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倾月》一笑尘缘

2、梅初月（一）

　　故事开始的时候，那一天一地的雪花，妖娆，盛放着。
　　清寒的空气中梅香隐隐浮动，南音向来浅眠，这一天睁开了眼，便再也睡不着了，听了听内室的动静，她悄悄的掀开锦被爬起身来，笨拙的套上绒靴后，裹了一件厚实的狐裘袄子就打开门溜了出去。
　　天色尚早，整个府邸内一片寂静，口中呼出的白气雾一般散了开来，她呵了呵手，蹦跳着便向院子北边的梅园跑去。
　　爹爹说梅花快开了，等开了就带娘亲和她一起去看，可是，她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她已经等不及了。
　　梅园在府邸的最北边，平时极少人去，这一会儿雪虽停了，石板上依然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南音个子小，在这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摸到园子的角门边。
　　双手扶在半开的门壁上，还未及喘一口气，刚一抬眼，小丫头便怔住了。
　　一夜寒风过，满园红梅刹那绽满了枝头，那鲜丽的热闹红色令人一时眩晕，仿佛自枝头蓬勃怒放的艳艳血迹。就在那横斜的枝桠间，那个人就那么静静的立在那里，他的身姿浸在盘旋缭绕的雾气中，一袭红衣如血，垂落极地的长发婉娩流绝，随风清浅迂回。
　　氤氲的晨雾蒙昧了蓝紫色的天光，梅枝叠雪，他的侧脸浮在纷纷的重梅中，无暇而美丽，只那如玉的肤色，却透出令人心悸的苍白。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他孑孑的立在怒放的梅间，千万年如是般，深深的凝望着远处的某个方向，在她的眸中投下一抹孤绝的剪影。
　　有碎雪簌簌的落在他的肩头，那点点白色如倥偬的落英般融进他墨色的青丝，南音便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一般，她轻轻的，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在她离他仅五步远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向她，南音不由顿下了脚步。
　　修眉凤目，薄唇轻抿，他的眼睫纤长，此刻微微垂着，看进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触到那里面冰封的如残冬般萧瑟的寂寞与苍凉，南音的心尖微颤，心口便莫名的有些酸涩。
　　“你…”她有些踌躇的绞着手指，仰着脸儿小声道，“你是梅树精？”
　　他不答话，依然那般静静的看着她，见状，她的胆子大了些，向前迈了两步，觑着他水波不兴的面容大声道，“你好漂亮，你是梅树精，对不对？”
　　或许是终于听见了她的话，他寂然的眼波轻动，眼底便流转过一分薄魅。红色衣袂曳地迤逦，轻敛袍裾，他缓缓的行至她身前。
　　她现在才四岁，着了一身红色的攒花锦袄，领边翻出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小脸红扑扑的，像一个苹果。
　　见她费力的仰着脸看着他，他慢慢矮下身，从袖中伸出手来探向她粉嫩嫩的脸颊。
　　“你…不怕我么？”他深深的凝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莫名晦涩。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自迷离的雾中倏尔变得清晰的绝美面庞，却在他的指尖触到颊上时猛地颤了一下，他的手，好冷。
　　见她受惊一般向后一缩，指尖一僵，他的眼底飞速的掠过一缕暗芒，那一泓残冷的光瞬间化为寂灭的虚无，顿了顿，他收回手便要站起身来。
　　“不！”见他起身欲走，她有些急切的抓住他的衣袂，“我不怕你。”
　　她的手抓得很紧，他停下来看向有些紧张的她，不再说话。
　　“我…”她看着他眉目间笼上的寥落，唇角抿了抿，便将手伸入他垂落的衣袖，握住那一只冰冷的手。
　　“你的手太冷了，刚刚，我不是在害怕。”似是怕他不信，她又郑重的重复道，“你是最漂亮的梅树精，我不怕你。”
　　闻言，他死寂的眸光闪了闪，僵硬的身体终是放松下来，伸出另一只手看了看，他复又矮下身来与她平视。
　　“你怕冷么？那就试一试这只手。”他将那只手伸到她眼前。
　　她有些疑惑的握住那只手的手背，暖暖热热的手心，那温度通过两人肌肤相贴处融融的传过来，南音有些诧异，不由就将那手捧起，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好暖和。”摩挲着他的手背，她咯咯的笑出了声，“这是你变的戏法么？你真的是梅树精！”
　　他不说话，只是将方才还冰冷的另一只手拂至她的颊上，在她不解的眼神下，用那蓦然变得温暖的指尖描摹着她精致的眉眼。
　　“真像。”他低低呢喃，看着那相似的琉璃冰瞳，突然就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那修长而洁白的手颤抖着覆上了南音的双瞳，视界一片黑暗之际，一股大力猛的将她拉下前方，小小的身体，便这样被拥入了一个密实而又温暖的怀抱。
　　她感到他将脸埋在了她的颈间，呼出的热气便贴着她的肌肤暖暖的熨了开来，仿佛溺水之人攀附的最后一块浮木，他抱得那般紧，勒得她肩背生疼，她在黑暗中大睁了眼睛，却只是轻轻的挣了挣后便静了下来。
　　梅树精，他在难过么？孩子认真的想了想，有些费力的将双手抽出来，轻轻的环住了他的颈项。
　　小手一下一下的抚着他颈后的长发，回想了一番爹爹哄她吃饭的情形，南音软着声音轻声道，“梅树精，你乖哦，不难过，阿南在这里哦。”
　　“你是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寂寞，不怕不怕，阿南以后会来陪你玩，阿南还会带好多好吃的给你，阿南还会叫爹爹和娘亲都过来，我们都会陪你玩哦。”
　　“要是谁欺负你，阿南帮你打跑他，阿南打不过，就叫爹爹来，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梅树精，梅树精，阿南说的都是真的，阿南会陪着你，你不难过了，好不好？”
　　酷寒冬日的清晨，盛世红梅肆意绽开，横斜的梅枝下，那个红衣男子单膝跪在地上，覆在娃娃瞳眸上的手颤抖着，单手紧紧的拥住身前的小人儿，仿佛那便是这个世间最后的温暖。
　　南音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漂亮的梅树精很难过，那双美丽妖娆的眼睛里盛着的是满满的无助与哀伤，只是看着，便让她也难过起来。
　　可是，从他的眼中流出的悲伤如此之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更用力的抱紧他，用软软的嗓音絮絮叨叨着。
　　直到，从遥远的园外突然传来的一声呼唤，打破了满园的萧索。
　　“阿南？！”那是一道女声，平和中，隐隐带了一丝焦虑。
　　“娘亲！”感觉到拥住自己的手松了开来，南音扭过头去不安道，“是娘亲在寻我了，我得回去了。”
　　再回过头来，眼前的人已经站起身来退了一步，寂寂面容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神落寞，眉间更添苍凉。
　　“那个…”她仰着头看着他出神的侧脸小声道，“梅树精，我现在得走了，但是，我还会回来找你玩的。”
　　他没有看她，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见，他只是怔怔的望着那个方向出神，不动亦不语。她顿了顿，轻轻的抿着唇，两手又不自觉的绞在一起。
　　她等了又等，见他始终没有回应，在下一声呼唤传来后，不得不迟疑的迈开脚步，转身向园外行去。
　　最后一次回头时，他还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一如初见时那般，清风吹开他散下的长发，身后是大团大团盛开的绚丽红梅，他单薄的身影孤独的立在梅下，肌肤如玉，容颜胜雪，一忽儿风过，雪雾纷纷扬扬间，那一抹恍若遗落在时光缝隙中的红影便似要这般消融而去。
　　她突地顿住脚步，转过身，拔腿便朝他奔去。
　　他实在是太高了，她扑到他身前，一手扶住他的腿，费力的踮起脚尖来，方才将另一手伸入他垂落的袖中，握住那只已然冰冷的手。
　　仿佛是想将手心中的温度攥进他心里，她握得那般紧，他垂下眼来，恰对上孩子那双清澈透亮的琉璃眸子。
　　“我还可以看见你么？”她问，眼儿紧紧的盯着他，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不动，半晌，才轻轻道，“你还想看见我？”
　　“嗯。”她笑着点点头，扑闪着大眼睛，愈加用力的握住他的手，“阿南想和梅树精一起玩哦。今天晚上我会来找你，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这次，他沉默下来，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她便摇着他的手接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一定要等我哦！”
　　说完，不等他回应，她最后再紧了紧他的手，这才放了开来，一蹦一跳的出了园子。

　　南音奔跑着转过回廊后，便看见一名长发披肩的女子批了一件外衣蹙眉立在檐廊下。
　　“娘！”她欢欣的唤了一声，雀跃着扑了过去。
　　见她出现，女子眉间皱痕轻舒，矮下身来将她的小身子迎进怀里，一边拍着她靴上的雪块一边道，“跑去哪里了，叫你也不应一声。”
　　“娘！”她软软的唤着，兴奋的搂紧了女子白皙的颈项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今天遇到了一只梅树精，长得好漂亮好漂亮呢。”

作者有话说

　　继续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