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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往事未语泪先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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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青浦陵园
近日连绵细雨,阴森森的天气加上寒重的冷冻,让人不禁唇齿打颤。可不知为何,今天却意外的是个晴天,可惜那日光太暗淡,柔弱无力,丝毫照不住眼下仍旧湿冷的寒气。
几乎不会有人在这样的天气去扫墓,更何况也不是扫墓的时节。放眼望去,整个陵园只有少许的人影,或哭泣,或哀伤,有人跪地,有人劝慰。然而有一处墓前,却站满了黑压压一群人,无需细数,大约已过半百。
所有人都毫无例外的身著黑色西装,女性则著黑色衣饰。有些已经暗暗哭泣了起来,却还要生生把声音按下,不为别的,只为不让站在最前端的老人更添悲伤。
爱孙宫角羽……
宫御平在墓碑前缓缓蹲下了身,右手有些颤抖的抚摸著碑上的刻字。然後慢慢向上,手指触到了碑上的照片,最後停顿……
照片上的人笑的很阳光,笑得让人一时觉得风生水起,似乎有什麽从心底最深的那个地方被呵了出来。照片上的人也很年轻,只有20来岁,细致俊气的五官像是一幅最好的画,每一笔都是上天的杰作。他笑的很开心,若就这样一直看著,居然能就这样被他感染,笑出了声,好像他看见了这世上最好最美丽的事物般,最真心的,最真切的笑容。
宫御平轻触照片上那人的脸,一次又一次的抚摸著,脸上有淡淡的微笑。
“唔……”有女性的哭声传来,有人已经无法克制住,终於渐渐的,人群中的传来的哭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似乎被这些哭声惊扰了,宫御平的手指顿了顿,最後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垂落下来。
“阿羽……”苍老的声音泛著深沈的哀叹,哽咽了又哽咽,直至泪流满面。“爷爷没有照顾好你……爷爷对不起你……”
刺骨的冷风一阵阵吹来,吹散了那无力苍白的阳光,吹起了周遭所有人的衣裙,也吹开了那尘封太久的往事。
……
二十二年前上海宫家
“框档……”
“我不会承认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宫御平死瞪著跪在地上的人,将桌上的茶杯突然猛力往地上一扫。茶杯顿时碎了一地,满地都是水和陶瓷的碎片。一旁的佣人连忙上前,想要清理著地上的狼藉,却被宫御平厉声喝止。
“滚!下去!”
一直站在边上的宫延盛立刻拉下了一惊被吓呆了的佣人,然後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摇了摇头後,转过身走到宫御平身边,一下下按抚著他的背。
“爸……”试图降低父亲的火气,宫延盛尽力劝说著,“延明还小,还不懂事,爸你不要太生气了。”
“混帐!”宫御平一拍桌子,指著地上的人就骂了起来,“从小,我花了多少心血多少精力教育你,我为的是什麽?”他急吸一口气,言语中的心痛和愤怒不言而喻。
“为的是要你继承公司,继承宫家的事业!而你!你现在和我说什麽?你现在做的事是什麽?你告诉我,你要和那个女人结婚?!”
“爸……对不起……”宫延明闭了闭眼,只是尽管内心再愧疚,再对不起自己的父亲,他也决不让步。
“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你和我说决定?你想决定什麽?”宫御平气极反笑,“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同意你跟那个女人结婚的!她已经结过婚了,结过婚了!我是绝对不会让一个离了婚的,在酒吧里唱歌的女人踏进我们宫家大门一步!”
“为什麽?!”宫延明不可思议的睁开眼,“她绝对不是爸爸你想的那样,你为什麽不能尝试著去接受呢?”
“这种女人根本没有接受的必要!”宫御平冷冷的打断自己的儿子,斩钉截铁的下了最後的通牒,“我警告你,你要是让那个女人进这家们一步,从此你就没有我这个父亲,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爸……”宫延明悲戚的大喊一声,跪著爬向宫御平,一手扯住他的衣服,“我不要啊!你是我的爸爸啊!”为什麽事情一定要变成这样,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为什麽会最後要失去自己的亲人才能成全他的爱情?!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爸爸?”宫御平抓住自己儿子的手,气的浑身发抖。“你要是知道你还是我儿子,我还是你爸爸,你就和那个女人分开。延明,她不值得你这样的。”他放缓了口气,摸著宫延明的脸庞,语重心长。“只要你和她分开,你还是爸爸引以为傲的儿子。”
“不!”宫延明摇著头。他放开手站了起来,眼底缓缓流出了泪,“不……就因为一个身份,你就否定一个人。就因为一个身份……”他忽然放弃似的朝著宫御平大喊,“爸!你也年轻过的,你也爱过的!为什麽你现在要来反对我,接受一个对你而言没有丝毫影响的人就这麽难吗!?”
“够了,别说了。延明够了!”宫延盛一面拉著自己的弟弟,一面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就答应爸爸,别再违背他了。你还小,感情的事你为什麽现在就要急著去较真。”
“不……哥,你不懂的……”当一个人完完全全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爱情。没有什麽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他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他更不想要在爱人和父亲中间抉择。
“她是我的命啊,爸……”
“放肆!”宫御平抖著一双手,指向自己这个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儿子,声音渐渐暗哑,“她是你的命……你的命?”
她是你的命,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命。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可以不要自己的父亲;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可以不顾二十二年来父子之情;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可以枉顾这些年来宫家上下所给你的一切……就为了这麽一个女儿年……延明啊延明,你让我情何以堪……
“也好……也好,你走吧……”宫御平深深看了站在门口的宫延明,背著手转过了身。“你今天踏出这个家一步,以後……以後你就永远不再是宫家的人,也不再是我宫御平的儿子!”
“爸……”
“爸!”
宫延盛和宫延明同时喊出了声。宫延盛急忙走到宫御平身边,神色焦急,“爸,这件事不止於此啊!再给点时间让延明好好想下,他会想通的。”说完便转过身对著自己的弟弟劝阻道,“你说句话啊!爸爸在气头上,你也要一起赌气吗?”
只是宫延明仿佛什麽都没有听见,什麽都没有看见,就那样笔直的站在门口……忽然他双膝一跪跪在了地上,最後那双年轻华贵的眼睛朝著自己的哥哥,自己的父亲深深凝视了片刻後,缓缓的,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一下……儿子不孝,从此不能如你所愿继承宫家……
两下……儿子不孝,从此不能在你跟前承欢膝下……
三下……儿子不孝,从此不能和你共享天伦之乐……
三下磕完,他直起了身,顺手将那流出的眼泪狠狠一擦,头也不回的踏出了宫家大门。
离去那一刻,宫御平浑身一震,终於像失尽了所有力气般跌在了藤椅上。
“爸……”
……
“爸……”宫延盛走上前去,想要扶起年迈的父亲,却被宫御平一笑而制,“那一年……是我错了麽……”
宫延盛哽咽著摇头,却什麽都没有说。
“二十二年的恩断义绝,换来我二十二年後……丧子丧孙……”宫御平愣愣的看著墓碑上,那张与宫延明及其相似的脸,不禁悲从中来。
“报应……都是报应……”
“不,不是报应……”宫延盛忽然倾身抱紧了他,“不是报应……只是爸,只是你和延明,太像了啊!”
太像了……
宫御平一颤。是啊,太像了……太像了。只怪那一年,他们彼此相似的地方彻底成为了冲突。只怪那一年的彼此,谁都不愿意退让一步,怕失了心中的唯一,唯一的父亲,唯一的儿子。却最终,把一切都失去了……
“阿羽是知道的吧……”
宫延盛沈默。
应该是,知道的吧……他抬头望著著天。宫角羽是那麽聪明,那样机敏。只要有心,什麽事又能在他面前瞒的住。何况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哪有包的住火的纸……只怕角羽之所以如此听任家里的安排,不仅是对父亲的孝顺,更是代替自己父亲的一种赎罪……
……
时间一分一秒的向回退後,那一年的凄绝在慢慢平复的四年後,再度席卷了整个宫家。
自宫延明与宫家断绝关系後已经过了四年了……宫延盛下班後一个人徒步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这四年来,自己的父亲,宫家现任的当家宫御平仍是那样决断英明,处事严厉,仿佛独子的离开只是轻拂过水面後泛起的涟漪,微微晃动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
他看著路边被风吹起又吹落的落叶,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当他走到宫家门前,看见围在门口的警车後,所有的心惊肉跳成为了真实。
“怎麽回事?”他越过人群,正看见宫御平随著警察从家里走出,连忙冲到他面前。“爸,出什麽事了……”
宫御平却没有看他一眼,魂不守舍的甩开了他的手,直直朝停在门口的家车走过去。
“怎麽回事?”见父亲一反常态的样子,宫延盛心里大感不妙,於是拉住了那位警察。那警察被突然一扯一问,呆了呆後,一脸的惋叹,“今天下午4点,北郊工地上发生事故,脚手架大面积倒塌造成32人受伤,12人死亡。其中一位就是贵府宫御平老先生的儿子,宫延明。”
“你说什麽……”震惊过度的宫延盛失神的往後退了一步,喃喃了几句後忽然冲到他跟前,双手扯著他的衣领,“你说什麽,你说什麽?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先生节哀顺变。”那名警察挣脱了控制,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那样年轻英俊的青年就这样倒在血泊中,当警方赶到现场时,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这是他成为警察後第一亲临现场,可却是那样惨烈。“宫老先生已经赶往医院,若有幸,也许……也许还能见到最後一面。先生,你快去吧。”
先生,你快去吧……
……
当他赶到医院急救室时,整个房间站满了人。宫家上下,包括宫延清、宫延亭在内,几乎所有宫姓成员全部赶到。可是这麽多人在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人人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和压抑的悲痛。
他走进了几步,只是当看见静静躺在病床上的人时,眼泪忽然难以克制的流下。
四年了……没有再见过这个弟弟,因为宫御平下了禁令,严禁宫氏一族任何人再和他有交集。泪眼朦胧中,他发现这个弟弟清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在宫御平的严令下,所有成员都不敢帮住宫延明,家族所有涉及领域全部据之於门外。工地……事故……宫延盛突然深深闭上了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他走到床边,却看见宫延明睁著眼,一见到自己,立刻吃力的伸出了手。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努力要说著什麽。宫延盛俯身去听,记忆中清雅的声音此刻嘶哑虚弱,眼泪忍不住滴在了他脸上。
“哥……我的,孩子……照顾……妻子……”他死死盯著自己的哥哥,这个从小他最信任的哥哥,急切的要说话,“照顾……对不……起你……”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宫延盛喉咙生痛,周围已经有人泣不成声。他握紧了那只想要用力的手,放在了脸上,“我答应你,照顾好他们。延明……哥哥一定照顾好他们……”
“不要……哭……”他吃力的动了动手指想要擦掉哥哥满脸的泪水,却被宫延盛双手死死握住。他转头看著手边的妻子,竭尽全力笑了那麽一下,“君华……”
沈君华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的,我在……”
宫延明又笑了下,然後看向一直站著没有动的宫御平,眼底是最深最沈的亏欠。他用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父亲,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爸……对不……起,原谅……我们……”
四年了,四年了……年年岁岁,日日夜夜,他心底都有著一份难以道出的愧疚。只怪自己年少气盛,为争一口气,断然抛却了养育之恩。
他看著眼前年迈的父亲,身体传来的痛楚却远远敌不过这四年来堆积的悲痛。
想要亲口说对不起,想要亲耳听到原谅,听到他说原谅自己啊……曾经的耳语欢笑,到今时今日互不相见……一次一次我们都擦肩而过,明明示最亲的血缘,怎麽就成了陌路……
好累……
一点力气的使不上了,好亮的光啊……他有一点眩目,身体上的疼痛似乎都没有了。
…………
“爸……对不起……”瞳孔已经涣散,心电图上的折线高低起伏越来越不规律,越来越大……
宫延盛痛心疾首地大喊了一声,“爸,你就原谅弟弟吧……”
病床上的人,呼吸越来越轻,心跳越来越弱,心电图的声音急促又钻心,可是那双清亮的眼睛却始终不肯闭上。
宫御平突然冲至床前,接住了那只一直伸著的手,哽咽地唤著他,“延明……”
眼睛轻轻眨了眨,心电图传来一声刺耳的永长音。
被宫延盛和宫御平双双握著的手终於失尽了所有力气,滑出了手掌,那双好看的眼睛随著右手的滑落,慢慢盍上,只是一滴眼泪却缓缓流出了眼眶……
“延明……”
“延明!”
……
宫延盛已经不忍再去回忆那些惨痛。三日後,宫延明的葬礼上,他们却看见了沈君华在墓前自尽……留下了才刚满七岁的宫角羽。
他抬起头重而急的喘了口气,淡淡的暖雾从口中呵出。
十七年前,他们跪在宫延明的墓前,血溅墓碑的凄惨从此成为宫家的忌讳,从此无人提及。
十七年後的今天,他们站在他遗子的墓前,却都情不自禁的忆起那段每个人心中的痛。
“阿羽……”苍老的身影透著一抹无力的沈重。
如果不是爷爷心心念念要你继承当家,继承宫家的事业;如果不是你不愿辜负爷爷的期望,为你父亲赎罪;如果不是你那麽善良懂事,理解爷爷心中的悔恨……也许今天你就在爷爷的身边,还是那样笑著对爷爷发著牢骚……
再也听不见你叫爷爷老头子了……再也听不到你对爷爷撒娇了啊……
“一切都错了,都错了……都是我的错……”随著那身影的缓缓跪下,在场宫氏一族,以宫延盛、宫延清、宫延亭为首,宫念初、宫念祖、安念希、安念诚、安念轩、宫念祥、宫念祯等全部念字辈成员,无论男女,纷纷随著那一跪而全体跪下。
……
风仍旧吹著,冷冽刺骨……一阵阵吹过了发丝,吹过了衣角,吹过了疼痛……鸦雀无声的葬礼上,被风卷起的落叶一次次起,一次次落,忽然随著一阵狂风,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