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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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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崇德十八年的天气与往年相比,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听说太子爷又亲自为太子妃娘娘下了厨。太子妃怀了孕,胃口不好,太子爷外表上冷淡,心里头却急得跟什么似的,居然自己亲手去做吃的,为了让她吃下去。
虽然说君子远庖厨,但是男人肯这样洗手做个羹汤的,也委实令别人羡慕。
不要说是太子了,就是普通的男人,肯这样做的也是很少的。
顾端芳自然也觉得很羡慕。想想同样长大的一双姐妹,小时候处处不如她的人,长大之后竟然活得那么好?人生的际遇真的好难说。不过即使让她到现在说,她还是觉得小时候她比顾端明生得更好,更出彩,更飞扬恣意,谁知道一辈子的事情并不只看小时候。
那个时候的顾端明,大约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日后会成为皇朝中第二尊贵的女人。骂她一句都不敢还嘴的,可惜了这么一个大气端庄的名字——端明,端明,本该是硬气得跟男儿一样才对。
顾端芳以前,是那样不喜欢她。不仅仅是不喜欢她,简直是看轻她。
她跟顾端明是堂姐妹。顾端明也真是个讨厌的人,在她家里面腻了六年,从六岁到十二岁,吃他们家的,喝他们家的,穿他们家的。正五品上的官,俸禄并不是很多。因而顾端芳的一家人都有些不愿意瞧见她。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的。唯唯诺诺地缩在院子里头做针线。那时候,整个府里女眷的小东西,都是她一人包揽的。
终于等到被贬官的顾严正大人从漠北被起复,一下子做到了兵部的尚书。顾端明才知道自己终于有家可回了,拍拍屁股回了尚书府。那样不上台面的女孩儿,就一下子成了尚书的千金——顾端芳瞧着是眼睛骨头都痛。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她很多年以后都会想起那一年的上巳节。崇德八年的三月三。那一年,她才十六岁。十六岁的美丽动人的顾端芳,却迟迟没有嫁出去。连个议亲的人都没有,却听说自己那个干巴巴的堂妹,已经由叔母操持着在相看了。人比人,气死人!她们是一个宗族里的,哪有堂姐不出嫁堂妹相看的道理?
只是心里不忿,又有什么办法?顾方正与顾严正俩兄弟早就分家了,律法里也没有一条明令禁止分家了的堂妹抢先出嫁呀。
那时候,日后皇朝的太子妃娘娘,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姑娘,带着上不得台面的瑟缩,苍白瘦弱,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带出三分的羞涩来。六年的寄养,寄养出了洗不尽的寒酸来。
顾端芳可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这都是那顾端明自己不争气的缘故。怎么不说,有些贫寒的举子里头,都带着将相的气质呢?自己生来是个脓包,就别怪人教养得不好。
那一年的上巳节,桃花开了三两枝。皇上在曲江亭赐宴,她们这一些女眷吃了一些,就走出来玩。
她带着几个要好的姐妹,正走了几步呢,却忽然看到两道影子。那两道影子立在一棵柳树下。长安的三月三,柳树都发了新芽,拂在那少女的脸上,越显得她的脸白如凝脂。她就带点羞怯地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走呢。”
声音软软糯糯,她的眼睛看在地上,手指轻轻地扯着。
那男人戴着寻常的幞头,一身圆领的长衫,上面绣着的却是联珠团窠纹,用的是明黄的线。
只是一张脸俊得不像话,虽然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这时节正好,他站在那里像跟画里走出来似的。他瞧了一眼那随风而舞的杨柳,却是低低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今年却是见不到桃花鱼了。”
两道影子被风一吹,纠缠在了一处。再去看时,那男人还是站了三丈远,腰间的玉佩发出清脆的泠泠声,面上是淡淡的柔和。那男人不再停留,随即走了。
身后的姐妹有一个错愕不已,惊叫了起来,随即捂住嘴,“太子!”
那人是太子!
那样的一张脸,那样的身姿,那样的容貌,不会错的。多少长安的贵女在心里暗暗较着劲,说以后谁能够嫁给他——偏偏太子冷淡,与女色上并不近,帝后也觉得要多多磨砺他几年,并不曾提起选取太子妃的事情。
怎么,今儿个,顾端明倒搭上太子了?她那个装模作样,故作柔弱的堂妹?
她顾端芳都还没找着婆家呢,她顾端明就敢跟太子勾搭了?
一时之间,她觉得她的心里面的怒火在熊熊燃烧着。
“绣团儿,你给我过来!”
顾端明的小名儿就叫绣团儿。
那绣团儿还兀自低着头,红着一张脸,被人这么一吼,倒是唬了一跳,随即就微微笑了起来,叫了一声,“堂姐。”
顾端芳最讨厌的就是见着她这样!一张脸总是微微笑着,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偏偏心机深得很,要不然,怎么会勾上太子的?
她也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开门见山就问,“你跟太子是怎么回事?”
“太子?”却见她歪了头。绣团儿今年十四岁,少女刚刚长开的时候。人是分外的贫乏瘦弱,只是一双眼极好。她穿的是一身的襦裙,腰带系得极高,显得红艳艳的石榴裙很长,被风一吹,似乎也有几分风姿似的。
看着顾端芳的一双眼里要喷出火来。“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太子?宫里赐宴的机会多了,我都看了十几次了……”
那绣团儿却道,“我是真的不识太子,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他。他向我问路,我就说我不知道。堂姐你生什么气呢?”
是啊,她生什么气呢?
那个时候的她却叉着腰,看着绣团儿的眼睛,一字一句,用尽所有的力气道,“你不要以为,叔父从漠北回来,你就比我强了。也许你没有照镜子看看自己,你这样的平常的容貌,干巴巴的身材,说才华又没有才华,性子又沉闷,谁会看得上你?人家肯跟你议亲,都是因为你爹爹……”
绣团儿的脸色一下子刷白,哆嗦了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时候的她,却跟傻了似的,一鼓作气说下去,“你在我家白吃白住六年,我还没有同你算账呢。不要以为现在的日子好过了,就忘记了以往你穿我的旧裙子的日子……”
不是的!不是的!
十年后的顾端芳恨不得回到过去,捂住当年口无遮拦的自己。求求你,醒醒吧,你以后会永远后悔你说过这样的话的!
十年生死茫茫,也不过是在夜里才回想当年的事情。
她的脸已经老了许多,额头沁出细细的汗来,一双手不住地乱抓,抓到什么,什么就是稻草一样。
帘子上的金穗扫到她的手上,痒痒的,她却浑然不觉。
梦境中的画面一转,那绣团儿淡漠的声音传来,“堂姐,你以往那样待我,现在还要求我帮你吗?”
穿戴着朝服的太子妃,高高地坐在屏风床上,头上的金冠晃花了人的眼。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对不起,臣妾错了……”
不知道磕了多久的头,像是无穷无尽似的,一阵暖意忽然升起来。顾端芳的眉头忽然一松,睁开了眼。
大白天了呢。
外头丫鬟进来,打起帘子,“太太,太子妃要您去东宫里赴宴呢。她说她得了个好东西,要您也瞅瞅。”
过了半晌,顾端芳才长长地回了一声,“嗯?”
她呆了半晌,看着床顶的鸟衔花枝的图案,才慢吞吞地回过神来,她已经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了。她的心里有点酸,有点痛。
丫鬟还在喋喋不休,“说起来,太子妃可真好,心肠好,待人又和气,与太子也恩爱,真是个有福气的……”
顾端芳就微微眯了眼,许久地,才“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