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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折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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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流走,越来越远的背影也会在迷雾浓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洋洋洒洒的青衫不知何时在戚少商的脑海中也变得朦胧起来。那个曾经爱过,也恨过,如今自以为已经淡然的一个人。当戚少商想起两个人相杀的那段时日,就连他也开始自嘲。
世道总是无常的,自从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抱起晚晴走远之后,戚少商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顾惜朝。也许他现在隐居山林,也许他现在隐姓埋名,不知在哪里卖艺,也许他现在早已不在了。戚少商没有刻意地寻找他,因为彼此都深深地伤害过。
脑海中的惜朝依然还是旧时的模样。只是不知道那张脸为何在灯火阑珊中渐渐看不清轮廓,看不清那个笑容。
直到那日,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下着。戚少商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的脚在雪中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印子。他停下脚步,在远处发现了一丝光芒。树枝上高挂的残灯带着羸弱的光随着风雪飘落。
戚少商的目光随着那残灯落下,除了那盏灯外,雪中隐隐埋着风蚀的红绸。看来这附近有人。他寻着残骸找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一栋木屋,从纸窗中透出亮光。门前的雪明显薄了一层。
戚少商走近栏杆围成的庭院,他徘徊了一会儿,敲了敲木门。但却许久没有人回应,他又加重了几分力去敲门:“请问有人吗?”
此时还是无人回答,却听见从房中传来几声咳嗽。戚少商心想,莫非这里的主人生了病,没办法前来开门?戚少商迟疑地推开虚掩的木门:“对不起,打扰了。”
戚少商的眼睛落在了房间的每一处,房间的装潢很简陋,但东西却一应俱全。房中燃着炭火,靠窗的桌上点着一柄烛,烛光被从外灌进来的寒风吹着跳跃得很快。戚少商连忙把门关上。白纱帐后飘渺着腾腾雾气,缥缈下流动着一个人影。
头发被撩到了胸前,袒露出了白皙的肩膀,可却美中不足,那肩膀上有一道深而长的伤疤,不知是被什么砍伤的。当戚少商回过神时,白纱后的人已经不见了。一道寒冷的光闪过戚少商的眼眸,一声哭号传过耳畔,戚少商翻身躲过暗器。一把小斧钉入木门。
“神哭小斧。”
“戚少商!”
此刻的顾惜朝就站在戚少商的面前,身上的只披着一件鹅黄的里衬,长长的卷发上沾了水珠,沿着发梢缓缓滴落。精致的脸上被蒸得血红,那对剑眉紧紧地蹙在一起,眼神从惊讶转为恨意。戚少商已经合不拢自己的双唇,久久才吐出两字:“惜朝……”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顾惜朝一边整理衣物一边问道。
戚少商愣了一下:“我只是在山中迷路了。”
“呵,迷路?”
顾惜朝暮然一笑,也许戚少商没有看出这笑容中还夹着一丝讽刺。他又如何会知道,顾惜朝此时正在心里重复着:原来是迷路……原来……
两个人重逢也不过那么几句话,也许因为事情过了许久,仇恨也淡了,连爱意恐怕也被名为时光的尘沙掩埋。
气氛很尴尬,尴尬得连平日里谈笑风生的戚少商也沉默了。戚少商从没想过,再见顾惜朝时会是如此的情景。戚少商以为顾惜朝会因为晚晴的死而疯掉,或者生不如死的活下去。自己的确诅咒过,诅咒顾惜朝的灵魂得不到安宁。可在戚少商的心里,他只想惜朝能好好活下去,不为晚晴,更不是为了戚少商,而是为了他自己,好好的活着。
如今顾惜朝做到了,因为当穆鸠平的武器刺进他胸膛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了,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再让自己悲痛下去,他就连自我也会迷失掉。他隐居到这座山林,在树上挂满了花灯,他想,迟早有一天会出现一个在乎他的人,顺着花灯,找到他。就算是晚晴的魂魄,也能顺着这花灯回家……
戚少商来了,可却不是为他。
火红的烛光映照顾惜朝的脸上,他提着毛笔认真地在宣纸上画着什么,也没空理戚少商。戚少商围着这不大的屋子走了一圈,手拂过许多家具,上面都一尘不染。他勾起一抹淡然的笑,脸颊陷进两个深深的酒窝。他的目光再也没从顾惜朝的身上移开。
惜朝,我虽然没找你,可老天爷好像不放过我们。我们之间的终归有段孽缘。
“惜朝,你在画什么?”
“这山上的地图,天一亮你就自己下山吧。我这寒舍恐怕会怠慢了戚大侠。”顾惜朝提起毛笔,在砚台中蘸了蘸墨,冷冷地说着。
顾惜朝的背上被什么重重压了一下,他先是一惊,提在半空中的笔骤然落下。戚少商抱住他的肩膀,纤细的吻好像在安抚着这只受惊的小鹿。顾惜朝想从他的怀中挣脱,戚少商有力的手臂让他的肩膀上传来阵阵痛感,他不禁闷哼了一声。
戚少商立即察觉到了,力气用得小了许多,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那道深深的伤口。这不禁让他怀疑,自己是如何砍下去的。而顾惜朝清楚,除了晚晴,没有人比戚少商对自己更温柔。如果这种温柔是专属自己的,也想拽着这根没有根的稻草一起沉入冰冷的泥潭,直到呼吸掩埋的那一刻也不放手。
可顾惜朝有顾惜朝的骄傲,戚少商有戚少商的大义。天在看,可天无情。
当戚少商被山间初春的朝阳晒醒时,人已不在身旁。戚少商翻身从榻上爬起来,仿佛立即从天堂跌落到十八层地狱,不管他怎么叫“惜朝”都没有人回答。
红烛已冷,只剩下凝固在烛台上的烛泪。桌上的地图已经完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人走了,地图又有什么用?如果人在,没有地图又何妨?”
他收拾好行装,带上地图,准备离开。推开门,一个身影坐在雪中,青衫扬起,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的寂寥。顾惜朝的手已经赤红,因为他正在用双手一点一点地清理着一块石碑,戚少商向前走近,上面雕刻着——妻晚晴墓。
顾惜朝忽然开口说话了:“大当家的,你知道我刚才醒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你在想,自己杀了这么久的人,现在就毫无防备的睡在自己身旁,为什么自己不趁机杀了他。是不是?”戚少商的表情中甚至没有一点疑问。
顾惜朝缓缓点了点头,冷笑一声:“呵,真是聪明,可你一定猜不到我为什么不杀你。”
戚少商沧桑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疑惑,不过马上消失不见:“我不管什么原因,惜朝,和我一起下山。”
顾惜朝朝火盆中烧了一些纸钱:“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自私?”
戚少商不说话,顾惜朝便继续说道:“山下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你带我下山就是送我去黄泉路。你还是快下山吧,在我还没动杀念之前。”
戚少商不再开口请求,因为他知道凡是顾惜朝决定的事情,又有几个人能改变固执的他?就算用强的绑他下山,也只会害了他。戚少商始终还是离开了,除了那张地图,还有无法遗忘的回忆,他什么也没带走。
看着树枝上冒出的新芽,他一边摇头一边笑了,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顾惜朝靠在晚晴的墓碑前,深邃如潭的眼中溢出凄凉:“晚晴,你是希望我留下来陪你的吧?”
……
离那次重逢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戚少商的额角已经起了淡淡的皱纹,青丝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白霜。不管过了多少年,他依旧没忘。当他坐在长凳上,手中揣着那已经泛黄的纸张,他的脸色除了笑容,什么也没有了。
大漠的风沙又刮了起来,戚少商手中的地图随着风飘了去,落进了一旁两尺高的水缸。眼神中的沧桑已经无法用任何微笑来遮掩。他无数次想过,再回去看看他吧……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反驳着自己,因为去了就没法回来了。
如今地图落在水缸里也好,就当是老天爷帮自己做了决定了。他走近水缸,捞起那打湿的纸,纸上的墨迹已经溶成肌理。可却浮现了几行自己从未见过的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顾惜朝写下的,也许是写给自己的,也许是写给戚少商的。或者他也希望,有一天戚少商会发现这首诗,又或者他希望戚少商永远都不要发现。
戚少商终归还是没有去,因为他知道,一切已经太晚了。
而在那座木屋前,庭院中,从薄薄的积雪里窜出不合时宜的……白色杜鹃。而杜鹃花下,隐约可以看见突露出泥土与雪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