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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海棠梦 ...

  •   烟雨润湿了檀香柔雾,恍惚间竟似染了些许嫩青色,紫薇花粉盈盈雪晕晕,江雍抬起头,抹了一把脸,诸葛玄音看着雨点溅到茶杯里激起一点涟漪。
      “下雨了。”
      找个地方避避雨。
      一直心不在焉呈痴呆状态的马敬安站了起来“你们一直在这里下棋,下了这么久我都没来得及领你们去见见这寺里的空境大师,据说他那里的顾渚紫笋是最好的,你们借着避雨难道不过去尝尝?”
      诸葛玄音失笑,顶着雨点收起棋盘上面的棋子,瞥了马敬安一眼。
      “当年我见你的时候你可还没这么风雅,如今也懂得这些了?真稀奇。”
      江雍接话茬“附庸风雅。”
      马敬安“……”
      诸葛玄音收完棋子,看着马敬安很久,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光此刻极好,仿佛又是多年前的模样。
      “侯爷!”
      “爹!”
      是闻弦和江云篆。
      马敬安甚是失落“怎么没有人叫我?”
      诸葛玄音弯起眸子笑了,“因为你目前什么也不是。”
      一柄莲叶交到手里去,盈盈的绿意笼罩下来,一滴水珠缱绻宛如低语坠落到瑶青罗缎的衣袖上,素淡宛然。晶莹的一点,随即又浸没到柔软的缎子里头。“这荷叶用处是极大的,那时候没有雨伞,都撑着它来避雨。”闻弦抱着一大把莲叶,一人一枝,碧绿清馨的莲叶映着累珠叠纱郁金裙极美。
      薄透檀香,柔丝雨雾,穿过曲折回廊,宝殿之上,佛像的面庞被晕染的模糊而朦胧。
      合掌轻诵一声佛号,隐约听见前殿僧众吟诵地藏菩萨本愿经的声音和飞檐上的铃声,最是雨霖铃。
      诸葛玄音江雍等人随着马敬安左转右转,最终停了下来。
      马敬安敲了两下门,空境大师不轻不重的一声进来。
      门被打开,微尘伴着茶香飞舞,光线跳跃,照亮了棋盘边的人。
      …
      这一次,马敬安江雍诸葛玄音闻弦江云篆统统石化了。
      这货……这货……阴魂不散啊。
      光线流转,嫩青一把烟雨,缱绻宛如纤腰,花香漫上文杏雕梁,双飞燕子翠尾香巢最是旖旎年华。
      气氛变得很尴尬。
      诸葛玄音最先反应过来,微微一笑,弯下腰向着刘靖玄深深一揖,帛带上挂着的羊脂白玉佩垂了下来,果然是君子清润最如玉“不想还能在这里见到使君,幸会。”
      刘靖玄收敛了神色,站了起来,回揖一礼。
      “先生可安好?”
      飞檐上的蝉翼玉铃,声音顺着柔风滑下来,流光水月。
      他这么一问只不过是问出了他最想问却总也问不出不能问的话。
      先生可安好?
      他对着他,笑的温润,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
      “甚好,多谢记挂着。”
      诸葛玄音礼罢,剩下的几个人便依次按官职尊卑向刘靖玄见了礼,礼罢落座,空境大师亲自去寻了封在白藤笼子里的顾渚紫笋,用旧年收下的兰花露水沏出来,钧窑的冰瓷梅花纹茶盏清烟柔袅,“这浸月寺里的茶,滋味陋质,众位檀越将就着罢。”
      诸葛玄音合掌一礼,微笑“很好,多谢。”
      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微风灌满了素冷的袖子,一时无话。
      座上人都安安静静的品茶,听着云窗外细雨落花,却都各自有各自的想头。
      空境大师似乎是明了,抚着白须坐了下来,“老衲还要再看看这盘棋。”
      黛山落雪点染着如血红梅,蜀绣丝绢屏风上江南春色未曾占据一角。
      此刻的江雍马敬安等人品罢了茶,云篆闻弦两个孩子坐不住,见是如此,坐着也尴尬,马敬安看见窗外的雨也小了,便问道可不可以离开。
      毕竟刘靖玄在这里,还是不好受。
      刘靖玄看了他们一眼,竟然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自便罢。”
      诸葛玄音见状,也站了起来,烟青的柔缎拂过银缕绣茵,白梅花开在黛螺色的云锦底子上,温意如瑶,“既然如此,便告退了。”
      天光穿过鸦青水墨绘了斜竹寒玉的水纹卷帘,脚步声也像那个人一样的温润。
      刘靖玄侧过头去,看着他走过去,推开倦鸟余花的门扇,天色斜落在他衣袂上,清浅入画。
      不似人间花。
      他出了口。
      “停下。”
      诸葛玄音回过头去,一脸错愕“什么?”
      刘靖玄看着他,“我说,你别走。”
      我说你不要走。
      诸葛玄音停下,眉眼淡然恍如晚花落“我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刘靖玄揉了揉太阳穴,调整了一下纷乱的心绪,说道“没什么,只是许久不曾和你下盘棋了,等到我和大师的这一盘下完,我和你下。”
      团花熏鼎里最后一丝香雾余韵散去,蝶萦花袅,曲曲折折成篆字样。
      是金丝小篆香。
      诸葛玄音的手指轻轻滞了一下,最后用了力,合上门,微微笑的温雅淡然,仿佛生下来就只会微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这是……
      这是七年以后我们第一次在别的场景之下相遇。
      这是七年以后我们的第一盘棋。

      棋子初落,因为前殿有事情,空境大师便先离开了,刘靖玄收了先前的棋局,把黑白二色的棋子放好,“现在咱们下咱们的,怎么样。”
      诸葛玄音点了点头,揭开剔红牡丹漆金香盒,背对着刘靖玄。
      “先慢着,我把香添上。”
      背影对着他,柔软的鸦色长发流泻下来,像是织造局上好的檀香乌妆花锦缎,只是比锦缎还要柔顺飘逸,剔红的盒子里,黑色泛瑰紫的香丸映着秀长白皙的手指有种奇异的感觉,很好看。檀香、熏陆、降真、白薇、沉水、郁金、蔷薇。
      这味香丸有个好名目,叫做“薇帐一条香”。
      香韵曼曼,犹如翠袖花扇,麝煤屏上柳枝垂。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刘靖玄执黑子,先手。
      黑棋一步欺着,白棋冲断,黑棋紧贴一手。
      诸葛玄音握着棋子,淡淡一笑,下了一子。
      “分而攻之不容易。所以,夹击。”
      黑跳白退。
      黑扳白接。
      棋局上局势诡谲,龙翔盘旋之势甚大,欲将白棋切断,诸葛玄音明明起先势头颇大,现下却慢慢的弱了起来。棋盘之上无父子无君臣无夫妻无情无义无良心,你杀了我我杀了你占了满手鲜血没人在乎。棋局上,最是能看出一个人弱点,能不能执掌这命盘乾坤能不能做到最狠,虽然棋盘不是现实,但是却也可以映射了这人。
      诸葛玄音的弱点就是太有情太执着。
      “弃了这里。”刘靖玄点着棋盘上的一角让他弃了这里。
      棋盘上金阡玉陌,流光如碎。
      烟青的缎罗衣袖自棋子上拂过。
      “我不会弃。”
      他以下棋试探他心思,看他是要留着还是离开。
      诸葛玄音知道他怎么想。
      但是他不走,所以这子他绝对不会弃,哪怕伤至死,这一块子他也不能丢弃,因为他要留在他身边,他抿起唇,拈起一子,义无反顾的下了下去。
      一子满盘皆输。
      无余地,没转寰。
      你还是选择输了吗?
      几案前一挂极大的屏风,红梅似朱砂绛血,远山如孔雀螺黛。
      棋盘上早已成定局,他选择不走,还是选择不走。所以宁愿输得这么惨烈。龙首高昂,那是胜利的模样,可是刘靖玄看的心里冰冷,这不是他要的原来。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烟雨,花荫,薇帐一条香,迤逦了碎冷的残影。
      诸葛玄音站起身,缓缓跪下,低下头,一叩首。
      “请陛下恕罪。”
      恕罪?
      刘靖玄突然冷笑一声,长袖一甩,棋盘被他掀翻,九瓣莲花沉木鎏金黑玉拉丝,棋子噼里啪啦好似落雨般急骤,打在诸葛玄音身上,他仍旧那样跪着,一动不动。
      琅琊玉的棋子冰凉,打在身上,像冰雹,隐隐的疼。

      刘靖玄看着他跪在那里,目光薄淡,像盛开在皑皑白雪里的梅花。
      刘靖玄苦笑一声,后退一步。
      为什么我还是不按照自己的心思对你?我想对你说的,我想对你做的,明明都不是这些,明明都不是啊……
      其实我自己知道,赢也好,输也好,都不如和你,布衣青山坳。
      手狠狠的握住,刘靖玄伸出手把他拽起来,他的脸就咫尺对着他,很好看,仙姿出尘,死也不屈服的模样,他看的心头苦涩,本想劲头来的狠厉,却还是抱住他,轻轻吻了下去,唇舌交缠之间,诸葛玄音想躲闪,却被刘靖玄按住,旖旎哀伤到了尽头,烟青的衣裳像化不开的惆怅,他只听得他一声低语。
      “不要躲……”
      为什么不要躲?
      就这样吻着,时间要是碎掉了,该当怎么样?
      没有眼泪,流不出来。
      成不了泪,凝不了。
      诸葛玄音在朦胧的幽光中看见了窗外的人影,心中狠狠一滞,用了力气狠狠推开他,再次跪下,刘靖玄的怀抱蓦然失了温,他低下头看着跪在尘埃里的诸葛玄音,那样的人啊,不应该跪在这里,他始终不可以不是他的,他一开始就知道,可是他还是自私,自私的把他留在身边七年,等到终于为他找到一个算是好的归处,他想对他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可是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他不能对诸葛玄音好,否则那些决心那些铺垫,好不容易的疏离,就全都白费了。
      他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全都是硬拖拖下来的。
      诸葛玄音低着头,变幻的光线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细微表情。
      那一点苦笑就像雨里的莲花花苞,只是那一点点不可察觉的苦香。
      “佛门净地,陛下不可如此。”
      不可如此。
      还能回到过去吗?
      不能了。
      刘靖玄摇了摇头,收拾起疲倦,挥了挥手“你起来吧,朕不能久留了。”
      他转过身。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根本无法再面对你。
      刘靖玄你就是个天上地下也找不到的hun dan!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已经把他害的遍体鳞伤,可是你还是不敢面对自己,你不敢你没勇气对他好!
      “陛下且住。”
      他背对着他唤他,柔软的尾音,弥散在薇帐一条香的清馨和紫薇烟雨里,仿佛虚幻。
      “惠安侯还有什么事?”
      诸葛玄音垂下眸。
      “陛下,眼下秋闱应考在即,微臣不才,想任负考一职。”
      是不是赶我走已经是无可避免了?那就让我离开之时再为你,为琮国做最后一件事怎么样,再留在你身边,最后一刻。
      “陛下宽心即可,待到此事完结,陛下可任意处置诸葛玄音。”
      烟雨散去,粉墙中繁花照眼,粉墙外有笑语嫣然。
      略听闻,叫卖栀子白兰的娇音沿着青石巷子,渐渐去远了,莲步经行处,玉暖生烟,朱阑下含烟清波,花瓣飘零。
      刘靖玄没有回头,走了出去。
      “陛下!”
      他想回头,可是他不能再回头,一回头就满盘皆输,所以刘靖玄没有回头。
      他只是说。
      “好罢,此次你任主考,朕回宫之后即刻下旨。”
      香雾薄,透重幕。
      只是我们都变了,人事也变了。
      我不能回头你不能回头。
      都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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