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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生离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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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殒歌身子一僵,身后冷风横啸。
奇特的感觉上涌,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身子旋翻,自腰间抽出长剑挥出,“锵”,一朵火花在剑上爆开,两把剑都震得手臂发麻。
电光火石的刹那,瞥见一双眼睛,血丝遍布,惊痛欲死。
夏殒歌闭上眼,颤声道:“她是你妹妹——”
“她只是那混蛋的妹妹!”
大红喜帕被剑气割碎,纷飞高扬,零落成灰。露出忘忧煞白的脸,惊恐直往后退,抓紧夏殒歌衣角躲在他身后。
与此同时,夏殒歌长声高呼:“护驾,保护公主——”
莫隽汝周身喜服在抽剑之时,被剑气吹成碎片,飞飞散散陨落一地如红蝶,绯艳而凄绝。
两把剑交错,抵抗,横在他们之间。
“殒儿,你真要娶这个女人为妻?”
夏殒歌挡在他剑锋上:“就算不能娶,你也不能杀他。”
咬紧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字字道:“我一直在骗你,其实——我就是你说的花影领主。”
莫隽汝一顿,脸色煞白,摇头:“殒儿,我不怪你,你退出吧。”
宫门外铁光如鳞,黑压压的侍卫涌入,像潮水。莫千夜站在莫佑彦身边,冷眼漠视,连刀也未拔动。莫佑彦猝然瞪大了眼睛,酥麻的感觉传遍四肢,他咬牙切齿将眼光移向莫千夜,却只说得出一个字:“你”
莫千夜温良一笑:“是我。”
有血溅进来,门外血喷出的声音混着惨叫,不知夹杂了多少熟悉的人声。
莫隽汝瞥了一眼,脸上浮起温柔笑意,一指门外:“殒儿你看,龙鳞已经开始剿灭花影,以后你和他们再无关系——”
夏殒歌嘴唇霎时血色褪尽,睁大了眼,沙哑道:“你说什么?”
莫隽汝轻柔拾起夏殒歌的手:“殒儿,我早就知道你是花影的人,可花影马上消失,每个人都会死,包括慕离、包括萧宸,你再也不必受他们束缚,到我这里来——”
夏殒歌倏然惊住,怔怔望着莫隽汝,手慢慢冰冷。
莫隽汝笑意更温柔,似一团火,背后却燃烧着血,映在冰上,他下意识将夏殒歌往自己面前拉:“殒儿,娶那个女人做什么?来——”
握紧夏殒歌手的瞬间,夏殒歌整个身体一僵,忽然拼命挣开。
滑脱之时的摩擦带着刺骨寒意,那只伸出的手,空空如也。
衣袂飞扬,夏殒歌拉着忘忧飞身退后,一瞬不瞬看着他,眸光泠泠,仿佛凝视陌生人。
温情在莫隽汝眼底渐渐冷却,化作冰冷的灰。
眼神电转。
剑光惊掠。
莫隽汝蓦地剑走偏锋,擦着夏殒歌右肩刺往他身后,一指之力加诸剑身引起震颤,右肩立即血流如注,夏殒歌手中剑锵然坠地。
那一剑凝在半空,莫隽汝低叱:“殒儿,你让开——”
“既是我们之间的恩怨,我便给你千刀万剐”,夏殒歌漠然看着肩头溢出的血,声线的颤动都带着疼,“你不要伤害她。”
咬牙,狠下心,一把拉住忘忧,脚底往后滑去数丈。
越来越远。
莫隽汝钢牙咬碎,声嘶力竭:“你还是要她,舍了命要保护她!”
夏殒歌低头,两滴泪,如陨落的星辰划过凄凉夜幕。
飞光,惊虹,灭天剑红光乍然笼罩全殿,血光旋卷,片片如垂落妖花,夏殒歌忽觉身后一凉,一股寒意顷刻灌满衣袖。
忘忧凄然惨叫,灭天剑已穿心而过,血液点点滴滴,在寓意喜庆的礼服上溅开簇簇花朵。惊恐的表情还僵在脸上,她的夫君,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放开。
清澈的眸怔怔望向煌煌厅堂,她想问为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满眼飞红,夏殒歌说的话,她什么都听不见。
生命在迅速流逝,她看到的最后一眼,痛苦甚至超越灭天剑破碎心脏的刹那。
莫隽汝,她的七哥,从她身体里抽出灭天剑,身子一跃,逼向莫佑彦。
莫族最后一对嫡系兄弟,终于拔刀相向。
仇恨,皇位,一切可令人疯狂到斩断血脉。
莫隽汝收剑的瞬间,看到夏殒歌俯下身,用染血的手指,缓缓合上忘忧不甘闭上的双眼。他仰头,发出一阵狂笑,泪流满面。
为什么,连你都不理解我?
为什么,连你都要与我对立?
他坚持的一切,只是一场谎言,是他用痴心为自己编织的梦境。
所有人醒了,只有他还做着梦。
一缕刀风吹过后脑,莫千夜已旋身逼来,锋芒的中心直指莫隽汝。
“七郎!”夏殒歌嘶声高喊,莫隽汝似乎也只是条件反射般偏了偏,那一刀擦着脊背割过去,随即换了方向,对准脖颈斜斜劈下。
莫隽汝抬头,眼中有一丝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全身气力仿佛被一瞬抽空。
一抔热血已当头洒落,却不是来自自身。
鲜艳的红衣,像洗不干净的血,遮蔽大厅明亮的灯,旋身倒下。
为什么,时间那么慢。他能清晰看到那刀尖斜挂过夏殒歌胸口,长长一道血口,从肩头经过胸口直达腰部,溅起一路暗夜的花。
周围人在说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伸出的手甚至抱不住夏殒歌。
血液飞洒,被时光拉长,成了丝,夏殒歌跌落的身躯就像迅速萎顿的花,自风中飘落。
夏殒歌本来是要去格开莫千夜的刀,臂膀被莫隽汝割伤,早已使不上力,眼看刀绕过他狠狠劈向莫隽汝,他身形一转,挡在莫隽汝前面,微笑迎上狠厉的刀刃。
昔我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七郎,这场恶斗已无法停止。
若,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喀嚓”一声,莫千夜手中刀断成三截,一抹黑影从梁上跃下,直奔夏殒歌而去。
慕离。
又是一个人从门外刀光剑影旋身跃入,带起一股剑风,萧宸青衣已溅满血,无力将一把长刀扔给慕离,艰涩挤出一抹笑:“干得不错。”
身后执枪的卫队从侧门一拥而上,铁甲如潮水涌入原本混乱的大殿。冷焰率银翼,龙渊率龙鳞也加入混战。
夏殒歌躺在地上,以他为中心流开,像一对羽翼。
慕离原本很白的脸更瘆人,慌乱撕下衣服去堵血口,又不敢乱碰,手足无措颤声呼喊:“公子公子”
“公子,我来晚了”泪水在脸上交织,慕离感觉那张脸下一刻会支离破碎。
仰起头,金碧辉煌的金龙盘绕在殿堂之上,俯瞰支离破碎的人间。
莫隽汝软瘫着身子倒在地上,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慕离紧紧抓着胸口,感觉已无法呼吸。公子向着自己所爱飞奔而去他无法阻拦,只看着他好好的就安心了。
半年后归来,看到的,却是他被伤到无路可走。
“莫隽汝,我不是一个好的影卫,可每次公子见到你,总会倒霉”
“从小到大,公子都是最强的人,如果硬要说有谁能伤害他,那个人只能是你。”
“所以,我求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我知道,我比你低贱百倍,可还是想试试,一个贱人能不能打动天潢贵胄的七殿下。”
流光纷沓,慕离忽然敛襟屈膝,向莫隽汝跪下:“慕离求七殿下,放公子一条生路。”
每一句话,都是一根毒刺,剜刺到心脏最深处,搅动,割下去,挑起一朵暗红的花。
莫隽汝想流泪,才发现连泪水也没有了,他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血从夏殒歌身上每一处涌出,看他生命涣散开去。四下拥挤而喧嚣,韩英不知何时围上来,徒劳地敷药、包扎
天花板上,正下着盛大花雨,无数碗大的血红花朵坠下,分千丝千瓣似勾爪。那种红似乎要以血染就,每坠下一朵,自己的气力就被吸干一分。
水红氤氲,恍惚如时光辗转到几个月之前,夏殒歌蘸着朱砂,在纸上画下千丝千瓣的红花:“考考你,这是什么花?”
莫隽汝头也不抬:“凤凰花”
“红的就都是凤凰花?”
“嗯。”
“”
夏殒歌被呛得打跌,拣了支湖笔往案上一磕:“说你不学无术还不信,把凤凰花画得像鸡冠花不说连曼珠沙华都不认识了,你说你到底认识什么花?”
莫隽汝眼睛一亮:“豆腐花,炒腰花”
夏殒歌抚着剧跳的胸口,咬牙切齿:“吃货就是吃货,记住了,这种花叫曼珠沙华。”
莫隽汝喜欢看他着急,万分得意:“知道,摩诃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这么多传说你想先听哪一个?”
夏殒歌乌黑的发在风里飞,侧脸逆光,笑有点意味深长:“还有很重要一点,这个世上有一种奇毒,叫‘独活’,毒性微浅,但是如果长期服用,遇上这种花就会”
“就会挂了?”
“那倒不会,只是那时中毒的人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
莫隽汝感觉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不知说些什么,微微侧头,发现夏殒歌明亮的眸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
他什么都明白了。
爱恨,他已迷茫,不知怎么去计算。
他的殒儿为他挡了致命的一刀,任何背叛,任何利用都被心痛掩盖,他已无力计较。
夏殒歌半截身子浸在血水中,虚弱喘息:“七郎,你若恨我,我无话可说”
莫隽汝挤出笑容:“殒儿,我怎么会恨你。”
夏殒歌纤长的睫羽剧烈颤动,是虚脱的表现,依然拼着一丝气息,漫声道:“你若恨我,我最多心死了,若不恨我,我会我会难过一辈子——”
莫隽汝咧开嘴,想再挤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却落下泪水:“殒儿,还记得弈城吗,我想起来你说过有一天你不会对我心软,可是现在为什么殒儿,假如我说恨你,你会不会好过一些,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夏殒歌轻轻阖上眼,似要安眠:“因为我就是你们所说‘花影’的领主本来是要骗了你的心来控制局面,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
“别说了别说了”,莫隽汝摸索着伸出手去,握紧浸在血中的手,冷得像冰雪,“殒儿,你不要怪我铲除花影,我好后悔——殒儿,当这一切只当是梦好不好?你醒来我们就离开这里,没有龙鳞和花影,我们去天涯城看梅花,去明海天池修一座房子”
“你不要难过,这就是命运。从你说要消灭‘花影’开始我就醒了”,夏殒歌淡淡笑着,冰冷宁静,无爱无恨,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你不要自责,这就是命运。所有的爱恨都是梦,记得要忘记”
“我不恨你,你就当、、、就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
最后一句话,飘然坠地。
放在莫隽汝手心的手轻轻挣脱,将一枚铜符塞到慕离手心。
他的本能,他的宿命,他的心。
而最终,那只手也无力垂下。
此后的几个月,金戈铁马的杀戮,浮光掠影浑似梦,从杀红了的眼波里穿过。
那夜,莫佑彦被杀,莫隽汝背负弑君之罪,携温孤语嫣杀开血路,回到封地弈城,莫千夜拿出团龙玉,所有人惊奇发现,莫千夜竟是驾崩多年的昭帝未见光的儿子。
慕离和萧宸带着昏迷不醒的夏殒歌逃到天涯城,将兵符交给余攸之。余攸之连夜发六成镇国军前往齐州,四十万大军齐聚夏子翎麾下。
半月后,静海王率二十万龙骧军,挥师帝都,所向披靡。
一个月后,天极城破,莫千夜引剑自刎于太极殿。
莫隽汝于次日登基,号永徽,世称徽帝,改帝都天极城为永宁,取意永安长宁。
徽帝尊生母温孤氏为庄襄太后,敕正妻温孤语嫣为后,兄莫陵汝为诺安王,兼任当朝首辅。
有知晓徽帝过往之人私下议论,“徽”同“悔”,“永徽”即“长悔”。
但徽帝确是大胤开国以来前无古人的仁君明君,一扫前朝只重武功的暴戾压抑气氛,推行儒家仁政,几度大赦天下。且实施新政,举异才,修废职,课桑农,恤困穷,礼百神,立学校,旌节义,继绝世。经历两任暴君的胤国开始在一派清明中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氛围。
同年,在大胤四十万大军鼎力相助下,寇首枭首,六部归顺。夏子翎在此次大战中人心所向,经长老阁决议,荣登一国君位。
毓明宫之乱,胤昭帝驾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而两国在经历近三年的动乱后,又几乎在同一时间,终归于安宁。
河清海晏,九州同庆。
永徽一年,弈城的雪分外肆放,承璧山如如洪荒初始那般皎洁,无始无终,无生无灭。
大雄宝殿灯火明灭,莫隽汝依然是穿了玄色绣金色狷纹的锦衣,躬身点亮佛前千百烛火,佛光如海,浸泡着万丈红尘中痴迷不悔的生灵。
莫隽汝跪在佛前,微尘手执一支翠嫩柔韧杨柳,点点甘露洒落额前。甘露沁凉,心清明而空洞。
这年春天看过乱红满蹊,一转眼荒芜到只剩皓白。
时光翩然,离夏殒歌离去已过半年。
而他的苍老,仿佛已经历千万年不休的离合。
他曾想,或许殒儿只是受了重伤,至今还好好活着,毕竟,去翊国皇陵的探子并未发现他的墓。
可是,这半年,慕离萧宸分别升任左右卫大将军,余攸之去了又回,却始终没有夏殒歌的消息。
碧落黄泉,寻不到一丝线索,仿佛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努力要忘记,才发现有多爱,多怨恨,多痛,多难忘。
他想起莫千夜临死前,唇角残忍的笑意:“你注定只能拥有水月镜花。”
半年前那个声音还在殿堂飘渺。
“七郎,这只是一场梦,从你说要追杀‘花影’那一刻我就知道该醒了。”
“我们都会忘记这一切——”
而今,这一切真化作虚无,茫茫洪荒,仿佛他只是在裘马轻狂之时做了一个梦,梦醒后,为着过于漫长的幻象心痛不已。
几许背叛?几许真心?几许爱?几许恨?
已随殒儿的消失,永远无从得知。
他已心力交瘁,无力计较。
半年前最难熬的那个月,他想,若真是一场梦,他宁愿永不清醒。
而今,他想,若真是一场梦,他宁愿从未入梦。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