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千殇Ⅰ》凤箫引

1、青溪几度到云林

　　快，跑快，跑快点，再跑快点。
　　莫隽汝只听耳畔风声呼啸，不敢回头看急追而来的刺客，只凭着千磨万炼灵敏的直觉感知到刺客的逼近。
　　在树间纵身跳来跳去，凭借轻功豕突狼奔。
　　血，因为剧烈奔跑，从腰部颈部，源源不断涌出，他感觉气力从身体里一分分被抽离，咬紧牙关也压不住头昏眼花的晕眩。
　　也顾不得包扎，怕一耽误时间，那些刺客会蜂拥将他分尸。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被刺客追得狼狈不堪的人，是这叫弈城的地盘主人——静海王。
　　除了这个爵位，他的名字还有更多前缀，譬如先帝七皇子、当今天子唯一信任的七弟、大胤龙骧将军。
　　更譬如，静海王府很多人叫上瘾的外号——“混世魔王”。
　　这一天原本看起很太平。

　　弈城的四月，正是琼花最为烂漫之际，香雪叠浪，烟箩如海，这富丽堂皇的花在水草丰美的东南荒僻之地开得分外热闹。
　　这天是莫隽汝生母温孤太后四十大寿，夜景很美。
　　夜空薄黑如纱，五色烟花纷纷扰扰，追逐窜跳凌空，天上火树人间银华，璀璨瑰丽耀眼之极，将这远离帝都的弈城点缀得恍若世外桃源。
　　大街上人潮涌动，连最朴实的酒馆也在窗上挂满各色花纸与琉璃坠，满脸堆笑的掌柜抬出几十年的陈酿，一派盛世景象。
　　静海王府挂满了红绸绣满万字符、苍松孤鹤，歌吹不歇。寿桃摆在庭中丰美得像要流出汁液，温孤太妃心满意足看着大儿子莫陵汝，莫陵汝正替母亲斟长寿茶，他总是那么忠厚善良，稳妥细致。
　　她那侄女温孤语嫣年方十四，正是玩闹的年纪，玩厌了烟花，往厨房寻了盘蜜汁烤鸡，去拧一对酥黄的翅膀。
　　翅膀到手，送到嘴边忽然失踪。
　　嫣儿鲜润小嘴即刻嘟起来，眉头拧在一块，声音大得吓人：“隽哥哥！”
　　这一喊不要紧，在场仆人齐齐转身，注视声音来源，一瞬不瞬——呆了。
　　语嫣身后站着一颀长少年，金色袍子甚是抢眼，轮廓刚硬英气逼人。
　　正是他们的莫隽汝王爷。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手里那只鸡翅。他虎口大张，正将那只鸡翅整个儿送到嘴里，别人都呆了，他笑笑将鸡翅塞进嘴里吞下：“没事，饿了找些吃的，大家继续。”
　　趁嫣儿目瞪口呆，手一捞，将盘里烤鸡也一把抓起，旁若无人吃起来。
　　然后笑得很热情：“厨房还有很多，要是大家饿了都可以去拿。”

　　温孤太妃乐呵呵接过莫陵汝的茶，惊觉四下气氛诡异，蓦地瞧见那壁小儿子吃得不亦乐乎，不由横眉冷对，脸都白了。
　　莫隽汝吃干抹尽，将手一擦，高喊：“母后，孩儿有惊喜——”
　　话音未落，金色身影已腾空跃起，再从一大丛长寿花中探出头，扑向高处那一簇二十朵的硕大花枝：“孩儿以此仙花，为母拜寿——”朗声高呼，便伸手去摘那滟滟的花。
　　花鲜红，如血。
　　霍然，一道白光如电自花丛腾起，碎裂。风声凛然，又是更快的一道白光迸溅而起，扯开白幕，莫隽汝收手侧身让过，三道血红冷光从脚底、腰身、脖颈凌空斩落，他心下一惊，红光直没入腰部，金色衣衫在锐气下片片碎裂。
　　“有刺客——”莫隽汝高呼，拧身上冲，无数乱花花的光交织在头顶，几欲令他窒息，而最凌厉的白光对着面门斩来，身后血光徘徊，后路全无。
　　来人招招置他于死地，其用意不言而喻。
　　莫隽汝冷哼一声，远足力气，身后剑光如织，他狠狠一撞，破开漫天杀意，跃下围墙，再上一道屋脊。
　　杀意立袭而至，莫隽汝却微微一笑，向着城郊奔去。
　　腰部的疼痛热辣辣发作起来。
　　莫隽汝毫不犹豫直奔郊外，眼看着城门远了，他也松了口气，尽管刺客毫不犹豫跟随而至，而且步步逼近。
　　一直有一股蛮横势力在暗处威胁着他，他必须找一个恰当时机，部下局将这个组织一网打尽。
　　只听“嘶”的一声长鸣，八条雪亮的光轨迹从深林蜿蜒升起，将四下照得一片雪白，爆炸之后洒下数点银屑，天空急遽黯淡。一明一暗迅速转化，刺客措手不及，短暂的失明瞬间，一箭血水喷薄而出，一名刺客风中落叶飘荡落下，紧接着一声闷哼，莫隽汝冷冷站在另一名刺客背后，手中短刀从背后穿心而过，这时又听第三声惨叫，只见一名刺客右臂摇摇欲坠。
　　“龙鳞何在？”莫隽汝就着把那刺客右臂反拧，朗声喝道。
　　“在”字落地，已是一片寒光绞缠将林子团团围住，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接着是衣衫破碎血肉撕裂的声音，看来这数名弓箭手又解决了不下十个埋伏的人。
　　有人疾速奔来——“龙渊保护不力，请王爷责罚”。
　　莫隽汝信手把断臂抛出，淡淡挥了挥手，再去捂腰部那个伤口。似乎很深，此时方感觉疼痛，伸手是湿淋淋一手血，他也只是微微一皱眉，撕下亵衣包住。
　　龙渊脸色忽明忽暗看了一瞬，终于确定莫隽汝是叫他离开，他便带队默默退出，走的时候没忘了拖走几具尸体再仔细搜索一番衣物，想来几个正主已被王爷亲手解决，愧疚不已。

　　事情就坏在这里，可自恋的莫隽汝浑然不觉处境已悄然改变。
　　他定定神，反手捏住身后人断臂伤口，一阵喀拉骨头碎裂，他头也不抬：“说，你们主子是谁？”
　　“死也别想知道——”那人一仰头，冷哼。
　　莫隽汝反手一卡，那个人的脖子顷刻绵软，脑袋如一颗瘤子晃去，莫隽汝一脚踢下去：“想死？有的是机会。”
　　他隐隐觉察到什么不对，却已然迟了，就在他把刺客一脚踢下树去的刹那，三点寒光从刺客腹中激射而出，他侧翻避过，冷不防肩头一凉，第四支箭已悄无声息透过。
　　身后，三条人影如风吹的落叶，于光线黯淡处悠然围拢。
　　这群刺客非泛泛之辈，莫隽汝本想独自守在此会会那高深莫测的主子，谁知糊涂一时中了暗算，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聪明反被聪明误。
　　莫隽汝暗骂一声，反手拔出陷在肌骨之间的箭，带出一大团血肉，他看也不看，反手抛出同时足尖一点，向着丛林深处奔去。

　　莫隽汝跑得很快，刺客始终在他身后那么一段距离。
　　但是，对方人越来越多。
　　一阵剧痛蓦地从腰部传来，竟是跑得太急，加之头昏眼花一头撞到树上。
　　百年古树身躯沉闷一摇，也仅摇落几片枯黄的叶。
　　身后刺客步步紧逼。
　　眼前忽然一亮，现出一幢小楼。那小楼处处工丹青，堪比朱户雕梁帝王家，却多一股高华的清；轩阁映月清如水，尤甚玉京琼瑶台，却少三分糜甜的腻。
　　夜色中欲沉欲浮的小楼，如清华绝代的佳人，在金粉深处，带一丝孤高，睥睨而笑。
　　莫隽汝兀自呆立，看那精美绝伦的小楼发怔，身后一刀已然飞来。

　　楼下厮杀放拉开序幕，天心正挂上弦月，小楼如瑶台，露重霜浓，反一抹清净虚无的白。
　　楼边一株凤凰木枝繁叶茂，朱花摇曳，肆意吞吐红云，占尽人间热闹。
　　慕离深吸了口气，揭起画着墨莲的岫影纱帘子，正看到背对他临窗而坐的红色，不掺杂质的红，是凝霜的云，是化三分溪水的霞光，是天界玉京最魅惑众生的高贵。
　　窗外的花色泽亦是如血，美得令人心悸。
　　红，该是此地唯一的风景。
　　碧丝冰弦犹在震颤，清越曲音幽幽漾开，弹琴的手纤长秀气，苍白近乎透明，拂过琴弦的节律和力道却平稳有力。
　　慕离一瞬不瞬，凝视他未束的黑亮如缎带的长发，垂落到红衣上像水流。

　　“阿离，大半夜来，发生什么了？”那人有一下没一下调着琴，却并未转身过来。
　　慕离笑笑：“也没别的事，就是觉得这天气太好了 。”
　　弹琴的手微微一顿：“天涯城变天也不远了——”最后一字刚刚出口，慕离似乎看到公子右手中指轻轻一挑。
　　慕离脸色一变。
　　漫天乌光已如花雨撒出。
　　那乌光不过须臾，已凝聚为三个点，呲的锐响，急急钻入夜幕。
　　慕离分明听到四个人。
　　“噗嗤”，细细锐响，三道血箭割破窗纸，噗在窗纸洒下三枝红梅。那红衣的人依旧背对着，声音却分明透出暖意：“上月送来的金丝蛇血竭，传闻可医百毒，你常年用毒，许是有些用处，只是用法已失传于世，所以•••”
　　慕离一震，迅速后退数步，就在此时，窗棂“咔”地一声碎裂。
　　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砸将进来，砸飞凤头琴，砸倒红衣公子，两人一起倒在地上，那人压着红衣公子，血不断涌出，沁入身下红衣。
　　慕离眼疾手快，红衣公子一声“别”尚未出口，他已高举袍袖，卷起一道劲风。
　　于是，那身躯沿着来时的轨迹，从来时砸开的破洞飞出。
　　一片枝桠断裂之声，很久才听到□□落地。

　　红衣公子叹口气，半跪起来，辗转雪白丝巾去擦碧绿琴弦上成串的细小血珠，微微摇头。
　　他永远克制，保持姿态与风仪之优雅，只是肩头被血浸透，颊边几抹血污，看来狼狈至极。
　　其实面若冰霜。
　　无论是谁，就那样被一个全身血污的人砸中，扑倒，还弄得这副样子，怕是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
　　慕离斜过眼，戾气大盛，似乎那个被砸到的人不是公子，而是自己。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他已不再生气。
　　因为，当那个满身是血的人站到他眼前，他已缓慢握紧箫身，决定要杀了他。
　　那人唇角轻勾，撇起一个傲慢的笑：“是你，刚刚推了我？”
　　慕离悠然冷笑：“是我，如何？”
　　来人似乎未料到这么坦诚，反而一怔：“你说如何，依大胤律法，蓄意伤人何罪？”
　　慕离冷笑：“大胤的律法我不管，我只知道，冒犯公子便是死罪•••”眼底黑光一跳，袍袖已转了微妙的角度。
　　这个动作不带风声，却是实实在在的杀招，墨黑衣角片刻之间仿佛从窗外吸收无数黑暗，乌光似幽微漩涡，也并非多快，甚至是普通人也能看清这一招。
　　但，也只是看着，无法抗拒，眼睁睁看着黑暗没入喉咙，穿刺而过。
　　天不怕地不怕的静海王，已感觉不到血液的温度。自己此刻身负重伤，眼前的武功路数实在太过诡异，他思维电转换了至少三十七种方法，依然无法化解。
　　只因那穿透喉咙的，不是任何兵戈，而只是无形无影的气流，要命的气流。
　　气流忽然一滞，不甘挣扎几下，终于散去，耳畔依稀有人说“为什么拦我？”
　　“他不能死。”
　　“为什么？”
　　“你退下。”

　　莫隽汝力竭，四仰八叉躺到地上，那被人居高临下定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此时听了那两人狂妄之语，终于止不住冷笑：“阁下可知这是谁的地方？”
　　他憋足了劲，跳将起来拿那肇事的主儿，冷不防一双手挡在他身前“在下御下无方，王爷赎罪”。
　　惊怒化作惊愕。
　　那只手从红袖伸出，皓白、修长、毫无瑕疵，顺那双手看去，正是少年修眉微蹙，容颜如玉，红衣似云如血，好一风华绝代的男子，眸华清澈却深如幽潭。这一笑清澈似脉脉流水，展苍白之颜，薄唇浅淡水光流转，满屋乍然升起素洁月华，窗外春暖花开，虽为男儿，却令人眼光不能移动半分。
　　莫隽汝外掌军国大权，少年封王，地位不可谓不高，外传他是个严格而缜密的人，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加之相貌英俊出身高贵，他的天人之仪早已深入外人心。
　　然而，静海王府阖府对他“混世魔王”的称号更深入“内人”心。
　　这也就是说，这个人，一定比看起来更麻烦，更混蛋，更无赖。
　　岂料，莫隽汝大大封赏了第一个叫他外号的仆夫，并甚是欣慰“知吾者莫过于此”，很是沾沾自喜，将他那生母温孤太妃气得七窍生烟。
　　魔王就是魔王，当即一笑：“好一个如花美眷，当真倾城倾国。”眼光却蓦地一寒，一柄袖剑直刺红衣少年，而那红衣少年却动也不动，任锐气割来。
　　吹发，青丝覆面如绸。
　　莫隽汝那一剑生生顿住：“怎么不躲？”
　　红衣少年一揖：“不敢贸然伤害皇亲。”
　　“你怎知受伤的一定是我？”一声冷笑，那一剑改“刺”为“拔”、“沉”，往少年小腹劈下，贴近少年衣衫之时，少年左手忽然一换，须臾已抵在莫隽汝臂上：“静海王殿下，你输了。”
　　莫隽汝收了剑，那一指只需再进半分，他的右手也就麻痹了。
　　门外传来一声高喝：“哪来的刁民，竟敢冒犯王爷。”一股强劲旋风撞门而入，黑衣的禁卫已塞了满屋，莫隽汝低声斥退。
　　龙渊乍一看满屋子伤的伤狼狈的狼狈，欲言又止。
　　莫隽汝一皱眉：“嗯？”
　　龙渊附耳上前说了几句。
　　莫隽汝一收玩世不恭之态，眼光如电：“告诉他们，我马上去。”
　　龙渊打量屋子里的两人人，请示：“那他们？”
　　莫隽汝恨恨瞪着慕离：“本王今天心情好，他们走运。”

作者有话说

　　这是修改过的第一章，希望大家多多提意见以便清清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