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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原来,她,还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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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瞳找到了新工作,在暖城最大的一家连锁健身房的总店做拳击教练,工作不算辛苦收入也不错,不到一个月就转正了。只是突然暴涨的学员让他工作量每天都在增加,围在身边成群的女学员也让他很困扰,毕竟现在不是拳头可以解决问题的局面了。
温暖有时间没来找他了,细数起来有一个多月了。好多次易瞳都犹豫着要不要先联系对方,后来终还是放弃。
他想着,温暖现在心绪不定也是情有可原,他是应该给她时间好好思考未来,而他自己,更是希望拿到至少三个月工资可以向温暖证明自己已经稳妥地融入新的生活后再把工资卡交给对方。
计划总是美好的。
这天傍晚下班后,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的易瞳一步三回头地逃窜到门口,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等待着自己。
周岳锦。
“哥,师傅在医院,你去看看吧。”对方神色超乎往常的不冷静,这让易瞳刚刚平静了不到三个月的生活再起涟漪。
“这是怎么回事。”几乎是紧咬着后槽牙发出的吼叫,易瞳站在病床前看着一个右腿已经被截肢了的老人。厚厚的纱布把仅剩的半条腿包裹得像蚕蛹一样。术后的老人还在沉睡中,事情始末,只能问师弟。
恨不能在地图上点个坐标就能瞬移,城市小道儿让易瞳开出了高速的感觉。
暖城著名地标式商贸大厦顶层的办公室被砸的稀烂,被堵个正着的大老板也免不了半死的海揍。
这天是久违的晴天,虽然对老人的病所有人都不再抱有幻想,但至少家人同意了温爸的不再给老人治疗只是维持的建议,想着这虽不知能有多久但至少平静不恐惧,也不会徒增痛苦的接下来,还是觉得心里宽松了一些。
下午回家拿温妈给爷爷做好的各种豆子和营养粉打成的糊,外面突然一个霹雳,然后大雨倾盆,这对于九月的天有些怪异。这让温暖心神不宁起来,来不及休息提上饭拿上伞就再出了门。
一进医院得知爷爷安好,温暖松了口气,把饭交给护士后,替换了温爸回去短暂休息,自己爬到了楼梯拐角坐到了躺椅上。
刚坐稳,手机响了,派出所的电话。温暖眉头紧锁。
她希望好好地介绍易瞳给家人认识,而不是现在都身心俱疲情绪紧绷无暇顾及的时候。所以,爷爷的事她一直都没有跟他说。
这个当口,他竟然又因为寻衅滋事被拘留。
还真是不知改过。
温暖用力揪着头发,就差把头皮抓破。怎么就能相信一个从小打架为生的人可以从此正常的生活。太天真了。
然而,这其实已经与她无干。刚才电话的最后,她已经表明态度,她不会去,该关多久就关着吧。
温暖呆呆地坐着,身后的墙面是四扇大大地落地推拉窗,天好的时候太阳可以完全地照进来,人的心情也能晾晒一下。此时,窗外防盗网的影子斜斜笼在地上,人也仿佛被它关在里面,秋风混杂着雨水从窗子缝隙钻进来,带着阵阵寒意。
她想起爷爷之前的话,那时候全家人都希望自己能收了殳华,爷爷却说,“合适就跟他处,不满意就不处,处处不喜欢了也不处,有钱咱才不稀罕,爷爷也有钱,有的是钱,爷爷的钱都是我们小暖的!”
想着一头是包的易瞳的烂事,想着ICU里时刻受病痛折磨的爷爷,温暖心里拧巴地难受。
很快到了五点半,每天的这个时候,癌症区的老人们治疗完毕,是他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一个已经骨瘦如柴的七十多岁老大爷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把他的收音机拧到最大声跟着京戏哼唱。这是一个不适合歌舞升平的地方,生病的人需要静养,陪护的人需要平和。可是没有一个人责怪他,并且都对他笑颜如花。老人是一个子弟学校的人民教师,教了一辈子书也没攒上几个钱,生病了挂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政策好,能让他看病。
今天没有听到京戏的声音,意识到这个,温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多会儿,果然,老人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拎着老人简单的包袱,扶着老人下楼来。
温暖怕妨碍他们,于是站起来靠在了墙边希望给他们让出最大的空间。这时老人吃力地扭过头去对自己住的病房用尽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说,“收音机留给你听了,我回家了。”房间里传来一个同样虚弱地老大爷的声音,“没事儿,回头咱俩一块儿听。”
老人没有说话,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刚才的话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几乎瘫软在儿子半扶半抱的怀里一步一停留地走过。
浓重的药味和消毒水味渐渐淡去还原到周边的浓度,温暖的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她慢慢扶着躺椅扶手坐了下来,仿佛体力也全部都被抽空。
时间过得不算慢,温暖一直以为她是个不工作就会死的人。原来不工作不会是,不爱不会死,生病才会死。一切都只是她的自以为。她甚至以为这样时间越久她的心就会越强壮,就会不被午夜的呻吟声吓出冷汗以至于后半夜连想眯会儿都做不到,就可以泰然地静观一个个老人从这个世界消失,就可以更加不信鬼神不信神明只信自己。
可是,从头到尾也都是自以为而已。
时间越久,她的神经越脆弱,越容易被丁点动静吓地一惊一乍,越发不敢和新来的老人搭话。
一个来过这个世界的人,跟他聊过天就忘不掉了,一个流离失所遭人遗弃的动物,给它起过名字就放不下了。
于是,不交流让她把所有陪伴的时间变成了用来梳理回忆,回想着和爷爷曾经的点点滴滴,穿插着,口硬心实的对拘留的易瞳的担忧和烦躁。
是老了么,不能创造回忆的时候才总是会去回忆。
这天,外面又下起了大雨。八点的天已经是漆黑一片,只有窗外的成片成面忽闪夺目的LED提醒着人们日子还在继续。
温爸温妈已经过来接替温暖良久。在催促中,温暖下楼转了一圈,过了半个小时又回到了病房门口。
相对无言的时间仿佛特别地难过,然而,却又实在不想开口聊些什么。两个多月来,他们都很辛苦,不只是内心,还有不眠不休的身体状态。一家人都在靠着身子底子硬扛着消耗。
十点多,温妈让温暖等她去完卫生间回来就回家,今晚她陪着温爸。她们总是不让温爸自己呆着的,比起ICU里重病却众人看护的爷爷,温妈似乎更担心老实巴交不爱言语的温爸。
温暖想着是得回去打下个月的请假报告,于是应允,去个卫生间就走。
三楼是肺病区的缘故,温爸一直都嘱咐温暖去四层。还是老式的长条形五分或十分钟冲次水的那种蹲便池,一共就三四米长,被半人多高的贴着白色巴掌大方形瓷砖的水泥矮墙拆分成了两个格子。
走进去,低咳一声震亮了卫生间的灯,眼前的景象把温暖吓了一跳,瞬间鸡皮疙瘩起了两个手臂。
整个三四米长的便池里满满全是血。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下了蛊,或是脚上钉了钉子,一步也挪不动,明明很想赶快逃出去,眼睛却一下不能转地盯着骇人的血红。
一声凄厉地喊叫让她浑身一哆嗦,听来应该是这层的一个老太太,语调怪异声音忽高忽低地喊着疼死了,我恨死你们了。在这几乎入夜时分,温暖只觉得浑身冰冷得发抖,这时卫生间开始冲水,我她被突然出现的带着巨大回声的震荡吓得差点跌坐到地上,于是快步走了出去。
下到四楼和三楼中间的位置,简单地和爸妈打了声招呼就拿上包匆匆跑出了医院。她知道爸爸妈妈看到她这样惊慌的样子一定会担心,可是她怕她会憋不住把刚才看到的说出来,那他们将不只害怕,还有绝望。
从医院出来雨已经停了,只是路面有很多的积水。想着今天医生的话,爷爷肺衰竭的很快,而且肾也衰竭了,估计是回不了家了。将近三个的期盼和守候等来了这样的结果。虽然早有预感,可是真当这话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五雷轰顶。
医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医生护士不都是天使吗,不都是可以救死扶伤的吗,可是这几天她看到的明明就是人间地狱。
在这漆黑的夜里,这临十二点的时刻,这昏黄的路灯下,她终于可以毫无忌惮地哭了。
边哭边走,哭累了就不哭,然后再哭,哭得头缺氧发晕就蹲下呆会儿。谁拦她她就骂谁。这才是她自己。
身后五六米处,一辆车没有打强光匀速跟着,发动机的嗡鸣声彰显着它的价值。
百米过后,不厌其烦的温暖终于原地站定,转过身去。
一辆白色的马自达。
车没有熄火,也没有倒车绕开,或者调头。车内仿佛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和温暖的愤怒对视着。
良久,车门打开。
易瞳从车上走了出来。这是他从拘留所出来的第一天,看过师傅,便趁下班前去了温暖单位。
温暖清瘦了,几个月不见更能发现,眼皮虽浮肿却松塌了许多,原本圆鼓鼓时刻像在嘟起来做鬼脸的小脸儿刀削一样现出了下颌骨。易瞳心里一阵揪痛。
是他,那个漂亮却不知悔改的男人。
温暖迎上前去,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走着。她真想给他一巴掌。为这个不合宜的时机,为自己对他数年的信任,为现在依旧残存的侥幸心理。
抽他,也抽自己。
然而,距离易瞳三四步伸手可触的位置时,对方竟然退后了几步。错了,还要躲吗?温暖神色意外。
“我。。脏。。”易瞳断续地开口,有些难以启齿,“我还没回去换衣服。”
看着眼前这个从十八岁就爱恋到现在依然令自己着迷的男人,此刻他着急跑来却又堂皇如孩童般没有对策的样子,让她心底瞬间破冰。
她继续前行几步,然而对方已经紧贴保险杠退无可退。慢慢靠在对方胸口,那有力的心跳似乎可以注入自己继续的力量。
那心跳提醒着自己,她,原来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