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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B.陆小凤(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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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这里,好酒还真是不少。”陆小凤并不因为燕然的身份的变化而有所畏缩。
燕然,不,应该说朱静贞,此时只是帮他倒了一杯酒,道:“叶孤城还是死了。白云城主,绝代剑客,终究也是会死的。”
“自古以来,谋反的,有几人不死呢?”陆小凤心中怅然,他是个爱交朋友的人,而叶孤城,虽然相处不长,他却已经视其为朋友了,而这个朋友,却死了,死于最无法赦免的谋反。陆小凤弃了酒杯,执起酒壶往嘴中倒酒。他明白皇帝的想法,也敬重这位传闻中镇守北疆的公主,更知道叶孤城死于西门吹雪剑下是一种被成全,可仍就是怅然的。
看着他喝酒,朱静贞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其实我很讨厌你。”
“哈哈,这世上陆小凤的朋友不少,讨厌我陆小凤的也大有人在。”陆小凤洒然一笑,并不动怒。
“我不仅讨厌你,还讨厌西门吹雪、讨厌司空摘星、讨厌你们许多人,大概,只有花满楼例外,因为他是一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虽然,每次见到他,我总会觉得自己手上染满了鲜血。”朱静贞盯着他,静静的说道:“可是我不悔,从我四岁开始,我就知道,若是要活下来,何妨杀出一条路。后来,我开始长大,流浪在边关,记忆全无,做过乞丐、当过小偷,被卖进妓院,甚至差点被鞑子凌辱杀死。”
陆小凤放下了酒壶,他在认真听,他不知道,这位声名赫赫,于异族凶名日盛的女将军竟然有这样的少年时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公主会讲给他听。
“我想活着,不仅我,边关很多人都想活着,而我们每一个人的力量,都太微弱。所以最初,我们拧成一股绳,集结起来,只是为了让自己活着。当我们的队伍逐渐壮大后,活着,已经不是唯一的愿望了。”朱静贞说着,她脑中又浮现出了不少画面,尤其是最初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可惜,又自私得不够彻底。‘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边关有几户家庭没有受过外夷侵扰,有几户人家没有死过男人女人长者孩童,除了活着,还有仇恨,还有家国的尊严。”
朱静贞说着,心里却在苦笑。若是当年她真的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多好啊,哪里有那么多家国天下,哪里晓得什么民族尊严,龟缩苟活就成了。运气好,即使没有聚集边关民众反抗,也会被朝廷发现。然后以战死的镇北王遗孤的身份,受封公主,回到京城,享尽皇家富贵。然后,会听说陆小凤这些传奇的名字,改头换面,潇洒走一回江湖,那是多么好啊。
可是,她在边关留了二十年,十年流浪,十年反抗,她的人生,早就回不到快意江湖的天真年代了。说讨厌,何尝不是一种嫉妒,家国天下,纵然不是皇帝,却也太重了。
“可是我不悔。”
“公主大义,我一介江湖浪子,远远不及。便是江湖中那么多人,或尔虞我诈,争名夺利,或潜心习武、不问世事,更是不及公主。”陆小凤叹道,他自诩浪子,也愿意做浪子。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不会为了朋友永远被拴在一个地方,他可以为红颜知己出生入死,却不会长久的和她们相伴。因为有些东西,需要责任,而这份责任太重,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起。
朱静贞对陆小凤的称赞,没有回应,她给陆小凤换了一壶酒:“陆大侠,其实静贞此次相邀,是有一事相托。”
“公主但说无妨,若陆某能办到,决不推辞。”
叶孤城死的那天晚上,皇帝已经见过陆小凤了。他没有追究当日在紫禁城中的江湖人士的罪,却也和陆小凤达成了共识。陆小凤虽然年轻,但在江湖中朋友遍地,富甲天下的花家七童花满楼、神秘的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偷遍天下的偷王司空摘星,以及木道人、老实和尚、鹰眼老七等等,无一不是武林豪杰。
朝廷虽然有六扇门,但江湖人士天生抵触朝廷。侠以武犯禁,这些江湖人士,有门派、有镖局、有山庄,势力复杂,若真的想要挑起什么事,绝对会波及百姓、波及朝廷。因而,用江湖人解决江湖人,才是最好的办法。
陆小凤是个爱管闲事的江湖人,偏偏对于江湖中的一大堆闲事,还有能力管。这次,朱静贞请他前来,也不过是皇帝这个建议旧话重提,并且,还打了张感情牌,她一介女子,尚且奔赴边关,你陆小凤多本就爱管浆糊闲事,想办法抑制江湖争端又为何不能呢?
当然,陆小凤是侠客,永远也成为不了武士。武士者,上为国为民,可称国士,下为知己,可谓死士,这样的人,为国为民为主,可以抛却仁义道德、可以杀亲舍命,而侠客,不会为了国家和公理,舍弃良知,侠义之心不死。不仅陆小凤是侠客,他的不少朋友,也是侠客。
现在,陆小凤不得不苦笑了:“公主和圣上不愧是堂兄妹,说话都让人无法辩驳,更无法拒绝。”他爱管闲事,却从来不想背负江湖安宁这样重的担子,“在下似乎不答应也不行,不过在下也只是一个人,在下只能承诺,绝不会在江湖中助纣为虐,竭力匡扶正义,多的,却无能为力了。不知公主,能否答应在下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朱静贞见陆小凤的苦笑逐渐变成轻笑,敛了敛衣袖,点点头:“只要不过分。”
陆小凤盯着对面的女人。承平公主朱静贞,因为圣上顾忌女儿家名讳,对外加封的镇北元帅朱静安,青衣、黑发、负剑,手腕如玉,手心却有练剑的薄茧,眼神深邃,脸上,却始终有一副银白色的面具。之前的燕然便是带着这副面具,现在的承平公主,依然带着这副面具,传闻,元帅朱静安,亦是常年戴着面具,从不脱下。
陆小凤一向是欣赏美人的,何况是这样一个特别而值得人尊敬的美人,那端凝的身形和如云秀发、如玉皓腕,更让人好奇,“不知陆某是否有幸,能一睹公主芳容?”
“你想看我的脸?”怔了片刻,朱静贞似乎才反应过来,语气古怪,不似懊恼,不似气愤,却怪得很:“你想看我得脸?”
“若是公主不愿——”陆小凤话未说尽,就被打断了,他突然眼睛一滞,差点倒吸一口冷气。
美人如花隔云端最是撩人,可这云雾后的一张脸,不是美人颜,又该如何。
朱静贞毫不在意的取下她带了很久的面具。
狭长幽深的双眼以下,是被削掉一整块肉的右脸颊,和布满蜈蚣般狰狞伤痕的左脸颊,那些伤痕年代似乎已经很久远,已经成为了和肌肤差不多的肉色白斑,凹凸不平。纵使陆小凤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的那些毁容的面容,也没有如此触目惊心。
朱静贞见他的神色,似乎想要笑一下,却牵动脸部形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如何,看来让陆大侠失望了。”她并不在意陆小凤的惊骇。
“抱歉。是在下无礼。”只是数息,陆小凤就调整好了心态,虽然容貌异于常人,不过对于这名女子,容貌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了,她所做的事,足以让人尊重。
“无妨,话说,这张脸,本宫自己的杰作。”朱静贞第一次用了“本宫”这样的词语,有些自嘲,又显得漫不经心。她想到了自己被卖到妓院的那些日子,那时她还不会剑法,只是一个孤身流浪的小女孩。那时她不过八岁,却遇上一个兴趣变态的鞑子军官,那老鸨也无半点同情心,早就巴不得讨好了鞑子,能够苟且偷生。
她毕竟是一个人,她可以在四岁时的大雪天,饥寒交迫时为了活下去做出那样可怕的决定,到底还是有洁癖的。无论精神,还是□□。何况,那鞑子军官,真的不会将她砍下头颅炫耀吗?为了让别人厌恶,她只能让自己先厌恶。七七四十九刀,脸上十四刀,全身各处三十五刀,皮肉外翻,脓血外溢,又没有伤药,这一拖,就是六年。待到她逃脱、继续流浪、最后终于有了反抗的力量,已是六年,那些伤口,早已成为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这些记忆,告诉她,这条路,是对的,这条路,要走下去。
当然,这些事,就不必对外人言了,朱静贞只要自己知道就好,陆小凤既然已经答应了她先前的要求,那她也就不再闲扯了:“我就不再多留陆大侠了,明日,我就将北上,进行一场关键的战斗。此战若胜,可保北疆三十年安宁,说是我年青时代最后一战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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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七年十月中,承平公主朱静贞,即御封镇北元帅朱静安,北上。
十二月,于攻下的原女真聚居地建州,战北元军四万,女真军两万,三战三捷;十二月末,天不庇佑,大雪逾半月,雪深数十米,退路中断,粮草中断。夷人围城两月,援军被雪所阻,城中粮渐无。军纪肃然、百姓知礼,城中百姓虽无易子而食者,然多饿死,兵士亦然。
公主愤恨,提笔写下:“败我者,非为胡夷,天意如刀。”
泰安八年三月,大雪封路,未有尽时,八万援军被阻于距城五百里处,城中粮绝,兵士十人饿死其三。三月四日,公主杀战马,仅余千骑,将马尸与军士分而食之。四日夜,率部由城北出城,不求突围,但求杀敌。
夷军三万,围困我朝将士两千,两千将士,皆为北地悍勇之士,无一投降,逃跑,血战两日,于三月六日,尽皆战死。公主一人杀得夷军百人,宝剑“定疆”染成血红,豁口崩裂,终不能万人敌,三月六日夜,力竭,战死。
建州最后一役,公主两千骑,死战两日,杀死夷军一万八千人,夷人胆寒,元气大伤,数十年间,不复兵力,亦不复有勇气骚扰边关。
四月,雪化,援军到时,两千壮士尸首尽皆弃置于地,被分尸泄愤。元帅、承平公主朱静贞尸首不知所踪。
消息至京,帝大恸,祭天起誓,不灭尽此夷族复仇,纵丝,亦不入皇陵,愧对先祖。令举国广修庙宇,祭祀公主,加封承平公主为“英明威烈亲王”,出继嫡次子朱孝由为镇北王一脉承嗣。毕生,改革内政,发展军备,史书谓其晚年其穷兵黩武,一统北元、高丽、同化女真,震慑东瀛,同时迷信方术,于皇宫内起寺庙道观。
又有野史记载,后来女真俘虏曾言,当日建州一役,两千军士尽皆战死,仅存公主一人。忽天降惊雷,雷光大作,难以目视,片刻之后,再视之,承平公主朱静贞不知所踪,女真虽多方搜寻,亦无所获。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等荒谬之事,果真野史稗文,以供后人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