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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香盈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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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梁未渝就醒了。沙发小,睡得很不舒服,好在天气尚好,可以只拿西装外套当被子,也没有冻着。二楼偏厅的窗户是欧式拱形的,很小,窗帘也没有合上。他坐起来,偏头去看窗外,灰天暗地中光线隐隐,似是有白沫在浊浪上漂动。空气仍旧很潮,他发怔地看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待天色稍明,他才洗漱出门。门外有大片的梨林,环绕着回廊,又向外扩开去,看得出建造时的精心。梨林外边,东方的天际又愈加明起来,一会儿,太阳就露出了前额,他以前也见过海上的日出,这次只觉得光意更快,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片刻间就成云蒸霞蔚之势。
早餐是自助式的。致笙订的客轮傍晚才来,大家还有几乎整天的玩乐时间,节目也是各人自选,可以爬山,可以钓鱼,可以开游艇,体力好的还可以在浅滩上游春泳。
章妍问他:“你想玩什么?”
梁未渝回过神,道:“哦,刚才听你跟他们说话,你是想爬山?那你跟他们一起去吧,我让齐腾宁照应下你,我等会睡一下。”
章妍举止向来得宜,也不会纠缠它事,点头道:“好。”又问:“那我等会把房间收拾一下?”
他说:“不用。我等会去子蘩那里睡。”
胡子蘩分到的房间在东边,正对着喷泉,再远处就是那一片梨林。梁未渝在床上翻覆了许久,终于睡不着,便走到窗前看梨花。此时远远看去,梨花的轮廓隐在了这金白色中,烂成一袭缎,不分彼此。
阳光如同音符,透过窗户轻轻地打着旋儿,更衬得室内安静。房子虽是古典欧式建筑,但多用玻璃,室内采光良好,又是春天,稍一抬头,室外的姹紫嫣红就尽收眼底。他下到一楼,随意转了转,才见偏厅放了一架钢琴。他也和很多人一样,少年时被逼练了许久的钢琴,曾经以为自己不喜欢,可往往独处时,那一众黑白键却清晰的浮现在眼前,然后一个一个的跳动起来,谱成或欢快或忧愁的零碎曲子。
他打开琴盖,试了几个音符,很准。他轻抚着琴键,也记不得是Traumerei还是Etude in E major,音调已被手指拂出来。他弹了好几首,多数只记得高潮部分,便顺着往下弹,那些曲调,兀自以为忘记了,可开始弹时,就像有生命一般,自己从指缝之间溜出来;就像那些往事,也以为自己忘了,但如果再回到那个地方,再见到那个人,它们就像潮水,瞬间就冲垮细沙筑成的心堤。
他好一会儿才回神,打算起身时看见琴身的烤漆上倒影出周围的情形来,那白亮的一块是偏厅的门,看得见外面大片锦簇的花,花之间,立着一个影子,微微回了身,好像正打算离开。他站起来,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
她却回了头,静默片刻,终是她先开口:“弹得很好。”
他没有答话。半天开了口,却文不对题:“我定做了一个风筝骨架,你看合不合适。”
他走到她前面,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长条。他居然一直带在身上。华浓看了一眼,道:“你费心了。”却并不接,只说:“其实,不用的。”
他说:“这是给你的。”
那是一个特制的风筝骨架,钛合金制成的,因为不知道具体尺寸,费了好大的心思,做成了可拉展的骨架。
她没有接,说:“谢谢。不用。”
他并不听这拒绝,手仍然停在半空中,沉默半晌,依旧道:“是专门给你做的。”
她说道:“谢谢你。是真不必。”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半天,把钛条收了回去,,没有说话。
华浓迎风站了一会儿,也就偏头回来,向他道:“我先回去了。”
他没有说话,华浓走了两步,却突地瞥见空中银色的轨迹一闪,再回头看,原来是那钛条弯了一道弧线,被抛入屋前的喷泉池中。
华浓立住身子,回转头来,他看着她道:“没用的东西,也不用再留着。”
华浓看他半晌,微微一笑:“对。梁先生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纵使往日,纵使别离,他们也从未如此针锋相对过。
梁未渝沉默半晌,道:“是我唐突了,对不起。不过,一磊这一点向来做得不好,该值得人珍惜。”
华浓道:“我会的。”
她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道:“我先走了。”已经迈出了步子,却有声音拂过耳畔,极轻又极重地问她:“你还爱我吗?”问过之后,却突然疑心刚刚是自己的幻觉,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可又恍然地记不起。好像并不是问了她,是在冥想里问他自己。
好半天,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似乎是过了许久,听见她说:“再见。”
以后的事情模模糊糊,心里也许已经麻木,行动总是不受自己控制。他知道他们常去致笙的会所,会所就在建设路,离她们医院很近,那儿又有师傅,烧得拿手的苏菜。
4、5、4、5,有时候甚至大脑里会自动浮现出她们这夜班排班表来;有时候,甚至无意识的,会在办公桌上的小台历上写字,按照4、5、4、5,把那些日子的数字上画一个五角星星。照着习惯,她那些天的晚饭会多吃一些,一般会在致笙的会所里,往日里,照着那些个日子,是可以碰见的。
那天,他和胡子蘩又去了,正临着致笙在忙,他们也就挑了小包厢坐了,等着致笙亲手做的挪威三文鱼,过了一会儿,胡子蘩到外面接电话,他也就坐着。又禁不住四处张望。她可能就在隔壁,这些小室是致笙专门辟出来给熟客用的,临窗看见下面的花园,中间对着偏厅,又用的是特制的玻璃,隐私性强。原一磊的那辆chopter停在外面。
一会儿,就看见致笙急急的走出来,一只手托另一只手走,急急地对店员说了什么,看来是手受伤了。他正准备出去,就见原一磊和华浓一起进来了,再一会儿,店员又出现了,手上拿了一个急救箱。帘子的缝隙里,正好可以见着她,正给致笙包扎伤口。
他定定地看她动作:消毒、擦拭、上药、包扎。她的头顶上有一盏小灯,灯光轻柔的洒下来,在她的头发上洒出一块光晕。她的耳朵半隐在头发里,轻巧圆润,极似朱自清笔下的那座梅雨亭。和他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动作也是一样的。后来的时候,才知道那是她在急诊科轮转的最后一天,那时她对他说,他愣了愣,只是笑,并不是觉得巧,而是觉得是轨道,她向着前方走,他也走,在那个时候,终于碰上了。
暗香盈袖,巧笑嫣然,那么熟悉,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却已经遥不可及。
他看了很久,动也不动,直到从纱帘的缝里,看见原一磊和她一起起身,和致笙说话,应该是道别;看见她的手被另一只手牵住,一闪,便过了帘缝,只能看到纱帘下面的脚,一个穿了黑色的皮鞋,一个是裸粉色的中跟鞋,挨得很近,频率一致,相携着往前走,一会儿,就从纱帘底下不见了。
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推开,胡子蘩倒是吃了一惊,哂道:“嘿,你还在啊?”又道:“刚才致笙手伤了,我以为你知道呢?今天的鱼吃不成了,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梁未渝才回过头,道:“不小心睡着了。”
胡子蘩笑嘻嘻:“昨晚劳累了?”
梁未渝并没有答话,站了起来,维持一个姿势时间太久,腿已经麻木了,居然一时有些不稳,半天,道:“我先走了,你等会跟致笙打个招呼。”
“诶,不是还没吃饭吗?就在这儿吃啊?又不是没别的厨子。也不错。”
他回头看了胡子蘩一眼,淡淡地道:“不吃了。”
后来许久,都没有再去过。一日无事,被胡子蘩缠上,说是致笙店里新出了越南菜,邀大家去尝。
致笙正在收银台忙活,走到跟前她才看到,抬头笑:“稀客啊。”
胡子蘩道:“那还不快好酒好菜的招呼上?”
致笙道:“等会儿----你们每次都约好了一样,不来就不来,来就一堆。今天又不巧,waitress请假,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胡子蘩笑道:“哦?还有谁?”
致笙道:“三哥呢。”就向吧台走,边道:“你们去里面吧,我先忙了啊。”
两人喝了不少酒,吃了那胡子蘩确认是很地道的越南菜,致笙才抽空过来,道:“诶,我以为刚才忙没看仔细。就你们俩?”
胡子蘩斜觑梁未渝:“说你呢!”
梁未渝也不说话,只低头又喝了一小杯。
胡子蘩最见不得玩神秘,诱导道:“上次那个经视的主持人,不是好好的吗?什么时候吹的呢?”
梁未渝依旧不说话。
胡子蘩边笑边揶揄:“有件事儿,想不和你说,心又痒得很----那经视主持,叫什么,张研?那天我见着,和齐腾宁一起从香山饭店出来呢!至于打尖还是住店,我就不清楚了。但我也奇着:这他们开始和你们玩完,到底哪前哪后?还是同时?----不会起干戈吧?”又笑起来:“我说你最近不对付,不是为了这个吧?就算他们先你们后,也算了。自家兄弟,何必?!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