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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伊人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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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大漠粗犷,永安小镇,恰如其名的清秀古朴,安安静静卧在齐州城外,密雨在这里化开,散作细丝纷纷雾霭堆烟,漾着幽微的绿,莫名的惆怅,混合于题满青砖红瓦的墨痕,更是浓得化不开,挥不去。
“嘶——”一线红光刺破浓黏,悠悠挥开,引出一辆小马车,极其健硕的马鬃色鲜亮根根飒然挺立,拉着的车却是极小的,四下严严实实围着油布,透出隐秘的危险气息。车傍晚进镇,街面本来人就不多,纷纷避让开了去。
所以,没有人发现,细小的血从底板缓缓渗出。
慕离身体几乎紧贴着底板,脖子,小腹、胸膛、面颊、腿,几乎没有一处不流血,他强行调节着呼吸频率,几乎咬碎了牙根,以防止自己昏厥过去。
低弱的声音传来:“慕离,若是撑不住,便歇一夜再走。”
夏殒歌斜靠厢壁,小腹和肩头依然血流如注,源源不断流失血液之后,他面颊之上最后一点血色——双唇也全然惨白。
只是,那清眉秀目依然是冷定,眸光依然灵动,透出坚硬的精光,双唇紧闭,冷毅透出无声无息的杀伐决绝。
慕离忽然明白,他依然是那惊才绝艳的凤皇,一直是。
他的决定与意志,任是刚与柔,任是情与恨,任是姹紫嫣红与暮雨潇潇,亦无法攫夺半分。
心头一喜,暖意霎时流遍面颊:“公子,恕罪——”
夏殒歌淡淡道:“你是说下药迷晕我?”
“这——”慕离难堪垂下眼,“阿离不但给公子下药,还害得公子丢了最珍爱的琴,可是,公子那会儿真的,慕离害怕公子出事。”
“哦?”翦水眸一转,“看起来很可怕?”这样问着,竟是自己笑了,自言自语:“是了,谁看着都会担心,不过,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没事。”
“至于那琴么,再重要也敌不过人重要啊。”
慕离一震,一块碎布生生从伤口扯下来,带下大块皮肉,疼得钻心。
他却止不住开心。
开心过后便是震惊。
因为,他看见夏殒歌将帘子掀开一线,对着飘进来的雨,失神笑起来。
笑,并不都是开心。
而对于慕离,较之这笑,他甚至更愿意看着凤皇放声大哭。
这笑悲怆,凄迷,惨烈如夕照最后一瞥,转瞬只剩血红涂满天尽头,这笑容就在天地间流转的葬歌中不眠不息,苍凉悲悯而无奈守着那荒芜的疼痛,被黄尘碾过一个又一个五百年。
比前夜暴雨中嘶声的绝望哭喊更让人揪心。
只是,那个男人何曾哭泣?他的孤高与清贵,注定他只能守着这苍凉无奈的笑对迎万千。
马车稳稳停到了镇外。
夏殒歌仿若深思,轻托着下颌,瞥一眼天色:“快了。”
慕离肩胛一寒:“什么快了?”
夏殒歌轻声道:“飞龙引,还有姐。”
慕离又是一震,伤口扯动的疼痛差点掐断了他的呼吸,他诧异盯着夏殒歌,怔了很久,仿佛才缓过一口气,整个事情渐渐明晰过来。
的确,从夏景宥兵包围他们开始,他就没看到过飞龙引,起初是以为混战中折损了,现在想通了却甚是惊心。
居然是夏殒歌以身作引,为飞龙引腾出机会,潜入熙宁殿救援锦裳。
夏殒歌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所以说,抱歉,辛苦你了。”
慕离苦笑:“只希望下次什么事情不要把我一脚踢开就好,啊哟想不到用了一辈子毒,自己也有中毒的一天。”
夏殒歌轻声道:“用毒的人,终究是人。”
最后一缕天光敛入黑暗。
金线的光却幽幽亮起,如荧光闪烁明明灭灭由远及近,夏殒歌拉开车门,五十四人齐齐跪倒:“公子——”
夏殒歌强压欣喜,尽力平静问:“怎样?”
领头的灵火向前跪行一步,沉重低下头:“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忽然抬头,眸华雪亮逼人。
慕离失声惊叫:“小心!”
电光火石,一星血红在夜雨中溅开,短刀从小腹伤处没入,被一只玉佩格住,灵火翻腕一转,将利刃狠狠一搅,夏殒歌不由己身子一矮,向前扑倒喷出大口热血。
“嚓”,灵火喉咙被毫不犹豫掐断,喷出一腔子的腥红。临死的一刻依然笑着,残酷而讥诮:“呵呵,我们奉陛下之命打入飞龙引,莫非你不知,真是愚蠢啊——”
五十四柄长刀齐刷刷出鞘,忽然向着身侧的人砍去,分不清是敌是友是背叛或是忠诚,只是纷乱的绞杀与混战,飞龙引绞杀叛徒,叛徒反击,场面一时乱成一团。
然而胜负很快揭晓。
很快有人倒下,倒下时已是尸首,残肢四散头颅滚落,脸上犹自带着虚弱的灰垩与不甘的怒火。居然是在来这里之前便被下毒,此时见主人受伤,这些忠心耿耿的战士亦唯有拔剑而起做拼死一击,却终是落了下风。
士为知己者死。
叛徒并不多,仅仅五人。
毕竟,这里是翊国边境了,内部虚空的翊国稍有异动,边境将会是数年的战争,所以他们收买了飞龙引最优秀的杀手。
雷电般的速度绞杀其余成员后,他们齐齐回身,对着狂奔的马车迅速攻击。
夏殒歌捂住血流如注的小腹,下唇咬出深深血痕,长鞭打在马背上又快又狠,健硕的马一声长嘶,追风而擎闪电,长毛根根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压倒,却还是不歇一刻拉着小车向胤国边境狂奔而去。
慕离卧在地板上,车身颠簸,神思恍惚,眼前大团的腥咸和着凄然浅绯交融,晕开,模糊
“慕离,撑一下,快到了”夏殒歌一鞭抽在马臀,马一声狂嘶,随即以更快的速度跳出官道,直奔丰和。
慕离痴痴望着那绝美容颜,忽然笑了。
夫复何求?
“公子,你爱过一个人吗?”意识越来越模糊,慕离支撑着,将多年心底的积压幽幽释放。
握马鞭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一鞭扫向敌众。
夏殒歌拉紧绷直的缰绳,竭力调节方向,同时低声命令:“回去再说!”
“咔”,不知什么材质的车身被当空劈下两刀,加之路途坎坷剧烈颠簸,车身忽然冲天而起,片片碎裂。
“公子,其实办法是有的”
“公子,保重”
慕离的笑在幽夜里绽开,他身体被甩出很高,重重跌落,却在跌落的瞬间散开一层红色烟雾,与此同时,他直直扑向五名杀手的中心。
夏殒歌失声惊叫:“阿离——”
“一直想保护你来着,可我无能,每次都要你保护我”
夏殒歌回手要拔剑,手却是麻木,他所有气力早已随着血流空。
“噗”,慕离的身躯被反抛回来,刚好落在夏殒歌怀里。
一个陌生的声音彷如来自地狱——“除了车里的人,都干掉。”
声音带着长年浸泡血水的狠、冷、定。
慕离虚闭着眼,用毒不成的反噬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已感觉专属毒气的奇特感觉已一分分侵占了心脏。
夏殒歌抱着他,眼光投向另一个方向。
“阿离,你听着,你不能死”
慕离“公子,你——爱过他吗?”
夏殒歌双眸一寒:“阿离,你知道,我生平最恨便是他这种无事献殷勤”
“公子多次救他,又是为的什么?”话语,脱口而出,两人都愣住了,慕离悔恨莫及,毒气已攻心,他反而坚决了。
他不要抱恨而亡。
夏殒歌脸上看不到表情:“我手上的无辜冤魂还少么,再不忍也得杀,若是有一天谁要我杀了你和萧宸,我也不会犹豫,更何况那样一个轻浮登徒子,之所以留着他——日后你会明白——”
慕离倚在夏殒歌怀里,血色雾气充满了视野,他觉得无比疲累,浓长睫毛微颤着,缓缓合上。
夏殒歌说话的时候,手有些都,或许只是因为失血过多的虚脱。
龙吟如歌,长空剑影纷乱。
黑色劲装的人影侧翻,犹如蛟龙落入人群,立即爆开凛冽之气,雪亮剑光遇了血肉之躯突然化作无数血滴飞溅,而他们的身形宛转旋卷,围绕他们的剑气起了狂风,飓风,龙卷风
一阵血雨乱桃花,万籁俱寂。
领头也只瞥了一眼地上狼藉,挥挥手:“做干净点。”
立即有人掏出一个血红的瓷瓶,将一些白色粉末撒到地上尸体上,尸体的血肉骨骼冒出焦臭白炎,兹兹融化,最后变成几滩脓血。
自始至终,黑衣人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仿佛这只是单纯的杀戮,与救助无关。
黑衣人来去如风,只一瞬间便在荒漠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高个子领头,缄默不语,拉起已不成形的马车,向着西南方向行去。
夏殒歌失血过多,仅剩的光线在他眼中颤抖、交错、纠结、散开、在昏睡的前一刻,脑海里只剩这一幅画面。
定格的永恒。
金衣,狷纹,长风翻卷,他骑马站在刚被雨水清洗过的星空下,等待、守望
一辆宽大马车,铺设柔软而舒适,燃着清心安神的香,暖意熏染。夏殒歌斜靠车厢,几日来狂风骤雨的刀光剑影铺天盖地的寒意止在车外,伤口痛极是模糊迷晕。
坐在身旁那个人眉目明朗,不经意粲然一笑,便点燃了满夜星辰。
舒适温暖,疲惫的潮水渐渐漫上来。
恍惚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年轻男子清新的衣香,炫目的金一步一步环住自己周身,安稳温柔。
真想就这样,睡去。
可是
夏殒歌撑起一丝气力,想要挣脱,却被抱得更紧,柔和的声线在说:“别动,就这样罢,什么都别想 ,好好睡一觉”
如是,彼此依偎,沉沉睡去。
最接近黎明的时刻总是很暗,天涯城街头,雨水零落,二马并骖的敞篷车缓缓碾过街面,拖出一条长长的,混着血和沙的轨迹。
莫隽汝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人。
少年纤弱的身躯微微颤抖,浅红破碎,流雪肌肤沾满血迹,怵目惊心。指节苍白,攥住他的衣角,头轻轻靠上肩膀,鼻息微弱却带着冷清水香。
那睫羽不安分颤抖,仿佛还沉在那场纠缠几个夜晚的梦魇中尚未醒转。
只轻易一瞥,已痛彻心扉。
冰雪雕琢,玲珑而易碎的你啊。
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要那样不顾一切紧抱着他。
只怕一场风雨,他就会消失,就再也不会回来。
城主府,余攸之房间的灯彻夜不息,刚刚击退一场突袭,宸国大军退守天涯城一百里,但是他知道,魏涧城不过以退为进,在等待更加良好的时机。
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心中更有一层不安。
莫隽汝走的方向,是永安镇,翊国与胤国分割的界限。
夏殒歌在一个月前消失在那里,他知道夏殒歌此行不理智,却找不出任何理由劝阻,就像他找不到理由劝阻莫隽汝。
总是悬心。
一声轰响篷然炸开。
大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所有的宁静忽然变得急促紧张起来。夹杂着莫隽汝呼唤仆人大夫的急促声音,呼唤伤者的声音,风雨袭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