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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情深 ...

  •   如此又是几日,我收到了他写来的书信,十日之后赴金钗之约。
      我心中万分欢喜,时常拿了画像细细看着,一看便是一日光景。
      十日之期并不长久,我却是度日如年,真的到了这一日,却是有些畏缩,一连换了几套衣饰都觉不满,连眉石都捏不稳,显些摔在地上。
      “横波。”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微微一怔,他来了?
      “多日不见,你可好?”
      我回过头,眼角微湿。
      他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好想你。”
      我的心猛然一滞,眼泪再也抑制不住,这眉楼落在秦淮河畔十余年,歌舞升平,我日日盼着能离开它,如今到了实现之日么?
      “跟我走。”
      我不住的点着头,这一日,我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鼎孽只留了一日便继续南行,待他处理完事务折回京城之时,便是我离开眉楼之日。
      心中有了期许,日子便不似从前那般难过,却不想此时,出嫁两年的惜蕊,却回到了眉楼。
      我始终不敢相信站在我眼前的女子是惜蕊,记忆里的惜蕊身穿粉色纱裙,面若桃花,步步生莲,眼前的女子却是容颜憔悴,与之前判若两人。
      她真的是惜蕊,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横波姐姐……”
      惜蕊一开口,便大哭起来。
      “莫哭,这是怎么了?”
      好一阵相劝,惜蕊这才止住了哭声。
      “你不是嫁去了杭州,怎又回来了?”
      惜蕊眼圈又红了起来,凄婉道:“嫁去的那年,我亦是欢喜,原以为能过得安稳日子,却不想回了杭州宅邸,大夫人对我百般刁难,逼迫我住在郊外小院中,起初他还时常来看我,保我吃穿用度,可是没过多久,他前去苏州经商,竟带回一个娇媚女子,再不进我院中半步,也不再管我吃穿用度,幸得我平日省下了些银子,便用作盘缠回了眉楼。”
      “他竟如此对你……”
      我仍记得惜蕊出嫁那日,他对着天地起誓,真心待惜蕊,永不相弃,如今才短短两年,便是背信弃义,逼得惜蕊回了眉楼,重新流落风尘。
      风月场上的女子,当真就贱如草芥么?
      安抚好惜蕊,我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睡。
      鼎孽如今真心对我,但日后是否一如既往,我也不得而知,他是否也像惜蕊那丈夫一样,最终背弃誓言,把我抛诸脑后,若真是如此……
      我不敢再往下想。
      一月后,鼎孽南方事务处理完毕,如期折返,来了眉楼。
      我却不想再面对他。
      “横波,我们明日便回京城。”他言语里满是喜悦,我却神色凝重,沉声道:“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跟你去京城了。”
      他怔住,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跟我打趣是不是?你还是会跟我回京城的是不是?”
      “我……”我不知如何作答,他的模样让我无法相信他日后会变心,可是我却不能拿我的下半生做赌注。
      “横波身贱德薄,不堪做官家之妇。公子还是另寻良妻吧。”
      “为什么?你明明答应了我的,我都已经准备好替你赎身,回京便能成婚了!”他眼里满是痛楚,我不忍再看,别过了脸去,生生逼回了眼角的泪滴。
      “你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也从不妄自菲薄,告诉我为什么!”
      他竟如此懂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也许,他真的会一直待我这般好?
      “横波出身青楼,你如今待我如此,是因着一时兴起,来日方长,自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取代……”
      “你就这般看我?”他打断我的话:“我龚鼎孽虽称不上饱读诗书,却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这等喜新厌旧背信弃义之事断不会去做,你竟这般不信我!当着叫我失望。”他甩袖,背过身去。
      “我并非此意……只是我……鼎孽,你信你是真心待我,一年,我们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你若仍是如此待我,我便跟你回京!”
      “此话当真?”
      “当真。”
      “好!我龚鼎孽在此发誓,一年之后,就在这眉楼,我娶你顾横波为妻。”
      他说完便离开。
      一年。一年之后,他当真会记得今日的誓言,娶我过门么?

      鼎孽没有多做停留,第二日便回了京城。
      一年里,我们时常书信来往,我也渐渐相信,他真的会如约娶我。
      春去秋来,鱼雁传书,一年时间很快过去。
      眉楼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大红绸缎,结成同心结挂在屋内,鼎孽派人送来了嫁衣,大红的嫁衣上绣着振翅欲飞的金蝶,缀满珠玉的凤冠流苏垂在额前,走一步,便随着颤动。
      崇祯十四年,离我们初识,已是两年光景,我终于嫁予他为妻。
      成婚后,我便随他北上,上轿时,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眉楼,生活了十余年的眉楼,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摒弃昔日的浓妆艳抹,再不做风尘女子。
      从此,世上便不再有顾横波,有的只是进士夫人,徐善持。

      鼎孽公务并不繁忙,他日夜相伴,带我游遍了京城里所有的名胜古迹。京城不似秦淮婉约,却也有另一种大气。
      更多的时候,我们静坐家中,品茗清谈,赏花论诗。偶尔忆起眉楼里的姐妹,虽心中想念,却也觉欢喜万分,再无哀怨。
      一日下起小雨,我倚在栏边看院中花草,他走进屋柔声道:“这幅景致倒像是当年我替你画像那日,你也是这般倚栏而立。”
      “那幅画像,我至今仍收着。”
      他心思一动,朗声道:“不如我再替你画一幅?”
      我取了笔墨便要立在栏边,他却道:“这么多年,我早已记得你的模样,你就替我研墨吧。”
      我欣然应允,替他研着墨,看着画纸上渐渐出现自己的面孔。
      画上的我,春风满面,眉眼却带了一分醉意。
      “我何曾如此失态,竟喝成这般?”
      “谁道你是喝成这般,你这醉态,是由着如今这欢愉日子的缘故。”
      “何时学得如此嘴贫?”我嗔怪道。取了笔,在画上提诗:“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灯蕊知妾喜,转看两头花。”
      他看着提诗哈哈大笑:“你自己瞧瞧,这不是醉倒了是什么?”
      我笑而不语,只盼往后的日子都如此顺心。
      可世间之事,多半事与愿违。
      崇祯十七年,我嫁予他已三年。
      这一年,李自成攻下京城,把中原变成满清的天下。
      鼎孽整日愁眉不展,不再似从前那般多言,静坐在屋内,一坐便是一日。
      我命人熬了粥来,他摇摇头,我只得放在一边,叹了口气。
      “我龚鼎孽自小读圣贤书,岂会不知忠君爱国之理,只是,我舍不得你……”
      我含泪摇头:“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忠君守节之道,鼎孽,中原是大明的天下,我们要效忠大明啊!”
      鼎孽眼露赞赏:“你当真作此之想?”
      “是!”
      院内有一口枯井,我们相伴来到井前。
      “怕么?”
      “不怕,有你在我就不怕。”
      鼎孽握紧了我的手,眼里尽是不舍。
      就在此时,清兵闯进了院子。
      我们相视一眼,跳下了枯井。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屋内,却不见了鼎孽。
      “鼎孽……”我起身开门,却发现房门却被人锁住,如何都打不开。
      “来人啊!开门!”
      门外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请夫人待在房中休息,我家主人同龚大人有要事相商,商讨结束后自会替请姑娘开门。”
      把我软禁,然后威胁鼎孽?
      满人就是这样得到中原的?
      投井未死,却落在了满人的手里,还说什么效忠国家。
      我心如死灰。
      果不其然,一日后,鼎孽回来了,一脸颓然,一句话也没说。
      我上前抱着他,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我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们终究做不成国家英雄。
      同年五月,鼎孽降清,受直指使之职。
      这一任职,便是仕途亨通,扶摇直上,为三朝之臣,竟做到了礼部尚书。
      我也受封诰命,为一品诰命夫人。
      一品诰命夫人,多么尊贵的身份,可我觉得它连秦淮名妓都不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到了康熙三年。
      我与鼎孽相携出游杭州,夜泛西湖之上。
      明月当空,他替我梳着头发,轻声道:“你也生了白发。”
      “已是年过半百之人,自是满头华发的年纪。”
      他略微一顿,道:“当年我降归满清,你可曾怪我?”
      他惦着二十来年的问题,终是问出了口。
      “没有。”
      我二十岁便爱上的男子,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更何况,当年我落在清兵手里,他又怎会忍心弃我不顾?
      我比惜蕊幸运,我嫁的,是待我十年如一日的鼎孽。
      冬天很快来临,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日躺在榻上,不得起身。
      他每日都来看我,时常折些花草插在瓶中,也不多言,只坐在床侧陪着。
      他双鬓已白,手脚也不似从前那般利索。
      我突然忆起二十五年前初见他那日,他一袭白衣,黑发高束,我回头,从他眼中看见了自己,也把他,刻在了心里。
      我本如尘粒般飘零的人生,就在这相视一眼,尘埃落定,与他相牵相绊。
      从此,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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