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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越想逃离却越沉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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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过后,三井和流川兄弟二人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流川在十岁那年正式进入特殊学校学习。为了帮他把功课全部赶上,爸爸妈妈请了好几个家教给他做特殊辅导。他们还带着全家人一起学手语,连管家佣人们都要学。除了篮球之外,流川对电脑也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天分。后来流川选择了东大的网络教育学IT,因为流川的语言障碍在网络教育中可以被完全忽略。毕业之后,流川在一家新锐软件公司做软件工程师。这个工作的好处是办公地点和工作时间都可以很灵活,而且同事之间的绝大部分交流和沟通都可以依靠网络。
流川在自己的房间里忙了一阵。屋外晴好的天气让流川坐不住了。他想跟三井到后院去打篮球。三井的房门虚掩着。站在门口抱着篮球的流川听到里面传出的轻轻敲击键盘的声音。流川立在门口良久。他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那个挺拔结实的后背,嘴角轻轻一挑,转身回房去放下篮球,拿了一张毯子和那本《追风筝的人》去后院晒太阳了。
除了篮球、睡觉、电脑和摇滚之外,流川对其他事物的兴趣都非常有限。读小说曾被家里人认为是流川此生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绝对的事情就是绝对没有绝对的事情。这本《追风筝的人》是去年他和三井一起逛书店的时候买的。流川逛书店向来只去两个区域:音像品专区和IT类书籍专区。那天,他在音像品专区偶然看到了《追风筝的人》电影DVD,高山、白雪、蓝天、白云,两个男孩亲密无间的背影和风筝。DVD的封面上说这个故事是根据同名畅销小说改编的。流川马上走到畅销小说专区去寻找这本小说。结账时,三井看着手里拿了本小说的流川惊讶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流川很淡定地丢给三井一个白眼拿着书走出了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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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流川和三井也一起放过一次风筝。那时候流川11岁,三井13岁。三井在自己的生日会上收到了一个漂亮的金鱼风筝,送礼物的人是三井的初恋情人铃木纯子。三井特别喜欢这个风筝。他把风筝挂在床头,每天看着它傻笑好几回。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三井决定让他的宝贝风筝好好飞翔一次。他打电话给纯子,结果铃木家的人说她正在上钢琴课。于是三井拉着流川一起到家附近的公园里去放风筝。流川从一出家门就闷闷的。三井猜弟弟可能是没睡醒,等一下一放风筝他就该来精神了。不一会儿,漂亮的大风筝就伴随着夏天的风在天空中优雅地飞翔。可流川却还是那副闷闷的表情,活像有人欠他钱一般。三井觉得流川好像对篮球以外的活动都没太大兴趣,也就不太在意了。“哗楞楞”,三井一抖线轴放开了全部的线。他抖动线轴的力气有些大,在风力的作用下风筝线一下被挣断了。大风筝飘飘悠悠地开始下坠。三井一脸怅然;但流川拔腿就追。“枫……”还没等三井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流川已经跑出好远了。“这个笨蛋不是想把风筝给追回来吧?”三井边追流川边琢磨。
不知道跑了多远,三井终于看到流川了——弟弟在爬树。三井的目光顺着树干向上移动,原来风筝挂在了树枝上。“枫,快下来吧!大不了……大不了风筝不要了!”三井站在树下着急地喊。风筝固然是自己的心爱之物,可如果弟弟因为这个受伤的话我一定也特别难受——或许比丢了风筝更难受。
流川抱着树干回头看了三井一眼,坚定地摇头,眉头锁得有些紧。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在流川纯白的脸上留下点点金光和一片斑驳的影子。三井一着急就要跟着他一起往树上爬,可流川却严厉而焦躁地“嗯”了一声,使劲朝三井摇头。流川继续向上爬,一点一点接近风筝。站在树下的三井仰着头,视线紧紧贴着拨开树枝去抓风筝的弟弟。那是三井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心提到嗓子眼”的滋味。好在过不多时流川就从树上下来了。他把风筝塞到三井手里,转身回家。
“枫,你手臂是不是被树枝给划破了?”、“枫,疼不疼?”、“枫,你不舒服吗?感冒了?”三井跟在弟弟身边一路不停地问,可换来的都是流川不耐烦地摇头。想来想去,三井觉得可能是自己拉流川做他不喜欢的事情惹他不高兴了。到家之后,三井咬咬牙,把风筝放到了壁橱里——既然放风筝惹你不高兴,以后不去就是了;再说,你爬树我还担心得要死呢!臭小子,脾气那么坏!从那之后,兄弟二人再没一起放过风筝。三井倒是约小女朋友去放过一次风筝。风筝再次断线,结果俩人谁也没追上。小女朋友一生气扭头就跟三井分手了。后来的后来,三井把这段恋情定义为命中注定的无疾而终,就和他以后经历的每一段感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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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躺在后院的一颗枝繁叶茂的桃树下继续看小说。流川自己都记不清楚这本小说他到底读了多少遍了。“‘哈桑!’我大喊。‘一定把风筝带回来!’……他停下,转过身来,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为你,千千万万次!’【注1】”他又读到了小说里描写的喀布尔风筝赛【注2】的段落。流川从裤兜里掏出itouch,带上耳机,仔细听那段最短的音频:“为你,千千万万次。”这是他拜托琴子阿姨照着书念的。现在这句话的每一个音他都可以发得准了。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句话说给三井听。
流川仰头枕着自己的双臂,耳朵里听着音频,嘴里温习着发音,脑海中回想着小说里的情节。人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不过有些代价劳力,有些劳心,还有的即使心碎神伤也于事无补。哈桑为了他心中那份注定无法被承认的兄弟情谊付出了太多太沉重的代价,可他始终坦然、始终无怨无悔。或许,有些情感真的只能存在心里。
树叶和蝉鸣伴随着凉爽的山风一唱一和,一道道细小的金光顽皮地穿梭在树叶里和流川捉迷藏。流川闭上眼睛,一点一点采集自己记忆里的落英缤纷,从十岁那年到现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年来流川和哈桑一样固执地守护着自己心里对于某种情感的坚定与坚持。对于流川来说,三井不止是哥哥,而是他情感的寄托和终点。这一点,流川早在初见三井那一刻就确定了。如果三井不是哥哥,如果流川不是这个家庭的孩子,如果他们只是在茫茫人海中注定要偶然相遇的两个人,流川早就会把积攒在心中的情感表白给三井。更或许,他早就拉着三井跑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朝夕相对,直到地老天荒。可现在,他们是兄弟。流川心中的禁忌之恋如果再背上不伦之恋的负担,只怕整个家庭都承担不起。不是不敢爱,而是不能表明爱。寿是父母最钟爱的儿子,如果一定要把这份感情呈现给他,那我势必要对不起给了自己无私亲情和关爱的父母。流川从来不会忘记对他好的人,包括当初帮他给篮球打气的隔壁伯伯。直到现在,他依然会按时送生日礼物和节日礼物给这位伯伯和当年在孤儿院照顾过自己的老师们、义工们。即便流川本人不在日本,他也会准时把礼物和写着感激与祝福的卡片寄到他们手里。爸爸妈妈全心全意地爱了自己十几年,难道应该把自己对哥哥这份注定无法被认同的感情作为对他们的“报答”吗?无怨无悔的爱总不能以“忘恩负义”为代价。如此沉重的代价流川枫付不起,更不能付。如果伤了爸爸妈妈的心,我永远都找不到救赎心灵的路。我像哈桑那样跟在你身边就好了,最起码你的喜怒哀乐我都看得到。
三井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写完了这篇评论稿而轻松:美国人来了,赶走了□□却没能给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带来安定和光明。就连小说家都忍不住在书中吐槽:□□的统治虽说让人不寒而栗,但起码阿富汗人还可以免遭战火;美国人让□□倒台了,可阿富汗人却在遭受恐怖袭击和战火的双重煎熬。想到这里,三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来准备到室外换换脑子。他刚出房门正碰上管家山口拿着一张薄毯子走向后院。山口说流川在后院的桃树下睡着了。“山口叔叔,我正要到后院去清清脑子。我拿过去给他盖上吧。”说着他从山口手里接过了毯子。
三井把毯子盖在流川身上,轻轻帮他关掉itouch、摘掉耳机,然后挨着流川坐在树荫里。那本《追风筝的人》被翻开了倒扣在流川身边。三井拿起书翻看了两页,随即又把书放下,把头靠在树干上凝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天边那些浮雕般的云朵发呆。《追风筝的人》三井也看过好几遍。他越看就越觉得自己是现实世界里的阿米尔——一个无法面对内心最真实的情感的人。阿米尔不敢承认他与哈桑之间的兄弟深情【注3】;而三井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内心对流川那种超越兄弟亲情的特殊感情。
在三井的心里,弟弟在感情上是非常单纯的。父母也为流川安排了无数次相亲。相亲对象都是精通手语、温柔甜美的女孩儿。可是,据每次都被弟弟钦点去陪同相亲并应付场面的三井爱透露,流川每次的相亲场景都大同小异:女孩儿见了流川都是一脸的意乱情迷,而流川却还是一副没睡醒、木木呆呆的样子。相亲结果也都差不多:女孩儿恨不得立刻嫁过来;流川则用手语告诉家里人“我跟她不熟”,并附送不明状况的表情。三井猜测流川跑来萨尔茨堡也是为了躲避父母安排的相亲。除了心性单纯,三井认定流川相亲不成功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对感情缺乏安全感,毕竟他在十岁之前都没收获过真正意义上的爱。如果自己贸贸然把感情吐露给流川,只怕这个一根筋的弟弟会把爱情当成洪水猛兽的代名词。
三井花了很长时间才明了自己对流川的感情不是普通的兄弟亲情。起初,三井认为家里多一个跟自己玩儿得来的弟弟是件不错的事情;自己对弟弟好,大哥和姐姐对弟弟也好。二人渐渐长大,三井越来越觉得自己对流川的感觉和大哥对自己的感觉不一样。思前想后,三井偏执地认定这是一种习惯——他一回身必定能看见弟弟跟在自己身边。这个习惯一旦染上就再也改不掉。三井也说不清弟弟为什么总跟着自己——弟弟粘着哥哥姐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自己小时候不也总跟着大哥和姐姐吗?枫不是也总找大哥和姐姐帮他完成那些让他头疼的功课吗?三井只知道他已经习惯了弟弟时常跟在自己身边,无论是打球、跑步、看比赛还是混不良。
三井高中时曾经因为膝伤而脱离篮球队混过两年不良。那时候他很少着家,爸妈为了定位三井的行踪连私家侦探都请了,但效果却不太好。不过流川有办法。一天,他放学之后打电话给三井。三井一接电话,流川只说了一个“寿”字。电话那头的三井以为流川在学校跟人打架了,二话不说就带着德男他们跑到流川的学校去。可他们到了学校门口却看见流川正安安稳稳地靠着自行车听音乐呢。这个情景让三井心里极为窝火。他本想冲流川发脾气,可他愤怒的目光一碰上流川脸上那纯良无辜的天然呆表情就熄火了。“既然是假警报,那我就走啦!”说完,三井大大咧咧地朝德男他们一摆手。
流川倒也没表示什么异议,只是推着自行车跟在他们后面。三井他们去居酒屋大吃二喝,流川也进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吃寿司;三井他们去闲晃,流川就远远地跟着他们;三井他们打架,只要三井不吃亏流川绝对不插手。没过多久流川就全部掌握了三井他们的活动轨迹。即使放学之后不打电话流川也能以最快速度找到三井,然后一如既往地默默跟在他们一群人后面。起初三井还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劝流川回家,可流川不但不买账还总把特大号的白眼送给三井。没过几天,三井就懒得理他了:臭屁的混蛋,不嫌累你就跟着吧!反正你还不是为了给爸妈做耳报神。“你真是这么想的吗?”脑海中那个讨厌的声音如约而至。三井懊恼地甩甩头,企图甩掉这个魔音,只可惜没有成功。
那时,德男他们几个总是打趣三井是袋鼠变的,“出来混还带着个小的”。一听这些,三井必定会大发脾气骂他们废话多。有几次三井还差点跟他们动手。在一旁看热闹的铁男吐着烟圈云淡风轻地说:“三井,你是发不下狠心还是舍不得把小尾巴赶回家?”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三井的心就被郁卒的情绪撑得快要爆裂:凭什么铁男那双猥琐的小眼睛能看透那么多事情?
流川翻了个身,把身上盖的毯子踢到一边去了。三井伸手替流川重新盖好毯子。他低头凝神望着流川的睡颜。他的黑发白肤在树荫里也还是灿烂鲜明。轻风时而撩起流川额前柔顺的刘海,隐约露出他如玉般无瑕的额头。流川睡着的样子让三井很想抓一根青草去扫扫弟弟的鼻子。不过一想到流川有点夸张的睡眠暴力,三井果断放弃了这个念头。哼,你这家伙也就是在睡着的时候才像个乖小孩。像你这种总把“白痴”和白眼送给哥哥的死小子就应该拉出去痛打50大板。
三井一直纳闷自己这个脾气不怎么好、拽得要命、跟哥哥没大没小的弟弟怎么好像真的精通读心术一般。当初,浪子回头的三井刚一进家门流川便把一个大大的运动背包丢给他,顺便送给他一个“白痴”的口型就回房间了。背包里有篮球鞋、运动服、一个新篮球、一张牙医的名片和一家美发沙龙的预约电话。“臭混蛋!”三井在心里笑骂。“谢谢你,枫!”可一分钟以后他却站在流川的门口大喊,仿佛把积在心里两年的浊气全部都喊出来了一般。“别吵弟弟午睡。赶快去刷院墙!”爸爸站在楼梯口不冷不热地提醒。作为混不良两年的惩罚,三井必须一个人把自家豪宅的院墙重新粉刷一遍。他刚刷完一半儿就发现流川坐在后院墙旁的路沿上喝水——流川已经把另一半院墙帮他刷好了。如果你问三井他当时又多惊讶,三井可以很负责地说他其实并没太惊讶,心花怒放加喜出望外倒是真的。虽说三井知道自己这是罪有应得,但在他心里的一个小小角落里还是在默默期盼有一个人会出现他身边——这个人只要站在一边看着他受罚就好。结果,这个人不但真的出现了,而且还替自己分担了一半的惩罚。脸上蹭着星星点点油漆的三井站在太阳地里朝流川一笑。流川瞪了三井那缺了三颗牙齿、贴了一脸创可贴的笑脸一眼,丢给他一瓶宝矿力,带着一脸一身的油漆走开了。“臭小子,你别走!这是对待哥哥的态度吗?!我忍受你这种臭屁态度很久了,你知不知道?”三井大步跑去追赶流川,脸上始终带着那种傻笑。
谁都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无条件付出不求回报的哈桑,他可以是家人、可以是爱人也可以是友人。三井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一个像哈桑那样的弟弟。能跟你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长大、一起分享彼此的成长岁月已经很难得了。我混不良你替我打架,我回家你帮我一起受罚,我回篮球队你陪我恢复训练,我去比赛你坐在看台上给我加油。不是说奢望越少就越容易幸福吗?有这样的弟弟我真的不该再有其他任何奢望了。就在三井看着流川出神的时候,他们头顶的天空已经被乌云完全笼罩,几声闷雷躲在乌云身后作响。“枫,快醒醒!要下雨啦!”三井用力摇流川的胳膊。流川揉着眼睛刚坐起来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快回去!”三井一手抓着小说,一手拉着流川跑进别墅。跑进门厅,两个人同时愣住:他们正紧紧拉着彼此的手。二人怔在原地,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眼波流转,心跳加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又同时回神,仿佛触电一般同时松手。
沉默,一阵尴尬又暧昧的沉默。“枫,快去洗澡吧。别着凉。”三井不自然地笑一下,把手里的小说递给流川。
流川点点头,却把小说推还到三井手里。“借给我?”三井只顾低头看小说的封面,仿佛这是他第一次看这本书似的。
流川又点头,转身走去浴室。他刚刚拉着三井的那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仿佛是在攥着什么极其珍稀、极其宝贵的东西一般。
屋外大雨倾盆,后院的草坪上洒满了随风雨飘落的花瓣。一阵凉风把大雨带起的泥土香气送进别墅里。三井站在门厅里透过迷蒙的雨雾望着后院的那颗桃树好久好久,那本《追风筝的人》被他握得很紧很紧。
【注1】这句话的英文原句是: For you, a thousand times over!
【注2】按照小说里的描写,喀布尔曾经(王室政变和苏军入侵之前)举行的风筝赛是人人都可以参加的。大家把风筝放到天空,然后用自己的风筝把别人的风筝从天上撞下去。按照传统习惯,风筝赛优胜者撞掉的最后一个风筝就是为他追风筝的人最大的战利品。身为仆人的哈桑负责为少爷阿米尔追风筝。他为了保护这个最重要的战利品(其实在他心里这个战利品是属于少爷的)而被一个恋童癖给QB了。这个恋童癖后来成了□□的高官。
【注3】在阿富汗的传统意识形态中(不知道现在是否依然如此),等级制度很严格,等级意识也深入人心。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只是仆人;仆人甚至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如果主人把仆人当成自己的“朋友”或者“兄弟”,传出去的话是非常丢脸的事情。阿米尔(少爷)和哈桑(仆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同一个奶妈喂养大的;而且哈桑是阿米尔父亲的私生子【哈桑始终不知道这个事实;阿米尔也是多年之后才得知的】),他们的感情很好。其实阿米尔心里早就已经把哈桑当成他的兄弟了,可是生性懦弱的他却一直不敢承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