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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芙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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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琮国的雨季来的极快,满城的雨,点点滴滴堆砌,池里的莲花雪白嫣红,被雨雾染上一层泛着薄紫的浅彩。
涟漪四起,仿佛芦苇深处兰桨拂水。
诸葛玄音坐在窗前,莲瓣素窗透过白檀香,紫檀笔架上悬着一管管笔,笔尖雪白柔润,像是含苞未开放的玉兰花,在雨色天光下晃荡着淡淡的幽彩,诸葛玄音拿起一支紫毫,笔尖悬在纸上却兀自未曾下笔,临着窗,粉壁上挂着吴炳的出水芙蓉图,缕金纹脉,赋彩匀丽,诸葛玄音看着看着,却不知写什么,提起笔,在窗纱上头写了行字。
莫怨东风当自嗟。
当自嗟。
其它的他却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做了什么都是他自己的债。
雨打湿了芭蕉,萧萧翠色。诸葛玄音莫名觉得冷,紧了紧天水碧绫锦的衣裳,才要走回去,却听见纱窗外轻声的念叨,软烟罗上印着个人影,瞧身形像是个小姑娘。
“莫怨。。怨。。东风。。。”声音就像雪瓷莲花掐丝盘里的玫瑰菱粉糖。
“当自嗟。”
诸葛玄音推开窗子,微笑的双眼温和而清澈。
倒是窗外的小侍女吓了一跳“侯……侯爷。”
“你叫什么?”诸葛玄音理了理袖子,抬头问她。
小侍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回答。
“闻弦。”
诸葛玄音微微一笑,推上窗子,声音飘散在朦胧的雨雾荷香里,蓦然还嗅见瑞脑温凉。
“进来,我有话问你。”
啊?……啊?……
踏了青玉鎏花缠枝芙蓉釉地面,闻弦提了素纱云纺的裙子走进来。
窗外雨云晕着柔灰,酣了似的抱着远山,紫薇花柔朵微袅,那一点浅妃红薇粉的颜色像是美人的晨妆,花似的面上一点点浸了红玉檀粉,诸葛玄音抬起头,闻弦正好迎着他的侧脸,冰丝绮罗一般忧致秀雅,诸葛玄音放下手里的《荀子》,正看到王霸篇,他微微一笑“闻弦?可是不是那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闻弦?”
闻弦吐了吐舌头,俏然的意思“原本是宫里头的嬷嬷随便来起的,谁晓得有这么多的讲究?”
诸葛玄音拿着书卷,书页泛了黄,隐在天水碧罗锦袖子里的手指温润而修长,沾着瑞脑檀香的甜软清凉“你似乎很怕我?”
闻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您呢。”
“离得这么近怎么了?”诸葛玄音眉目轻扬。
闻弦的手指理着丝绣桃花的衣带,抬起头来笑眼甜净“我只是觉得,像您这样的人,不应该被说成是坏人。”
这样的人,怎样的人?
诸葛玄音用手里的书敲着錾花漆色九枝梅花案几边缘。
“好看的人,而且,很温和,所以不是坏人。”
诸葛玄音失笑“你还小,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坏人,何况是不是坏人和皮相有什么关系。”
“可是您真的不像。”
诸葛玄音苦笑了一下“好吧。”
闻弦本是琮国皇宫里的小宫女,后来便被指派到惠安侯府上来,年纪小,人又极为天真灵气,便教诸葛玄音留了下来,诸葛玄音终日沉闷的人,纵然是有万千繁华在眼前他也只是郁郁寡欢,还好有这样一个小丫头在身边,他才仿佛能见着些笑意。
只是那些笑意仍是转瞬即逝,像飘在莲花蕊尖上的一缕淡烟,一忽儿也就散了。
闻弦也是不懂得这样的哀伤所为何事,也不懂政治究竟能给侯爷带来什么心情,她目前的活儿就是想着怎么才能让吃不下饭的侯爷多吃点饭罢了,每日厨房做的膳食,侯爷就是不看,看了也不吃,拿着书就坐到一边去,虽是飘然似仙人的味道,但是侯爷也毕竟是个凡人,不吃饭……对身子会不好的。
“侯爷,今个儿厨房里头新制了湘妃百合鱼糕……您看…”闻弦几乎是讨好似的凑过来。
诸葛玄音摇头“你吃罢。”
“梅花糕怎样?这藕粉松瓤玫瑰团子也极好。”
侯爷不吱声。
“椒盐脂烙酥,桂花粽子糖,莲子碧粳杏仁粥?”
还是不说话。
每日诸葛玄音吃不了多少,都是闻弦吃得多,这些日子下来她倒是养的润泽,诸葛玄音还是老样子,只是似乎更见削瘦了。
才熬了山药苡仁芡实粥他又不喝,闻弦为了不浪费,只好一股脑的又喝下去。
到了傍晚天还是不见放晴,闻弦不禁有点厌烦这连绵不绝的雨季,下的絮烦。
雨打芭蕉,又是深浓的冷翠意思。
廊下一池莲花,风露佳人,隐隐冰蕊素素妆,雪影凝幽嫩玉镶,郁竹掩住琐窗,亮白晰透的零碎雨珠滴落下来,落到青石板上,花木葱茏,蜿蜒珠光。
闻弦才走到莲花池边,撑着一把天青山水桐油紫竹伞,小心翼翼拂开垂落到肩头的白樱枝,夏草露叶斜风柔雨,有游鲤在碧水中旋曳。
回廊上站着一个人,沉青罗锦常服,背着手,没打伞,独自立在微雨中。
谁?
闻弦眨了眨眼,心想莫不是侯爷,只是唯独身形不像,正要唤一声,那个人却先回过头来,迎着淡淡的雨光,闻弦看清了这个人的脸,眉目温润清贵,只是闻弦从来没有见过他,她皱了皱柳眉“你是谁?”
那个人微微一笑,眼角几丝细纹潜藏了岁月流转。
“说话啊,没见过你!”闻弦双手叉腰一看颇为泼辣。
我是谁很重要?
“你又是谁,我还没问你。”男人侧过脸。
“我是我是这侯爷府里的管家,通报来意!”闻弦仰起脸儿,水红碧青的透背缎裙裾叠了好几层,像收束艳静的美好夏花。
男人失笑。
“我是你们侯爷的旧相识了。”
闻弦狐疑的盯了他半晌。
一时静默,男人看见闻弦一脸的不相信,就换了个话题“你要去做什么?”
“去小厨房啊。”
发髻松了,垂下来一簇白樱镶珠的绢花。
男人略一思索,便问道“是他吃不下饭吗?”
闻弦瞟了他一眼,心里想这个人真奇怪,但还是点头“嗯,我们侯爷就是不喜欢吃饭。”
仍旧是如此。
花枝一垂,雨碎。
男人叹了一口气,搓了搓手“交给我吧。”
闻弦一脸纠结状。
啊?什么……什么?
他从来就不喜欢油腻肥厚的肴馔,他一直知道,当年在雍州平定叛乱的时候他就饭吃的不多,那时候的他也会为他费尽心思的。
薄淡的油烟泛着尘世的气息。
不是九重宫阙之上的冰寒,若可执手,便是最为静好,尘世温暖,最不像瑶台玉阙华锦金墀的沉梦,累累的白骨满阶的鲜血,没有白头到老没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何况这深宫重重里头,处在其中的人看似金雕玉砌奢华香迷,而锦绣的皮囊下头爬满了蚀骨的白蛆艳冶的毒蛾,无奈那么多,有些事总是想得愿得却说不得也做不得。
蟹粉和火腿肉细馅里头过了丁香雪盐香蜜,搅在一处,男人看着一盘子肉馅,卷起袖子,回头对闻弦说“去池子里采几枝开的好的莲花来。”
闻弦答应着去了。
玉指流光,腕子上天青璎珞叮叮当当,兰舟催度花荫,撷下轻粉芸雪妩媚华年。
是怎样的心思?
莲心最苦最青,情亦是最为苦,求不得的情,是世间第一苦。
莲瓣落去,只留莲心用着。闻弦不解,这么苦的心要着什么用处,他说,因为蟹粉火腿丸子和着蜜盐丁香太腻,才加些莲心做内馅中和。
竹篾笼屉上铺着一叠白菊花瓣,白的比那初春的玉心梅花还雪嫩几分,低下头去嗅一下,白菊淡淡的苦香,原是上好的杭白菊。
菊花香莲心苦蟹粉火腿鲜甜柔腻。出了笼,闻弦觉得好想吃好想吃的,男人拿干桂蕊玫瑰瓣熏的沤子蜜洗了手,衣襟上还沾着蟹粉丸子的味道,他抬起袖子嗅了嗅,然后抬起头,看着闻弦“把菜端给你们侯爷,他问起,别说我来过。”
闻弦疑惑“为什么?”
男人淡淡一笑“没什么,你只要别说就够了,知道太多会很不好。”
闻弦思量了一会,“好吧。”
雨又下起来了。
男人整了整衣裳说“我也该走了。”
闻弦递过去一盏孔雀牡丹琉璃灯,翠羽宝花丽辉分明“拿着吧。”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历,可是也不好意思叫他淋着雨回去啊。
奇怪。
闻弦看他走远了,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脚步声声声近,冰凉玉砌回廊踏过。
闻弦提着八宝塔食盒走到书房门口,腾出手,小心翼翼把门推开,垂花门富贵长春,芙蓉、桂花、长春藤。一圈一圈的裹缠,描了金,在雨雾里显得模糊而浮华。
诸葛玄音穿了一身瑶青素罗锦的常服,袖口绣着莲花,外头是云白绫纱的罩衫,裾沿的银丝舞鹤纹不甚分明,只觉得浅光团散,人坐在那里高华而清冷,就像沾了寒月的气息,仿佛从天上宫阙走出来,显得不真切。
法华经的书页带着伽罗白檀的味道,故纸荒经,清冷香碎。
闻弦走了进来“侯爷,晚膳现下做好啦,要不要这就用?”
诸葛玄音头也没抬“先放在那里吧。”
闻弦看了诸葛玄音一眼,放下食盒,自己自作主张揭开食盒的盖子,香气飘散出来,除了那盘蟹粉莲心丸子,另做了枸杞紫米粥,百合翠芹卷,虾蓉雪里蕻小笼和桃膏酒酿团子,“您每次就叫我搁在那里,说等会就吃,结果还不是等我过来,东西也就动那么几筷子,今个儿我是不管,您好歹吃几口,这枸杞米粥我熬了好半晌,您就当赏个脸成不成?”
诸葛玄音眨了一下眼,手中的法华经翻了一页。
“侯爷!”
闻弦跺脚。
她家侯爷是成了仙还是怎么着?!
“侯爷从来都是锦衣玉食,看来就压根没经过饥荒年岁吧。”闻弦又两手叉着腰,俏丽脸面上也都是气鼓鼓的模样,“您想成仙,每日这么多东西也不动筷子,看得人生气得很!”
诸葛玄音手中的书轻轻一跌,倚在紫檀书案上。
……看来他真的会拐弯抹角的想到他。
“算了,给我筷子。”
闻弦笑了起来,连忙盛了一碗粥,把筷子递过来“侯爷,给。”
诸葛玄音拿起筷子,目光突然一滞。
“这菜你是怎么做的?”
闻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是那道蟹粉丸子。
不行…那人说过不让她说。
闻弦把话用力吞下去,改了口。
“白日里翻书恰好有这道菜,心里想着侯爷不爱吃饭,这菜看着开胃,就做了出来。”闻弦探过头去“怎么,有什么不妥?”
诸葛玄音勉强一笑,举箸“没有。”
杭白菊苦莲心,蟹粉火腿的鲜腻便被这份清苦淡香中和而去。
莲花并蒂,心一般儿苦。
除了……除了他……
他知道这道菜绝不会从什么书上找到。
诸葛玄音闭上眼,只觉得有苦涩缓缓涌上来。
你不是不在乎我么,你说我是你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再来呢,给我这么多虚幻的希望,可是给我的希望最终还是梦幻空花。
是吗?
当年的你,为了做好这一道你凭空想出来的菜,于是就把莲花池里的莲花心全都弄了个干净,当年的你,我知道是为了我。
可是现在的你又是为了什么。
既然是你做给我的,我当然要赏脸。
我当然要吃个干净。
诸葛玄音吃的急,吃到最后觉得一阵恶心上涌,低下头哇的一声全都吐了出来。
都是苦。
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