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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米哈伊尔 ...

  •   是的!除了这个无极的天,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天,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但甚至天也是没有的,除了静穆与安宁,什么也没有。谢谢上帝!
      ——《战争与和平》

      在记忆可溯的年岁里,米哈伊尔也有过十指数得过来的能报上名姓的情人,使他或多或少地捧出过爱意。当沙俄彻底在东欧和北亚站稳脚跟,新上任的青年皇帝鼓励他依个人喜好进行业余活动。他从弗拉基米尔那里祷告归来,听见宫殿圆窗里飘出生涩的法语念诵,于是他知晓:东斯拉夫人以他们百年的积怨和嗜血的天性攫取到广大的土地之后,也要学习做个文明人,用礼仪和绸缎来掩饰不堪真相了。
      他除去征衣,走出去就成上流社会翩翩少年,“依个人喜好”结识了一位少女。她父亲本是高加索一带农地的小地主,靠烧杀抢掠的本事飞黄腾达,跻身贵族之列。少女却还留有三分不谙世事的纯朴,把他当爱人又是长兄,白天同骑一马在林间嬉游,晚上挽着他手周旋交际场,不时唧唧喳喳问他些可笑的问题。她称不上绝丽,毕竟有妙龄少女的婀娜之态,胳臂圆润,黑眼珠大而明亮,肌肤表面每一丝细巧茸毛都喷薄着年轻的活力。正因她的单纯和生机勃勃,他虽偶尔恼她的幼稚,没起过厌倦念头。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他房里,眼睛哭得通红,告诉他她已移情别恋。
      他的不解和愤懑可想而知。他质问她原因,少女抽噎半天答不上来,末了才说:“我看不懂您……您肯定要说,这世上没有谁能完全懂谁,可还不一样。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别人看懂。当您注视着我,附在我耳边诉说蜜语,您的心思却不知飞哪儿去了……我好怕……”
      他青着脸,叫侍从打开门要她走。半年后,在双方父母属意下,她与新的意中人在谢尔基一座木教堂完婚。他陪大臣去三一修道院视察,顺路去看了婚礼,新郎就是一普通的黄毛小伙,既无外貌亦无涵养,表情与其说羞涩更像是木然。听闻他后来人到中年,仗着家底殷实成天在外胡闹,公开和三四个男人抢一名美貌孀妇,为此决斗失利,躺在荒山上血流了很久才咽气……葬礼仍在谢尔基举行。少女早已不再是少女,拖着五个孩子,面色苍白,两只眼袋托举的黑眼珠和她穿的黑衣一样死气沉沉。望着身心全部老去的她,米哈伊尔回头看见俊美如初的自己,仅存的感念也消逝无踪。
      这么多年,他看着彼得长成大人,在北海旗舰上颐指气使,练出一口流利的法语德语,而少女的枯骨都烂得差不多了。她抽噎说出的话却时常突地冒出,扰乱心神:“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别人看懂”“您的心思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51年的夏夜,他和燕然从莫大礼堂的留学生欢迎会归来,余兴未尽在篝火晚会跳了集体舞,跳过两曲后他将燕然拉到角落,吻到半途忽然问他:“我是不是经常分心?”
      燕然怔忡半晌,手抚上他侧脸轻缓滑下,从额头抚到颧骨,再到下颌:“怎么会?你做事很专注。公事上是全力以赴,不达目的不罢休;私事上,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心都占满……”他惊讶于话中的亲昵意味,忽然缄口,却没移开眼睛和手,只管一遍又一遍抚平米哈伊尔在舞蹈时微乱的头发。这是燕然的优点:有东方的矜持,但不忸怩作态,说了什么就是什么。他再次低头吻他,却是出于感激:他仿佛从燕然的话里得到救赎,连少女的抽泣,都离他很遥远了。
      乐声和嬉闹声交杂的背景中,他隐约听见燕然语带笑意:“真是想不到,时至今天我也能说出这种话来……米沙,跟你呆一起,我好像自己都回到了少年时代。”

      二十大上的风波暂时没有引发严重后果。燕然在照会后还前去华沙帮助调和过华约内部矛盾,维克多也下令继续履行国防协定,把核技术资料交给南方邻国。“朝鲜战争他们出力甚多,怎么也不该变成第二个南斯拉夫。”维克多一边在决议书上盖章一边谈论天气似的说道,“米沙,帮我问问R-12导弹的研制进度,让他们完成以后,到红场先溜一圈。”
      随后形势却急转直下。国内建设的策略,对太平洋彼岸强国的态度,双方上司的强硬个性,一步一步把两国关系往悬崖上推。60年的7月,他目送维克多将撕毁协定的正式决议发送出去,很快,他去车站接回了那些经过火车上长途颠簸仍困惑不已的专家。他在人群中认出一个旧相识,在哈工大工作的六年没怎么改变他的相貌,只是当年离开时的意气风发变成满面茫然。米哈伊尔一时心动,请他来自宅喝酒,随口问起宣布决定以后对方的反应。
      “他们?挺、挺好的,安安静静把我们送出门,临时在北京组织了一场告别宴会,他们总理还致辞说‘即使分开,两国和两国人民的友谊是永恒的’……”
      “哦。”
      “……就是出哈工大校门时他们城主有点来火。您认识的,那位混血的银毛小伙,在校门边用方言骂了几句,口音太重我没听懂。”专家喝到鼻头通红,舌头也变大了,“跟您说个秘密,您千万别告诉别人……临走我悄悄抄了两个图纸,看他骂得激动,就在经过他的时候塞给他了……这么干的可不止我一个。他就不骂了,瘪着嘴盯我们盯了好久,然后说‘一路顺风’。”
      米哈伊尔给他又满上一杯,说:“您这是……违反命令的。”
      “是啊,那又怎样呢!违反最厉害的不就是你们自己吗,同志!我不懂政治,可就是想不通,我们在异乡奋斗的上千个日日夜夜,和当地人好不容易建立的友谊,为什么上级心血来潮一纸命令,说抹消就抹消了呢……!前两个月,我们还深信在为伟大同盟和光荣事业斗争;现在可好,全盘推倒,重来的机会呢?没有!”
      “您冷静。实际上矛盾由来已久,决定并不是突然的。”
      “说到底您不在乎。六年,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对我来说却是太漫长、太沉甸甸了,我的整个人生都被它改变,再也回不去了……您不在乎,毕竟莫斯科会永存,我呢,怕是看不到结局了……也罢。他们首都在告别宴会上说:愿克里姆林宫的红星永远闪耀。您若有机会再见到他,务必也要表现出相当的礼貌……”
      他把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手一挥碰倒酒杯,趴在桌布上,肩膀颤动起来。酒量真差。米哈伊尔兀自倒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干,嗓子眼烈火燎原似的灼痛,发不出声,对着睡死在桌上的专家默默冷笑。
      借酒装疯个屁。你,好歹还有力气哭啊。

      冲突似乎看不到尽头,接踵而至的烦忧塞满他生活,却也成了遗忘过去的良药。62年10月维克多授意部署在古巴的导弹被美国发现,亚历山大对后院起火异常愤怒,和米哈伊尔在安理会上险些厮打到一起。幸而妥协达成,他俩从核战争的边缘擦身而过——要知道一旦战事爆发,两个首都率先被轰成渣是毫无悬念的。
      年末在会议上再次相遇,约克扯来亚历山大,向他们两人说:“你们必须搭起一个国际专线,以联合国的名义!再来一次我们都别想活啦!”
      他难得没跟约克抬杠,点了点头。
      华约内部也是纷攘不休。莱因哈特倒一直很乖,早请示晚报告,和他携手将柏林墙一遍遍加固。米哈伊尔知道有很多亲友隔着铁丝网,为莱因哈特送来慰问信件和小礼品,包括那些战争里遭他欺凌过的人们。他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反正总有一天,柏林墙会坚实到别说信件,连只老鼠都溜不过去。
      和中国也没有完全断掉联系。两国报纸在报纸上露骨地相互抨击,企图说服对方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底层抽屉的锁他再没打开,每次读过报纸,去信的念想便立刻扑灭。不久又到7月,中方代表团抵达莫斯科进行两党会谈。维克多说:“这次再谈不成,就真的结束了。”
      而他已不指望天降神迹。
      他和燕然白天散会后碰面,照聊不误,尽说些生活琐事,没一句擦到现实状况。散步到莫斯科河边,不知不觉又牵起手来。夕阳映着河面粼粼水波,白桦林银灿灿的树干混着斑驳树影,摇曳着落了他们一身。
      “本来想给你写信……”燕然闭着眼,头靠在树干上说,“怕你误会多想,还是没写。”
      他失笑:“我是容易多想的人吗?”
      “不全是……你很敏感。”
      “他们归他们,我们归我们。开会这些天……跟以前一样,来我这住吧。”
      燕然紧了紧手算答应他,仍闭着眼。
      他稍微获得一丝宽慰。说实在的,他和燕然之间并无裂痕,从未因私人事务争执过,凭什么一定要跟着上面的指挥棒转?那借酒装疯的专家兴许没错:他们是有独立意志的存在,为什么要把自己多年的辛苦经营送到别人手中毁掉?以他的身份地位,小小违抗一次,能拿他怎样?
      暗自琢磨是一回事,出席会谈是另一回事。一场大雨过境后的清凉夏夜,他夜半失眠,跑到琴房随性弹了几支奏鸣曲。星星和月亮,森林和大海,高加索的群山西伯利亚的苔原……他忘了关窗。
      门吱嘎开启,他没理会,指尖在琴键上飞舞,越来越迅疾,越来越用力。出奇激烈的一曲奏罢,他心脏砰砰跳着,抬头望见燕然倚墙而立。
      “拉赫玛尼诺夫,升c小调前奏曲?”
      “嗯,”米哈伊尔应着,挪出半边琴凳,“过来坐,试试同奏一曲。”
      “你在为难我啊。钢琴我只会简单的,还二人合奏……”燕然哭笑不得地坐到他身边,“你想弹什么?”
      “《小星星》吧。”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他脑海里满是杂念,弹完这一曲就退到后面,听燕然弹一首流行歌曲。燕然过了前奏,轻声哼唱起来。
      “一棵纤弱的花楸,风吹左右摇晃,看她低垂着枝桠,垂在篱笆墙上……就在道路那端,大河对岸的地方,有棵高大的橡树,也是孤独地生长……”
      燕然有一副好嗓子。他听着他唱,杂念悄悄沉淀,宁静得就剩一片荒原,风卷过大地,凉飕飕的,而自己手里只握着一根弦。在冷静而悲哀的歌声里,他手里的弦被看不见的另一端越扯越紧,崩断只在旦夕。
      米哈伊尔从燕然身后抱过去。燕然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弹唱,直到他扳过他,哐一声放掉琴盖推上去为止。
      声音全没了。只剩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扣紧他手腕。“你们不能走……不能。朝鲜一仗,你们和世界上大半国家成了敌人;和印度的战争表面赢了,实际如何你清楚,还失去又一个重要盟友。国内路线,你们更是整个走错了道,现在不是输出革命的时候……我们在古巴都退让过一回了,你们为什么就想不明白……”
      “……这些话,你早想说了吧。”
      “再这样下去你们会众叛亲离。弄不好,甚至会亡国。”
      “不至于。”燕然轻笑,“底线还是能守住的。”
      “你标准也太低了吧!当年是怎么说的——”
      “往事何必重提?”燕然平稳的嗓音里起了波动。“瞧你语气,好像我能决定它们一样。”
      他接着断断续续讲了许多话,全是看似实诚的空架子,一句接一句,砸到空气里,久久不落地,只好堆叠起来,半空飘着。最后他总算说了句有内容的:“我知你心里想的,也动过相似念头……可行不通。我们已经完了,米沙。趁现在说再见,还来得及落个干净体面。”
      这一句结语压上之前堆叠的话,像1之后拖了一连串0,轰然坠下地去。米哈伊尔被震得耳膜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就是没办法,只能结束。你的信我都好好存着,当做珍藏的纪念,希望你也不要难过。”燕然说道,眼眸黑沉沉的,望不见底。他挣了下手腕。“……松手吧。我不想动武。”
      米哈伊尔很识趣,很尊重人,便真松开了手。燕然半撑起身,揉着腕上一圈淤青。他蓦地心头火起。是啊,他应该恨他,他怎能不恨他!他不问他想法,自作主张把结局操办了,还一副道貌岸然的脸色,谈什么美好回忆,体面落幕,他怎能让他一点代价不付,就此称心如意?
      他再次把他往琴盖上推,再没说一句话。燕然不曾反抗,也不曾看他,只把手放在他肩胛上箍紧,吐息声像一根破弦在二胡绷紧的蛇皮上反复拉扯,尽成不成调的破碎颤音。他心里彻底冷下去,也平静下去。恨和爱遭逢一场烈火,该成灰的,终要成灰。
      的确,他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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