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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米哈伊尔、莱因哈特 ...

  •   我要让记忆断根绝蒂
      我要使心灵变成石头
      我要把生活重新学习
      可是……夏日炎炎的噪音
      好像过节在我窗前声声不断
      我早已预感会有这晴朗的一天
      和那空空荡荡的房间。

      ——《安魂曲》

      一弯弦月高悬在墨蓝的天上。
      米哈伊尔难得亲自开车,载彼得从科玛洛沃村的墓地回城。乡村的道路崎岖而幽静,引擎声乘着一串箭也似的柴油浓烟破开幽静,又在月光清冷的注目下讪讪隐去了喧嚣。
      彼得摇下车窗吹风,一路上跟米哈伊尔讲了挺多话,话题不时发生类似于从乌拉尔机械厂食堂的菜品串到30年代列宁格勒长到首尾不明的探监队伍这般的跳转,大段匮乏逻辑也找不到关联点的句子被他理所当然地拼接到一处,仿佛那些句子本是一群钻出洋面的岛屿,在海洋深处由同一片陆地所连结,而能劈开海水发现真相的人,永远只有他,彼得·罗曼诺夫做得到。
      “聪明人很多,自知的却不多。”彼得终于稍微触到了谈话重心。他手肘弯起支在窗沿迎向凛冽寒风,双颊冻白却了无知觉般的说道,“如我们探望的那位已长眠墓中的朋友一般清明而自知的更是少之又少。要我说,聪明人若少了自知一项,他的光彩必然大减,还不如少五分聪明而多一分自知——可惜太多人看不到这份交换的划算。”
      “聪明与自知,”米哈伊尔转动方向盘,从一只误入公路的惊慌驯鹿身侧擦过,“它们如何交换?自以为聪明的人不会认为自己缺乏自知,反之亦然。我倒想起尼古拉二世许多方面并不愚蠢,甚至可算聪明,自知也还行,死那么快有点冤了……不过这只是我的印象,你在这件事上比较有发言权?”
      彼得的嗓音像钻透□□后的金属子弹,本质冷漠又包覆一层内脏肌理深处的奇异温热,掺杂着风扑向他:“他哪里冤了?冤的只不过是他的儿女。他连他的人民恨他都不知道,叶卡捷琳(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叶卡捷琳堡)说工人闯到他房里念宣判书时他还一头雾水,不自知到这种程度,他根本不冤。”
      “因不自知而死,你的标准不是一般严格。”
      “谁叫他生在那样的家族,那样的时代。缺乏自知表面上并不是罪恶,它繁殖罪恶的能力却惊人得很,更可怕的是,这种庸人之恶能附着在最弱者身上,发挥出最恐怖的破坏力……不自知者倒下一批,又站起一批。到头来,人类绝对不会丧失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愚昧,无穷无尽的黑暗。”
      “那么,”米哈伊尔呼出一团白雾,问道,“你认为长眠墓中的那位朋友自知在何处?”
      “预感到苦难时,她没有离开自己的祖国。苦难降临于她时,她悲伤却从容,清楚自身的价值,而在内心拓出一片磊落空间。只这两件事,她就甩下太多同行一大截。”彼得心情似突然轻快起来,放下手肘拉上车窗,脸转向驾驶座,“哥,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错,恰好我心情也不错。为感谢你陪我扫墓,你愿意给你念诵一晚我收藏的禁()书。”
      “……你是预见到我今晚必定失眠么。”
      “难道不是?”
      驶上平缓大路,颠簸消失,米哈伊尔用力踩下油门:“先当是吧,但是你凭何肯定?”
      “凭你反常的体贴,和最近总一副缺乏性()爱的表情。”
      “……”
      “我建议你早点找个新的排解对象,不需要发展什么,你自己喜欢看得顺眼就好。另外如果对象是同性,我还建议你做一回零号,你床技一般,第一次多半会把人搞痛,如果你不想形成固定关系只求来一发的话最好让双方都舒服。”
      万籁俱寂,唯有心脏膨膨撞击胸腔,每一次鼓动都能把肋骨敲碎似的用力。他一点不惊讶于对方会说出这般露骨的话,纯是愤怒于听到建议时他脑海里浮现出的影像。他宁愿嘴上输一筹,但这个问题,不能、不能再纠缠下去了。
      “好了我知道了。彼得,你不用念一晚禁()书。就在这里,选你熟悉的背给我听吧。”

      柏林依然是那个柏林。波茨坦的无忧宫草木迎着凉秋依然长势喜人,普鲁士时代的歌剧依然悠悠萦绕在剧院穹窿,弗里德里希二世骑马塑像依然傲立在菩提树下大街。柏林不再是那个柏林。日耳曼尼亚恢弘的沙盘模型在炮火中归于尘灰,曾寄托多少人幻想的勃兰登堡门变为东西隔绝的标志,连弗里德里希二世骑马像都是战后重建,还原出神态却还原不出沧桑。他静静舒展自己新得的躯体,似在眺望远方,又似在平视他200年后的国民,不动声色,揣度着他们心中念想。
      他的帝王是一位观察家,莱因哈特想。被战火摧毁也好,被高楼阻隔也好,他总能透过雕像的眼睛读取芸芸众生的灵魂。或敞亮或阴暗,或正直或卑鄙,在他眼前都无需遮掩。
      “您应该到卡尔-马克思大街的公寓楼住上一宿,瓦西里耶维奇同志。”他引领俄国人穿过菩提树下大街,路旁有盛装的年轻人向心仪的少女吹起口风琴,米哈伊尔听见熟悉曲调偏过头去,他提高声音盖过,“那些房屋都通了热水和中央暖气,并且自带浴室。建筑时上头指令一半材料要从废墟中重新发掘利用,这可难度不小,数以千计的工人为此付出了格外辛勤的劳动。这在民齤主德国轰动一时,工人阶级都非常骄傲——”
      米哈伊尔被他吵得无法集中精力辨认曲调,只得报复一般说要歇歇脚,找了街道一处僻静地方坐下,然后顺他的话接道:“我没有住过,彼得倒来过不止一次,他特别喜欢你说的中央暖气,还有这些楼房的建筑风格。”最末一句话纯属胡诌,但米哈伊尔不认为只是谎言。彼得连城市名都和德语一模一样,且很能划清仇恨与审美的界限,谈到德国人辛勤劳动的成果,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微词。
      “他有这般评价,我替民德的建筑师和工人深感欣慰。”
      “我也深感欣慰。民德这几年表现很不错,工业产值、生活水平、政策落实、与兄弟国家的关系处理等成绩都可谓优异,我打算在年末的总结大会上好好表彰你们。”
      “这……”莱因哈特停顿一下,“诚惶诚恐。”
      “不必谦虚。”米哈伊尔冲他浅笑,唇角弧度掠过飞鸟蹁跹落下的零碎日影,染上一片片细微琐碎、似有还无的温情,“记得你还在押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德国人民需要的只是一个步步为营就能完成的颅腔手术,一个用好的思想把毒瘤挤出去的坚定信念。他们本质聪明,只是之前稍微缺乏自知。现在这个改造手术还没有全部结束,可效果已非常显著了。去公寓楼住一宿的提议我会考虑,而且我鼓励你们多搞这样的工程。每造一个,就是朝北约脸上扇一个响亮的耳光——”
      莱因哈特僵直上身。俄国人撩起他一缕刘海,轻轻按住他额上淤青,撩拨丝丝痒意在肌肤心头蔓延开来。
      “耳光积累多了,威力便可比法国退出北约。说实话吧,莱因哈特,刻意蓄刘海不合你作风。你给谁打了?”
      缓慢的叹息。“您不是猜到了么……萨拉上周偷渡来东柏林,说虽然顺利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通体舒畅,但还有一桩心事没了结,就来找我了。”
      “哦?”
      “她很遗憾盟军进入柏林时我已奄奄一息,无法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后来乱七八糟的事太多,好不容易有机会打一回二人战争,无论胜负,她都愿意将恩怨一笔勾销。她说欧洲要追求共同的未来,往事应当记忆,但不应当成为偏狭仇恨的借口。”
      “结果你输了。”米哈伊尔察言观色,笑容粲然,“没事,这不丢脸。萨拉剑术造诣在欧陆数一数二,决斗经验又丰富,她赢了说明没荒废练习,仅此而已。”
      “大概吧。”
      莱因哈特眼光闪烁。米哈伊尔说话时撤回了手,收到半途被他拉住。他好像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但真正抓住了却开始犹豫不决,手里握着对方漂亮指节,心里惦念着另一些不太漂亮的事。米哈伊尔也不尴尬,我行我素地挨到他身边,说:“你骨子里还是个普鲁士人啊……在乎这种无聊的贵族运动的胜负。”
      他该跟他说什么才好?说他不介意输给萨拉,普鲁士军国思想早在他脑中一忘皆空?说他摸不清米哈伊尔内心盘算,如在凝望一轮多云天气只偶尔透出一角的阴惨月亮,明知不可理喻却按捺不住条分缕析剖析事物的民族天性,久而久之竟希求起用最直接粗暴的方式撕开它周身乌云?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他一手捧住对方不安分凑近的白皙脸庞专心致志吻上去,一手插入那一头苍金短发织成的柔滑森林。米哈伊尔的唇有少许干燥,起了一小点皮,被他用舌尖卷走。他的吻经过的额头光洁,鼻梁英挺,眼睑皮下纵横着淡青色血管脉络,他估摸手术刀下去半毫米,就能把它们齐齐割断。可他怎能狠心割断,这个正如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热情回应他的“同伴”的血管?他的吻顺着对方趋于紊乱的呼吸节奏延伸下去,衔住那精巧喉结轻轻一咬……
      听到一声抽气,他松手,撤开。
      米哈伊尔眼瞳只涣散须臾,随即恶意顶了顶莱因哈特□□:“自制力挺强的啊。”
      “地方不对。”莱因哈特搬开他顶过去的膝盖,坐回原位。
      “哦,原来是地方。你就非把我拖去那些传说中的样板公寓才能人道吗?”米哈伊尔仰面一哂,“我倒是可以答应。彼得说我需要跟人上床,还嫌我技术不过关,因此最好找个看得顺眼技术也好的家伙。你两个条件都符合,而我从不是挑三拣四的人。”
      好胜心顿起:“就算挑三拣四,我也有能力留到最后。”
      “呵……大言不惭。”
      “而且你像是有事找我商量,关于捷克斯洛伐克,想必我丰富的经验能帮上您许多。而在共谋大业之前,加深对互相的了解总不会有错。”
      一声装模作样的长吁。“不识趣的家伙越来越多,明知道下场不会好,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听话呢……比起这些愚昧之徒,我几乎都要喜欢上你了——如果你我之间用一场太阳底下的决斗就能了结的话。”米哈伊尔说到后面,几成低不可闻的唏嘘,“好好地,给我活下去吧。不要输了。”
      莱因哈特面上浮出今日第一个笑容,咬字仍是平和清晰,不疾不徐:“那么说好了。热水,中央暖气,自带浴室,捷克斯洛伐克,一样都不能少?”
      “对。一样都不能少,然后我们才能有兴致更深地互相了解。”
      这次事前做了充分约定的“互相了解”全按流程进行,双方都算满意。纵使如此莱因哈特仍有点身心俱疲,米哈伊尔到私生活中也保留着控制欲很强的一面,喜欢趁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横生枝节,更麻烦的是他在公共场合顾忌的礼仪风度也会全数抛掉,莱因哈特不禁怀疑干脆就由对方在上面掌握主导权是不是反而更轻松一些——不好说,在上面会更方便他闹出离奇的整人花样?
      两个世纪前与彼得·罗曼诺夫的国事交往中,他已领教过俄国人时而一根肠子通到底、时而没事找事拧几个麻花的怪异性格,然而彼得只把这一特征发扬在浅层,本质上并不以刁难他人为乐,米哈伊尔才是个称职的模版。做完没多久,米哈伊尔就把一件睡袍随随便便挂在身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赤()裸脚踝陷进羊毛地毯里悄无声息,但一袭白色身影晃来晃去难免教人心烦。莱因哈特本想排除万难直接入睡,让米哈伊尔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可就在他眼皮快自然阖上的一瞬间,米哈伊尔蓦地推开窗户,初春冷风划开暖气包覆,一气灌进屋里。莱因哈特在军营的标准倒数时间内迅速穿好衣服,扭头见米哈伊尔还披着睡袍带子也不系地伏在窗棂上,忍无可忍问出来:
      “我不明白,你前男友怎么忍受你的?还是说你们是完全的精神恋爱?”
      米哈伊尔像听了天大的笑话,肩膀抖动:“精神恋爱?霍亨索伦同志,你确定你是700岁不是7岁?”
      “不为别的,只凭你的表现实在是……”
      “你尽可放心,我和他绝对不是由于房事不和谐分开的。”米哈伊尔声音冷淡下去,散发出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的信号,风吹动他睡袍衣摆,不时揭出几道新旧交叠的疤痕。两人浸沐在凉薄春风中沉默良久,莱因哈特被这么一搅和已是睡意全无,干脆掏出速写本画起画来。白鸽,哥特城堡,黑裙高靴的女子,古旧墙根有玫瑰盛放。绘画是为数不多能使他忘却俗世纷扰的活动,早在他还是汉萨同盟众多城市中一个不起眼的成员时,他就喜欢找一个空闲的傍晚奔去市场一隅某个房顶,在信手拈来的纸上涂涂画画,写实主义的画风使他能忠实再现出当时人的神情举止,一颦一笑间,年华似水流长,都罩着黄昏泛黄的影定格于过往。
      他落下最后一笔,寻思要不要开始下一张,米哈伊尔被冷风浸得略含沙哑的声音适时传来:“这是哪儿,春天的布拉格?”
      “准确说,是1939年的布拉格春天。”
      “39年德国入侵捷克时正值深夜,你画的却是白昼。”
      “而且那时我也没有亲临。这幅画不是纪实,它只存在于我的想象里。”莱因哈特沉声说道,蓦然有股伤感情绪攫住了他,他余光掠过米哈伊尔被灯光渲染得柔和的脸,心想这也只存在于他的想象。“假如几个月后我们在白天展开行动,它就有可能变成现实。”
      “很遗憾,我恐怕行动还是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展开。”米哈伊尔说了这话,静默好一会儿,轻吟道:“啊,春天,春天。你的出现对我是多么沉重……”
      莱因哈特条件反射的接上,开口瞬间心念一转,径直跳到诗末一句:“还是给我飞旋的风雪吧,我要漫长的冬天的幽暗。”
      “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这画的温暖笔触,可以送给我吗?”
      他们心照不宣:两个对彼此曾恨之入骨的死敌,如今狼狈为奸搭伴在一起,要对那个欧洲十字路口上的国家重演一遍屈辱历史。莱因哈特撕下画纸,撕得谨慎撕得缓慢,同心里想要把画纸揉作一团掷出窗外的冲动做着必胜的拉锯战,喉咙干涩得很:“维克多、你……都确信没有更合时宜的办法?你叫我们往北约脸上扇耳光,可这样行事……”不会演变成扇华约自己的耳光么?
      米哈伊尔下床去关了窗子。“自由,还是不得已?得了吧,这于我们没有意义。”他背对他说,“就算不再供奉上帝,我仍然相信原罪。不是偷食禁果的罪,而是你只要活一天就不可避免多一天去犯罪的罪。你可以忏悔,但它终归没用……只能等待末日审判,管他是全面核战争还是别的什么——于是我们都下了地狱,从此幸福生活,皆大欢喜。”
      “在地狱里也不会安宁。永远被一劈两半,心怀怨愤,得不到救赎,想着一件事,做着另一件事。”
      “看来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米哈伊尔转身面对他,短暂扭曲了下嘴角,阴影笼罩中的灰蓝眸子泛着荧荧的光,“此外我还知道一件事。地狱里,我一定找不到那个人。”
      之后他便带门离去。
      1968年8月20日深夜,苏联伙同东德等华约盟军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次日拂晓即占领全境。年初便早早降临的布拉格之春,至此终告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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