸上又是泪痕斑斑,插在头上的绢花也凌乱了,很是狼狈。“奴婢只知道小主与充媛小主亲厚,只是充媛小主这样做着实让人心寒。”我摇摇头,顺手为她整理仪容。“我只问你,你可信我?”“小主这话怎么说,奴婢自然是信的。”“那便是了,你信我,我信雪姐姐,你自然也是要信她的。”“可是…”“雪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你关心我,只是我说如果是雪姐姐承宠,只怕我还会好些,你信不信?”
琉璃盯着我不出声,我也直接去对视她的眼睛,从她的瞳仁中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我满面的坚定。“小主这样说,奴婢便信。就算哪怕日后怎样,奴婢也以命相陪。”
“吱呀”一声,琥珀带着坠儿、环儿进来服侍,见琉璃跪在地上哭花了脸,我也很严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倒是琥珀机敏,赶忙过来将琉璃扶起,赔笑道:“小主息怒。”说着又用手指点着琉璃的额头佯装怒道:“你这个鬼丫头,必是又贪玩惹小主生气了,就知道哭,没得让人笑话。”琉璃“嗞”了一下嘴,见琥珀点在她略青的额头,想必是刚才磕地狠了,未免触动心肠。
“罢了,她从小便这样。环儿,带你琉璃姐姐下去吧,弄点儿药酒替她擦擦额头,玩疯了磕青了都不晓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众人见我这么说,便知我并未有气,不觉松了一口气,环儿自是抿嘴笑了笑,挽着琉璃的胳膊下去了,留下琥珀和坠儿服侍我。琉璃临走看我一眼,我只是朝她点点头,她也就去了。
琥珀是个谨慎的,见我和琉璃这样也不多问,只是跟我说些杂七杂八的小事。“晚饭的时间快到了,小主还有什么特别想的没有,我叫人去弄。”
“左不过就是那些也没什么,只是睡了许久,浑身都酸软了,你陪我去千锦园走走,没准回来还能多进些吃食。”琥珀称好,便嘱咐坠儿看家,扶着我出去了。
黄昏的温度穿透云层照在身上,比清晨的晨光更温暖,比晌午的日头更温和,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迎着太阳走便感觉与自己的影子玩着捉迷藏,背着阳光便是躲避着影子的追赶,乐此不疲。
“俪姐姐在寻什么?”只听的声音传来,抬头却见静雨站在远处看着我笑。此时我正背对着太阳,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脸上,虽说迟暮景色让人心生忧愁,但映在她的脸上却仍旧挡不住蓬勃朝气。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真真是个水做的人物。“不是掉了东西,我在跟自己的影子玩儿呢。”
静雨踏步走来,步步生莲,说不出的优美。“姐姐还是小孩儿心性,影子有什么好玩的。”“只不过是幼时的习惯罢了,深闺无聊,可不要给自己找点儿乐趣嘛。我这样向后走,影子便跟着,我走得快些,不就是影子在追我嘛。你看…”“姐姐…”静雨一脸地惶恐不安,我以为是她在担心我摔跤,我便硬是走得更快些,似要飞了一般。
“妹妹快看,我走得快不…”一句话未完,我便撞倒什么,走得快些力道便大,差点一头栽下去,还好有人扶住。还未等我抬眼看是谁,就听见静雨和琥珀跪在地上呼“皇上万安。”我抬头,撞上一轮红日。日光灼热、刺眼,看不清来者的面容。
“你歪在朕的怀里可舒服吗?”我听闻,脸上顿时染上红云,如这阳光般灼热,烧的脸生疼。“皇上恕罪。”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只留我在黑暗中被一束阳光照射。脚下的石板路变得扭曲柔软,变成条条藤蔓缠绕。一股龙涎香气直逼口鼻,似迷似幻,如此真实却又握不住,抓不牢。
“你怎地不抬头,是怕朕吗?”皇上蹲下来,我越发将头低下去,不是害怕,只是紧张地要命,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皇上的声音就会不自觉地浑身酸软,仿佛成千上万只蚂蚁从脚板爬满全身。
“哎呦,这是怎么了。”柯氏姊妹跟在皇上后面,见状走过来,左右两边扶起皇上。“皇上又胡闹了,怎么蹲在地上跟俪妹妹这般面对面,眼对眼的。”皇上不语,只是仍旧低头看着我。“叫俪妹妹起来吧,虽说是黄昏,可地上的暑气未散,别回头身子不舒服。”芙顺媛借机向皇上开口,我感念她围护之心。
“嗯,起吧。”我忙谢了恩起身,可是脚下一软,又跌到了他的怀里。“是谁跟着你?”他与我那样近,温声细语,字字如重锤敲在我的心房上,一颤一颤。他身上的味道幻化成无形的双手将我环抱,让我无比的安心。这念头一动,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贪恋他的气息。
琥珀赶忙上前,把我扶住,我为自己的想法而恼羞成怒,赶忙推开他依靠着琥珀。他见我如此,也并没有生气,反而从鼻子里哼出一丝玩味与愉悦。“好生照顾你家小主,她似乎腿脚上有些不方便,总是要跌在别人的怀里。”我一听更是窘迫,恨不得在他的目光洗礼下化成一股青烟,从此灰飞烟灭,老死不相往来。
他见我脸色更红,似乎更开心,大笑着就提步走开了。我犹自心惊,却不自主地回头朝他的方向望去,却没想到撞上他一脸的笑容,这一眼,像要纠缠一世。我赶忙回头,静静地听着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再回头,却仍见他远远地回头看,我甚至还看到他的贝齿,这一眼,成万年。我不敢再看,赶忙拉着琥珀,走远些。
走得脚有些疼,才慢慢停了下来,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却是琥珀在旁边叫苦不迭。我伸手伏在心口处,觉得它今天这样的不安分,直撞得我胸腔疼,呼吸也一窒。咚咚咚咚,似锤鼓一般,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直跳,我一烦,握拳狠狠地砸向胸口,唬得琥珀气还没喘匀,便上前拦住。“小主这是怎么了,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胸口闷得发慌,心也跳得快,我打打也便叫它老实些。”作势又要锤下去,只是琥珀死活拦着。“小主觉得不舒服便回宫请太医罢了,这样做是干什么。”
琥珀将我的手垂下,从袖口里抽出手绢替我擦汗,渐渐地也就平静了,突然想起什么,又要转身回走。“小主又去哪儿?”“赵妹妹还在园子里,我把她给忘了。”琥珀忙不迭地笑弯了腰,“芳仪小主早就走了。”我想想倒也不知她何时走的,也便不再折身回去找。
“小主今儿是怎么了,着魔了不成,之前还好好的,就这样魂不守舍起来。”我不理琥珀的调侃,只是扶着她回宫去了。
晚饭后,去阿润的芭蕉馆玩笑了一回便回来了。“小主今晚吃得有些多,先别睡,奴婢给小主拿书看,消消食吧。”“也好。”坠儿将榻桌收拾好,为我掌了一盏酥油灯。环儿递过来一本苏轼诗集,顺手一翻是《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都说自古男儿多薄幸,亡妻已故,却风风光光迎娶新人,东坡倒是长情,十年光阴与妻子阴阳相隔却也这般放不开。他在人间饱受冷暖,你在阴间忍耐阴冷,你我皆不知彼此状况,就算不去想不去念,也无法将你从我脑中抹去。我是多么羡慕东坡的妻子,虽然芳华早逝,但却仍有夫君朝夕思念。我也希望我的良人可以为我感伤,不需十年,哪怕一刻,我也知他是将我放在过心上的。他呢?我几次三番地在他面前出糗,他是否在我死了之后仍旧还记得?我一惊,不知不觉他又跑到我的脑子里来了。我将书略略靠近灯,定了定神继续看。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百年之后,不知我的坟还在不在,是否有人会修葺,是否有人在我的碑前悼念,回忆着你我往日的美好时光,诉说你有多思念我。他呢?一座孤坟,能否彻底将你我的缘分搁浅?糟糕,我又走神了,便将书又靠近了些,坠儿以为我看不清,便又在旁点了一支星烛。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与他相逢与千锦园,今日又在千锦园重逢,不知这寥寥数几的相逢他对我有几分印象。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的眉眼,他的气息,都萦绕在我的身边,如影随形。如今你我二人正值盛年,你英俊潇洒,我芳华正茂,可若老了呢?你是否也能对着一位鹤发鸡皮的婆婆露出宠溺的表情?哪怕我眼角的皱纹如鱼尾般散开,双手也似枯槁,你也能同我执手相看?按住胸口,它又如兔跌撞,连带着面上也热热的。灯光与烛火影影绰绰,就像他的眼睛,在我回眸时硬生生地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气急,为什么我总是想到他,为什么总是趁我失神时占据我的心。
“真该死,这光怎地如此晃眼。罢了罢了,不看了。”忙叫环儿打了水,洗洗睡下。躺在榻上闭了眼睛,心思却仍旧停在刚才的那首诗上,于心里又默默地背了几遍。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午夜梦回,你能否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又何曾与你在梦中相遇。对镜梳妆,你为我描眉,替我化脂,也能对我造出梅花妆,玉梨钿,“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该是怎样的情意浓浓。却忽然想起你我并不亲近,甚至只是有过数面之缘,又谈何画眉。笑自己痴笨,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婉仪,他又怎么会把我放在心上。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不知是不是还有与你秉烛夜谈的时候,哪怕明日死,今日还能与你坐在屋檐下话说牛郎织女,也就心满意足。在濒危之际,你哭,我为你抹平伤痛,我哭,你好言宽慰安抚。一句话也不说,却胜过千言万语。死在你的怀里,带着你的气息远去。哈哈,倾君啊倾君,越发傻了。你即便现在生得如意,却也到不了他的怀里,难道死后还指望着他能抱你吗?突然又想到跌倒在他怀里,不觉又有些羞涩。默默地,念了最后一句。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你若真是我心所属,我也必不会因你心碎,哪怕让我一时不快,我也会体谅你,包容你。所以,那排排松柏倒是不必,只需在我坟前放上一束丝石竹,只当你为我摘下漫天繁星。丝石竹,玲珑洁白,朦胧素雅,它们低声倾诉,我便知你真心喜欢。
“皇上驾到。”我猛地坐起来,皇上,他果真来了吗?
“妈呀,皇上怎么回来,小主快醒醒,皇上来了。”今夜是环儿在外间当值,听见喊皇上吓得了不得,连滚带爬地一边自己穿衣,一边为我梳理,御前失仪,是个不小的罪名。我身性不耐热,平日里睡觉都是只穿嫂嫂为我绣的几件肚兜,贴在丝滑的锦被上格外的舒服。不知皇上突然到访,急得我一身是汗,越是急却越穿不上。刚套了一只袖子,半边膀子还露在外面,皇上已踏门而入。
“不要过来!”我慌乱间破口而出,倒使得屋里的人都停了动作。皇上似乎没有再往前走,环儿也吓得直看我。敢对皇上这样大呼小叫,宫里只怕没有吧。我低声催促,环儿才又手忙脚乱地替我穿上。
穿好之后我走出内殿,来到外堂,刚发现一个明黄的身影坐在椅上便跪了下去。“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起来吧。”“谢皇上。”我盈盈起立,也只敢低头盯着脚尖,慌忙之间,也来不及及鞋。
“朕见你下午不舒服,本想来瞧瞧你,不想你睡得这样早,搅了你的好梦。”又是那样熟悉的气息,如热浪扑面而来。“臣妾惶恐,让皇上替臣妾担忧了,臣妾身子并无不适。”听到衣服窸窣作响,知道他起身,我便略微退后了些。他走近,我又退后了些,他又走近些,我本想再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若不是自持,一声惊呼只怕脱口而出了。他的手掌那样热,隔着没有温度的外衣穿透过来,只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你为何躲着朕?朕又不能吃了你。”语气说不出的轻快,像小时随哥哥去溪湖戏水,哥哥在水下吹出的泡泡,飘到水面上便相继破裂,愉悦而干脆。“皇上抓着臣妾的手臂,臣妾怎么还会躲。”“你这样说,倒是怪朕弄疼你了。”“没有。”“那我松手,你不许再退了。”我点点头,他果真送了手,往后退了半步。
“你把头抬起来。”我迟疑着不敢动,扭扭捏捏不成个样子,手心里全是汗,大气也不敢出。他作势又要踏上前来,我担心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更让我窒息,便抬起头来,这一次,我才真真切切地看清他。
他的眉毛是极好看的,葱葱郁郁却又不杂乱,只是眉间若颦若蹙,倒给他硬朗的脸框上多添抹了一层温柔。鼻梁高挺,嘴唇细薄,看起来似乎很是倔强。还有那双眼眸,犹如万丈深渊,掉下去便粉身碎骨了。
“没见过哪个女子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朕,朕很好看吗?”我犹自沉浸在话里,冷不丁地听他开口讲话,才发觉自己失态,又羞又愧,又只能低头。“臣妾失仪。”“朕还是觉得你美,你说呢?”“皇上谬赞了。”
突然觉得胸前多出一双手来,牵住我的衣角,我一惊,赶忙伸手去挡,却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温热,却更显得我的手冰凉。他倒吸了口凉气,从我手中抽出又将我的手握在他温暖的掌心里。“你很冷吗?怎么手这样凉。”我不知我的脸到底成了什么颜色,但是灼热的感觉却感觉得到,我抽出手,只是静静地站着。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又将手伸到了我的胸前,我本想伸手格挡却又怕再握住他的手,又不得后退,只得闭紧眼睛。
等了好些时候,或许也只一小会,只是我觉得漫长,忽听到头顶轻轻地一笑,便被他拉入怀中。他的怀里,如想象中踏实,温暖。不亏是男人,手臂自然比我们女孩长些,他紧紧地将我贴在胸前,下巴磕在我的头顶,有些痛。“朕的俪婉仪很是可爱。你有小字没有?”“臣妾幼时母亲叫臣妾朦胧,母亲过世后家中便没有人唤过了。”“为何是朦胧?”“臣妾听父亲说过,母亲生产时没什么痛苦,只是朦胧依稀之间便产下臣妾。”“有趣,如此看来,你倒是个听话的。”
他仍旧这样抱着我,我贴在他的胸前,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让我也如斯镇定。“你定是困了吧,朕扰你许久了。”他将我拉开,我却还在回味呆在他怀里的面刻安宁。他看看我,又将手伸到我的胸前,只是他不急不慢地说:“你别怕,朕只是怕你着凉。还是…你想一直这样。”
我听闻忙低头,只见对襟衣扣错落,不是上面未扣,就是上面的扣到了下面。衣领间透出我锁骨间的一颗红痣,中间又隐隐约约能瞧见葡色绣橘黄金玉的肚兜。这个环儿,怎么这样毛手毛脚,害我在他面前这样出糗。
“呵呵,好了,朕还有些奏折没看完,这就走了。”“皇上不睡吗?”刚问完,便觉不好,看他一脸笑容,更是无地自容。“你想让朕睡在这里吗?”我听他如此问,更觉窘迫,只是下意识地捏紧了领口,可换来的还是他的笑声。“不急,你我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吗?他对我也是有情谊的吗?他愿意与我一起度过日后漫长的时光吗?他允许我踏入他的生活吗?无数的疑问在脑中盘旋,却没看到他眼瞳渐渐变暗。他大步走过来,再一次把我揽入怀中,只是这次,他没有让我低头。
“皇上…”听见杜公公在外头窗口下小心翼翼地叫,我扭头去看旁边的漏刻,知道时辰已经很晚了。本预备提醒他,却忽然发现他的眼瞳里有抹奇异的光芒,猛然惊觉其中的意味,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栗。他似乎感觉到我的不对劲,长呼一口气又松开了。“你睡吧,朕走了。”说罢,便向门口走去,我盯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不舍。那种牵绊,不知道该怎样描绘。喜欢了吗?是喜欢的吧。
却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我怕他半路又折回来,连忙行礼,道:“恭送皇上。”他微微一笑,并未多做计较,只是丢下一句话便走了。“朕的朦胧很是性急,朕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如此,一夜脸色红彤似烧,我何时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