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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千杀(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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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混沌醒来,脑子一片模糊,原已是灵魂出窍,身体轻飘飘的。
满头华发的老人向我走来:“你这鬼丫头,连老夫刚安息了没多久的老骨头也写了进来,要做什么?”
我摸摸脑袋:“是……是吗?”
我自是不记得把阿祖也写进了小说里,惊动他老人家,难怪他的魂魄气呼呼地站在我面前。
“时机未到,研儿,你怎可为了一己私欲破了戒?”阿祖苍老的声音很无奈。
我心虚道:“我并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我是为了我们这个流派,为了千代家族。”
他听后摇摇头:“罢了,你还是没能明白我们这个流派存在的意义。”
阿祖与我提到的流派就是先秦诸子中的一派“小说家”。秦灭六国,又随岁月的洗涤,小说家与其作品皆已亡佚,无证可考。阿祖生前就是一名小说家,世称千代老人,小说家本就人丁单薄,阿祖一生精于记录作传,对于民间历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会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号。可惜小门小派,又在江湖上几乎绝迹,更不敢奢求闻达于诸侯。
阿祖常说我们的职责就是将世间的美好记录下来,不让它们被世人遗忘,小说家之人就该无欲无求,每每这时我便逗弄他老人家:“您怎的看破了红尘般?”他只是笑笑。
阿祖活了一百二十一岁,当真是无欲无求的功劳,可我那亲爱的祖父、爹爹也在他的教诲下无欲无求,却早早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什么道理我至今想不通。
阿祖在圆寂的前一刻才将千代家族的秘密告知与我,姑且称他为圆寂吧,在我看来他就是与一些道行高深的住持大师一个等级的,他感叹我那倒霉的爷爷、老爹没能活到该听到这个秘密的时刻,只好将秘术传与我这个女娃娃。这点我真心生气,字里行间不都显示出“重男轻女”的动机么?
千代家与其他亡佚了的小说家不同之处就在于千代家的嫡传人拥有这样一个机会,在山雨欲来前夕改变时局,甚至可以逆转短期时空,扭转乾坤,而他可以为现实编出一个虚幻的故事,而这个虚幻的故事将在作者的魂魄出窍时起代替现实,成为现实,挽救结局。但这一切既成了便不可逆,唯一的方法就是亲手毁了这个故事。作者灵魂出窍后便不再记得自己具体写了些什么,只知故事的大概,然后任由事情发展。千代家祖师爷曾预言唯一的一次机会只能用在大昭的灭顶之灾来临之前,这是每一个千代人的使命,擅用之人将会受到惩罚,至于什么惩罚,并未说清。
我早知道会有惩罚,但还是用了,为了一首曲子,为了一个人。总是百般宠我的阿祖也被我的举动气得跑出了我写的故事。,诚然,在我写这故事之前死去的人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我没有拉住他,傻傻地站着。
五年前,五年前我的动机那么纯,只为了小说家,只为了千代,现如今,进了自己编写的故事里是为了谁?
五年前的秦淮岸,草长莺飞。
那年我十四岁,刚继承祖业没多久,心高气傲,想要一展抱负,让一直默默无闻的小说家名垂青史,因此挣脱了故居,游历大江南北,为的是采集民间传奇,著成一部不朽之作。
可能是火候未够罢,在虞国呆了近两年,稀奇事听过的也不少,却无欲将它们一一记载,或是想听个详细,也没有人愿耐心在你面前讲究,一听我是小说家,就觉是不入流的职业,匆忙摇手便去了,我那时这样想:你们瞧不起我的职业,我就非得听你们那点破事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心态是行不通的,毕竟是你有求于人家,但于我而言总是面子上挂不住。于是就不再理会。
百无聊赖的夜间,突然雨下得很大,庆幸这场及时雨,我的画舫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他说他叫古旸。这著名的乐师一来便吐了一身,醉得厉害。我不知道他唤的“舞阳”是谁,却已猜出了几分,他是情场失意。
我替他把酒醒了,还用清水简单擦拭了他的青衫,幸好他脑子没糊涂到抓住我的手唤“舞阳”。
我虽不懂乐理,但也明白音乐的伟大之处,它能超脱时空的界限,像是有灵魂般,任何沾染上了旋律的作品都会深入人心,铭记千年而不灭。
难道这是上天要遂了我的意,何不求他为我的文墨谱一曲仙乐,今后人们每每奏起,都会不由联想到如此美妙的乐曲来源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的著作。眼前的男子恰是我所需借的东风。
他清醒后话不多,早听闻古旸乐师性情寡言,我瞥了他一眼,玩艺术的都是性格古怪的人,这也不奇怪。我问他什么,他答什么,且每句不超过四个字,幸好我问的不多,他也不必绞尽脑汁想答案。在我问了他姓名后,他也礼尚往来地回了句:“姑娘芳名?”
我边绞着浣洗的帕巾边说:“金陵,墨研。”说话时像是在发力,想是我对于他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回答恼了吧。心想:四个字的话我也会说,别以为就你会。
更恼的是,他也没有就此扯开去,提些比如“姑娘是金陵人?来虞国做什么?”等的问题,只是望了眼外头,雨停了,便回身抛下一句:“在下告辞。”就走了。
又是四个字。
我可是还未来得及切入正题,他便跑了,留下一船的兰芷馨香。
过了些时日不见他,许是已离了虞国,都怪自己当时就该厚着脸皮直奔主题,就算失利,也好过现今没着没落。
船身摇曳着,远处一曲江南独有的《玉树□□花》漫漫然落下帷幕,我打了个哈欠准备小憩一会儿,四周的靡靡之音顿时全歇下了随之而来的是忽而潺潺,忽而雄浑的杀阵之音,醒时轻灵如燕子戏水,醉时亦如铁马冰河,高低起伏不绝于耳,直让人兴奋地睡不着觉。
世界静得只剩下下这一曲在流转,何人在这优雅水乡弹这格格不入的调子,我循声上了楼阁,发现阁上并没有其他人,幕纱帘卷下的人正是古旸。
室内淡淡有兰芷香,他像是知道有人在了,但未曾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打断了他:“如此杀伐的曲调似乎与弹得地方不相宜吧?”
琴音戛然而止,收尾处一个音符格外铿锵,我耳膜一震。
“墨研姑娘。”他也听出了是我,只可惜说的又是四个字。
我调侃道:“不错,还记得我啊,四公子。”
“四公子?”他好奇,这次节省为三个字了。
我巧笑:“你与我见面起一句话就未超过四个字,本该叫你“四个字公子”,简称“四公子”咯。”
幕纱内他一怔:“着实有趣。”
我从未觉得自己有趣,倒是认为他这愣木头也回了我一句调侃。
他从幕纱内走出来,恍若画中仙,模样比我大不了几岁,唤我作丫头却不含糊,想来不是个木头。
“你也求曲?”
我:“……”
四个字又道出我心意,他此生怕是摘不了这“四公子”的头衔了。
“是,我很需要你的帮助。”我如实答了。
“我已不替人作曲。”他将手背着,遥望阁楼外景象。
我早已猜到事情不会很顺利:“我不急着要答案,你只消给我三年时间完成我的作品,三年后你再作打算。”
他斜过脸,表情诧异:“这算预定?”
我点点头:“算是吧。”
“三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不会在虞国长住,若那时你找不到我,该当如何?”
“那我一直跟着你。”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惊了,可后来想想也没什么,这种敬业精神本身就该具备,跟随目标,锲而不舍。
我抬眼望他。
他:“……”
为避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公子哪天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随后的几天我几乎天天像无尾熊般尾随其后,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跟的不是一首曲子,而是一个人,每天见着他的背影,听着耳畔他弹的仙音,也就在这仙音中沦陷了。可他不会知道我舍弃了现世中的生命,为的是与他相逢在我的故事里,完成一切夙愿。
“跟我作甚?”走在前头的他终是按耐不住,回过头来。
我:“……”
他见我无语,叹了口气:“罢了,前面有家酒楼,你随我来吧。”
我们挑了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着,他点了壶酒,不点菜,我的五脏庙回荡着饥饿变奏曲,他也假装没听见,顾自斟了杯酒:“你还未告诉我是做什么的呢?”
我可怜兮兮道:“我们……可不可以先点菜?”
喝了一口酒下肚,他盯着我莫名了一段时间:“你付钱?”
我:“……”
此时我心中想的是:玩艺术的都这么抠门吗?
肚子又不识时务地叫了声,他头一抬:“开玩笑的。”
我:“……”
然后我就大吃大喝地狠狠宰了他一笔,杂七杂八地点了一大堆,他愣愣地看着我吃完,期间他只动了三四次筷。
“可以说了。”他淡淡一句。
“说?说什么?”嘴里还叼着一只鸡腿,貌似很不雅观。
他:“……”
“哦,”我缓过神来,油油地凑近他身边:“告诉你个秘密,我是千代老人的曾孙女。嗯?怎么样?千代老人听说过吧?”
他恍惚间怔了一下:“没听说过。”
我:“……”
阿祖,您做人也太失败了,我有种欲仰天长叹的冲动,也不知他是真没听说过还是假装的,之后他便没有再提问我关于阿祖的事。
两人沉默着的时候,窗外“扑棱”一声飞进一只像极了鹰的鸟,停在边缘。四公子见了,接了它,取下爪子上的纸卷看着。
“它叫什么?”我盯着那只鸟,它神气地都不鸟我一眼,我朝它吐了吐舌。
他头也不抬一下:“纸条呀。”
我憋着一股气:“我是问这只鸟。”
四公子才“哦”了一声,一脸无害:“海东青呀。”
“呃。我说你可不可以把这个“呀”去掉?这样显得我很没有文化。”
“嗯,海东青。”
我:“……”
他看了纸条,蓦地起身:“我要走了。”
我心一紧:“去哪?”
“你不能跟去。”他文不对题地说。
“为什么?”
“很危险。”
相聚是这样的短暂,离别又是这样的残酷。
他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可我总觉得他嫌我累赘。
放走了海东青,扫了眼桌上风卷云残后的景象,他面无表情问我:“吃饱了么?”
我支支吾吾嗯了声。
他结了帐,送我回画舫,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尽量走得慢点,希望将他的背影印在脑子里更深一点,以后不容易忘。
我站在画舫上,他停在岸边,好像有其他话要对我说,最后却只说了四个字:“那我走了。”说罢就转了身。
“等一下。”我叫住了他。
藏在心中本想出口的那句“我喜欢你”又压了回去,踌躇着该不该说。
他回了头,淡淡一抹笑意:“放心,若我还在,三年后定为你谱一曲。”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即便是一个浅浅的笑,也能蛊惑人心,怪不得不能轻易笑,否则定是害人不浅。
他走了之后,我坐在画舫思量适才说过的话,越发觉得不对劲。
“放心,若我还在,三年后定当为你谱一曲。”
心头猛然一阵寒意。
他不会有事的,兴许他说的是若他还在虞国,我们还能再见面呢,答应了的,他绝不会食言的。
我劝自己更该做的事便是好好采风,好好写自己的小说,等到著作完成之日,便是我们相见之时,到时候曲子一谱,我定将千代家族发扬光大。
阿祖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叫我爹活着的时候拉着我娘再生一个,或者他也不介意我爹再纳一房小妾,给他生个大胖曾孙,他常说这女娃子将来迟早是要嫁人的,千代家的衣钵不就断了,哪能料到我爹这么早就没了的,后来就只好对我说:“研儿呐,以后招个女婿进门入赘,我好把衣钵传于他,定要是才华横溢的那种,没武功不打紧,我们写书的人不讲究这套。”
当时我还不屑一顾:“谁说女娃子就比男娃子差,我偏不嫁人。”见阿祖锁眉了,我又加了句:“研儿要嫁也要嫁个文武全才。”
我离家来虞国那年,阿祖逝世,临走前说平生又添了一件憾事,就是没能见到曾女婿,他赠我一只血玉镯子,只道是传家之物,若以后遇着了喜欢的人便叫那人亲自从我手腕上取下,很奇怪的定情方式,我抬手看着戴在腕上的镯子。
如今我找到了命里人,还未了解他的心思,便听闻他摔下崖的噩耗。
一年后,我的作品完成三分之一时,城中三人消息,说有文人雅士自发祭奠乐师古旸,一打听才知他被人追杀,掉下了百丈悬崖。
我扔下笔墨,疯了一样地去寻找,觉得做梦般。直到在崖下找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摸着尸体身上血迹斑斑熟悉的青衣料子,我才相信他死了。
“三年未到,你还欠我一首曲子,你不可以死。”
我搂着他傻傻在崖下吹了一夜冷风。清晨有两个樵夫上山砍柴才硬生生把我和古旸扯开。
我浑浑噩噩回到画舫,想起千代家族的秘密。时空逆旅,救回他,什么都是值得的。
那夜冷得出奇,两岸花都落了,远处有横笛声响起,悠远绵长。我在枕上书下“大昭一百三十九年,秋。离别夜。”几字,躺下离魂,没过多久,发觉忘了几个重要的字,又起身加上了期限:三年之期。
没有这期限,故事便无法开始。
于是我的魂便从那一刻追随他,寻觅他。
阿祖这会儿定是恼我至极,离开了我的视线,这一切是我擅作主张,可我不能没有他,我服了祖传的定魂丹才将身子安定下来,不至于走路轻飘飘,踏出了画舫,听到身后一句:“臭丫头,别误了期限。”
老人家终究是担心我,怕我误了三年之期,魂魄无法归位,肉身就会同死人一般腐烂,到时成了孤魂野鬼可就划不来了。
我暗自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