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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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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远:你该叫她师傅。
狐妖卓青跪拜在她面前的时候,血水流了一地,人形不保,却依然强撑着一口气,低头蹭了蹭襁褓中的孩子,这才抬头看向她,带着深深的渴求,颤抖着勉强的拜了拜,终是悲鸣一声,死在了孩子身边。
那孩子不过数月,便已有人形之身,乖顺的躺在襁褓之中吸着手指头,一双紫金色双眸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她便留下了他。
她早已忘记如何与人相处,更何况是养育一个孩子。好在孩子有着卓青渡予的千年道行,磕磕绊绊之下逐渐成长着。七岁那年,他一个人偷偷跑到山下的小镇,因瞳色的奇异,“妖魔之子”之名不胫而走,被小镇居民争相追杀,他一怒之下,斩杀不下百人,满身血色回到了她的身边。
“你杀人了?”
“是啊。”
——她问得淡然,他答得坦然。
她闻言不变声色的点点头,手指翻飞,顷刻间将他道行封印在眉间。
冲天妖气尽数收敛,他不太习惯的摸了摸头,疑惑的看着她。
黑色的眼眸映着他的身影,眉头却微微皱着。他看着,心中一跳,有些急了:“你是生气了吗?”
为什么生气?
以前她都不闻不问,他以为没什么。
为什么偏偏这次……生气了?
他常常杀生。因为肚子饿,因为脾气不好,因为拿不稳力道,太过强大,于是命在他眼中没有什么重要性。以前在苍山,他从来没有遇见过除了她以外的人,便也不知道,那些人与能够果腹的动物们有什么区别。
她并没有回答他,双唇抿紧,转身回屋。
晚膳后,他在门口踌躇,小心翼翼的端详她的神色,终是走上前,拉着她的衣角,轻轻委屈着:“如果你不喜欢,以后,以后我就不杀人了。这样好不好?”
你不要生气。
紫金色眼瞳写着这句话。
那时候他身高才及她的胸口,面容尚未长开,不见日后的倾城之色。只是他红着眼眶,不知所措而轻轻伏在她的手背上讨好着她,便有种柔软触动她的心间。
最终她抬起手,轻轻的揉了揉他的头。
那夜他枕在她身边,良久无法入睡。辗转间碰到她冰冷的皮肤,耳边是她清淡的声音:“怎么了?”
他索性爬起来,小脸蹭到她肩上:“我有名字吗?”
“……什么?”
“今天在小镇上,大家都有名字。”
她终于怔了怔。
苍山茫茫,南泉周边方圆十里,高树林立,妖魔出入,除了他们二人,人踪绝迹。如果她开口,那么一定是对他说;他吵闹,便是冲她撒娇。
四年来,从来没有提及过名字。
“你想要名字吗?”
“我可以有名字吗?”
她眯了眯眼,想了一会儿才道:“……沧。以苍山之名,南泉之水,取名沧南。”
沧南。
沧南!
——日后倾城,浴血苍山,衣袂飘飘间,也是她的声音,喊着这两个字。
“那你呢?你的名字呢?”
空气里是长久的沉默,沧南侧首看向她。
那张脸上带了一点点怀念,似乎想起了很美好的事情,冰冷渐渐溶解,露出浅浅的笑意。
他屏息。
“清雪。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十年后,穿着青衣的男子一剑劈下,沧南大叫着往左边躲去,那剑锋便擦着他的脸颊落在地上,入土三分。
男子抬起头,剑眉入鬓,双目炯炯有神,一头青丝随风飘扬,声音亦带着坚韧:“何方妖孽,居然胆敢踏上青山来!”语罢,持剑的右手一转,剑尖游走,半空中浮现奇异的字符,带着铮铮杀气向沧南扑来!
沧南大叫一声,双手撑地,整个人往后翻转而去。那字符却是不依不饶,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变幻角度不断封杀他的去路,沧南几次躲闪不及,眼看命丧当场,眉间的封印便闪出紫金光芒反击而去,字符因此一滞,沧南连忙狼狈的满地打滚。
边躲边吼:“清雪!!清雪!!”
青衣男子见沧南眉间封印已皱了眉头,当下听他脱口而出的名字更是惊怔莫名,剑尖一转,正待收回法术,那字符突然一顿,五指成爪扣下,竟是生生将其打散而去。
他豁然抬头。
俗世布衣,青丝长泻,眉目沉静若雪,一身沧桑,一世苍凉。
他张口。
却是她护住的男子抱着她的大腿,夸张的哭嚎着:“清雪!清雪!我差点死掉了!!我差点死掉了!!”
于是清远看着她微微侧过头,将手放在他的头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他第一次,见她流露出“人”的表情来。
沧南便认识了清远。
青山当家掌门,道术深不可测,被誉为“斩魔仙人”的清远,沧南还以为会是一个糟老头子呢,因为此人已成名太久太久,不曾想竟是很年轻的一名男子。除了身上那种千帆看尽的沉稳,半点不似道家仙人。
清远也很惊讶。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他的本形乃是一只狐妖,而且小小年龄不仅有了人形,还拥有千年以上的道行。更诡异的是,清雪居然养育了他十七年。
他转头再次打量沧南。
明明穿着最劣质的布衣,然而容色倾城,一颦一笑带着春意的蛊惑,看似安静的坐在清雪旁边,然而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明显不太安分。
他的目光略略落下,那少年的五指白皙,紧紧抓着清雪的衣摆不放。
“清雪清雪,我能出去玩吗?”少年很快就打量完了青山待客的大殿,甚至连窝在横梁上的那几处燕子窝也研究腻了,无所事事的他望向殿外,只见群山被雾气缭绕,隐隐有清亮整齐的声音远远传来,他便有了好奇心,舌尖舔舔唇瓣,转头做无辜样,期盼能出去。
清雪看了他一眼。
沧南连忙举起三根手指头,笑嘻嘻的:“我保证不杀人。”
她可有可无的便让他去了。
一直待他走远,清远抿了口清茶,抬起的眼眸带了一丝阴霾。
清雪回头,冷冷清清:“你找我什么事?”
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
——除了公事公办,那种亲密不会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
缠绕的点点嫉妒,终于在他们离开之时盖过了清远的理智。他看着沧南蹦蹦跳跳自远处飞跃而来,旁若无人的冲她撒娇,而她面色淡然却容他叽叽咕咕。那种氛围,外人无法介入。
“清雪清雪。”沧南牵着清雪的手便要离开。
“沧南。”
清远站在台阶之上,目光垂落而下,隐隐有着冷光。
“沧南,你应该叫她师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她是你,一辈子都要敬重,不可有非分之想的人。”
什么是非分之想?
十五年后,妖魔开始冲击苍山封印,清雪和清远带领青山子弟及其余除魔人士镇压,期间双方均有伤亡。第二年年初,妖魔举势大攻,清远重伤,清雪一人力抗,终于还是将其尽数打退。
青山弟子来报时,沧南伴在清雪身边,便也看见了那名弟子诉说时的凄凉。
清雪长久的沉默。
清晨,他们二人赶至青山,有弟子恭迎,引着清雪前往后山,却是把沧南拦下。
清雪没有回头。
沧南打昏了几名弟子,终还是跟了上去。
那年桃花开得甚好,清远一身青衣,站在林间,持花微笑。
他一直在等。等着清雪走近,将那枝桃花插在她的发间。
“我总是想,有那么一天,找一处山清水秀,与你……一起看看。”
终于还是抵不过心中的渴望,他慢慢的伸出手轻轻的碰触她冰凉的脸颊。
“只是,怕是不可能了。”
他的路,已经走完了。
即使不甘心,也不得不停下来。
沧南透过枝叶,眼看着那名男子面容一点点苍老而去。
悠悠钟声自远方传来。
清雪慢慢伸手将他抱住,他便笑着在她怀抱中死去。
清雪站了很久。
有种绝望的孤寂,一点点的啃噬她周边的空气。
也是那一年,佛怒凑近沧南的耳边,吐气如兰:“你与她之间的距离,不是师与弟。而是,她会永远活着,殿下你,终会死去。”
有种比寂寞还要残忍的东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