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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约克 ...

  •   棺材覆盖着儿童的脸庞
      书本书写在乌鸦的内脏
      野兽举着一朵花在踱步
      岩石在狂人的两肺间呼吸
      这
      这就是二十世纪

      ——《戏剧与镜子》

      华盛顿特区,1791年朗方首次设计规划,放射型干道加方格网道路系统,古典主义的现实模板,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
      约克站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正好可以将东西轴线终点的国会大厦收进视野。一点点收缩,郁郁葱葱的国会山,秩序井然的国家广场,修葺良好的开阔绿地,包括正在晨光浸沐中陆续前来上班的公务员,全部都整洁有序得像一台定期养护的座钟。这里很快会喧嚣起来,进入一个平淡无奇又不可或缺的工作日。他身后的城市主人也刚好吞下面包,用纸巾揩去嘴角残留的牛奶痕迹,再看向挂钟算好时差,走到电话机前。
      约克朝开放式起居室的外走道使个眼色:“我回避一下?”
      “不用,只是事先通气,不涉及决定。无关人士都无所谓,何况是你。”
      约克便乖乖留下了,安静听着他的首都阁下和那位王先生的“事先通气”:
      “你好,王先生,北京时间应该是晚上了吧,抱歉在非工作时间打扰你……噢,谢谢,我这里一切都好,你真是客气。没别的,主要想问一件事,如果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过吧……去年名古屋会议恢复了贵国在奥委会的合法席位,再次衷心祝贺你们。那么今年的莫斯科奥运会就是贵国第一次正式参加的机会了,你们对此有什么决定吗?”
      “我们?……嗯,你说中了,为了表达对苏联无理入侵阿富汗、违反奥运精神和践踏国际准则的抗议,我国上下早已坚定抵制立场,这是非常肯定的……已经确定了?多么幸运啊,我们又能站在同一立场上……就是这些了,谢谢。下次访美时我请你喝一杯?呵呵,好的,再见。”
      语气温和,目光冷硬。亚历山大在拿起话筒的时候便进入工作状态的惯用神气,待他放下话筒,约克冲他笑嘻嘻地一歪脑袋,他便卸下面具,露出发自内心的宽慰笑容:“说好了。虽然这对中国是个非常宝贵的机会,但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们已作出放弃参加的决定,不日即将公告。”
      约克郑重点头:“我看我们今晚就该喝一杯。”
      “可惜来不及。国会有新议案要审查,虽然相当无聊……你也有别的地方要去。”
      “没关系,等有空了随时可以。啊对了,等奥运会开了,如果我以私人身份过去玩几天,你会反对吗?”
      “不反对。就是别玩过头,露出马脚。事实上——”亚历山大披上外衣,即将出门的时候拉住门框,回望一眼,“事实上你最好别叫人认出你。”
      他啪一声脚跟并拢,举手敬礼:“是的先生,没问题先生。”
      亚历山大又笑起来,眼角弯起细微纹路:“那就结了。约克,我们下次见。”
      “下次见。祝你上班愉快!”

      约克的习惯是把一系列相关的事堆到一起,一次解决。这和一般人倡导的把繁琐计划拆解成一个个小目标逐个实现似乎背道而驰,但他本来也不是一般人:精力充沛,行动敏捷,有大男孩的活力,生意人的精明,知识分子的谨慎,必要时也有政客的狡猾。所以在需要出差的时候,他往往也会连贯地跑上好几个地方。在华盛顿的事情办完,他在亚历山大靠近白宫的家里借住一晚,接着上午就乘火车去芝加哥。
      据他了解,芝加哥市正在进行为期漫长的湖滨区改造,逐步将湖滨用于货物运输的码头区改造为风景宜人的旅游景点。芝加哥本来就是一座美好的城市,既没有华盛顿难以亲近的面孔,也没有纽约过分的庞大和喧嚣,她亲切热情,恰到好处。如果风不是那么大,天气不是那么极端多变……他简直要爱她胜于自己的城市。等到改造完成,他一定要叫上几个朋友,让西尔维娅(芝加哥)带他们重游一回密歇根湖。
      他坐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望着窗外倏忽而逝的中部平原的广阔农田,眼睛半睁半闭间回想起亚历山大昨晚对他说的话。
      “有位参议员说你有亲苏倾向,还可能是反犹分子。”
      “谁?”
      亚历山大说了一个在南部很有影响力的家族姓氏。然后说:“虽然不是在办公场所,但也是个人来人往、有很多熟人经过的地方。他没有压低声音,应该是故意的。你想,苏联正在阿富汗推进,他突然这样指控你……”
      “他的根据是什么?”
      “他说你喜欢引用罗斯福的观点,对杜鲁门的政策却只字不提,即使在加加林进入太空后也只是表示‘这点落后我们很快能赶上并超越’就结束了。至于反犹嘛,我想想,第三次中东战争期间你曾在一家报纸上对以色列和周围国家的关系‘表示忧虑’,这被他当成把柄了。”
      他无语望天。纽约市的人格化身喜欢一个蛮横霸道的社会主义国家,还厌恶该市占据龙头地位的犹太人,不管是否属实,谣言一散布出去就等着那些知情又不完全知情的市民像磕了药一样兴奋地讨论上一整个月吧。然后他也得闭门思过,最好人间蒸发一阵子——听起来好像挺惬意的,但他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对时间表也有很强的控制欲,那种强迫性休息才不要呢。
      “亲苏反犹,我的天哪。”他盯着脚尖,眯了眯眼。“他干嘛不说我亲英?从一战期间我就鼓吹应该帮助英法对抗德奥,也是后来修改中立法案的积极促动者。这可比几句立场含糊的话实在多了,议员先生却视而不见,真叫我伤心。”
      亚历山大耸肩,说亲英太平凡了,在当前形势下一点话题性都没有。
      “但是反犹……那可更荒唐了,我只是表示忧虑,一个字都没说以色列的不是啊!”
      他问亚历山大怎样回答,对方说:“我告诉他,你只是希望两个超级大国和平共处,对于苏方先上太空轻描淡写的回应正表示了对我们自由国家科技实力的强大自信,我们抢先登月也证明这份自信完全正确。反犹这个指控就比较无知了,约克·爱德华兹的一头黑发正是纽约市犹太人激增带来的,本来就犹太血统占优的他要怎么反犹?”
      亚历山大撒了一个只要认真追查约克变成黑发的时间就能戳破的谎。但首都的语气是如此坚定,维护好友的意志表露无遗,导致议员先生立刻便感到后悔,一边干巴巴地道歉一边就找个借口撤退了,这是约克能想到的发展。
      他向好友大大方方地表示感谢,同时心底涌上一股对国会里某种政治氛围的厌烦之情。他游离在外还免不了受此诽谤,而亚历山大时时要严守首都的中立立场,把握发表观点和体现倾向的时机,动辄受到那些半通不通的家伙尖锐责问,他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便难以忍受。有时他真希望自己是中世纪传说里的勇士,像从恶龙口中拯救公主一样把亚历山大从那片龙潭虎穴里拯救出来。当然,他不是勇士,亚历山大也绝不会允许他那么做。
      小小的危机已平安渡过,还是不想讨人厌的事了。他对着反光的车窗撩起几缕黑发,心想到奥运会的时候,干脆把头发染成金色吧。那样他的变装就可算完美,不会给轻易认出来,虽然主要是为了好玩的目的——若不是雨果(阿姆斯特丹)翻出小时候的肖像画册给他看,他都要不记得还是金发时的自己长什么样了。
      那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风清日朗。马歇尔计划已经实施完成,收效良好,欧洲摆脱战后经济低迷进入了快速发展期。阿姆斯特丹的市民也不再满足于得过且过,开始大规模地拆除旧建筑修建新街道,每个白天都能在马路上听见叮叮当当的施工声。
      雨果的房子不在此列。它幸运地经过两次大战仍保存下来,经过简单修缮就回到了可以舒适住人的状态。客厅窗户朝向运河,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也洒在瓶中郁金香盛放的花瓣间。雨果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有好些年头的旧画册,一边翻,一边讲。
      雨果对他说,他小时候就像一个缩小版的自己。耀眼的金发,瘦脸颊,身材修长,“而且和我不一样,你还有一双蓝得很纯粹的眼睛,是纳粹的人种划分法中绝对的第一等人呢!”他对此无甚反应,但考虑到提起纳粹对雨果的身体恢复不利,就叫他跳过这个话题。还有什么?哦,调皮捣蛋,却也有异常懂事的小大人的一面。喜欢坐船,有强烈的好奇心,第一次把郁金香种子从欧洲大陆带回到后屋的小花园时培养失败,为此伤心哭泣了好几天。除此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快乐而外向,喜欢和曼哈顿码头上形形色色的人聊天,有时会兜售些流行商品发笔小财。
      后来长大了。长大了就不可爱了。总追问为什么荷兰在对英国的战争中频频失利,为什么建立了广大的贸易线路却无法保护。渐渐的这些问题也不问了,还是和以前一般快乐,偶尔眼光却显得阴沉。“一告诉你战争失败、必须把你割让给英国,就立刻把我甩了。虽然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好歹依依惜别一下嘛,”雨果悲伤地摸着画框,“结果把我直接堵门外了。”
      “那时年轻气盛,不好意思。”约克无奈道歉,“后来想想,你其实比我更难过。”
      “这也不好比较,我们都没法把对方当时的心情再经历一遍。”雨果轻轻合上画册,“你要带回去吗?本来就该是你的东西。”
      “不用,想追忆童年我会到你家来看的。”
      “横跨大西洋就为看一本画册?这口气倒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说实在的,约克,有一个你这样的情人应该每天都会过得很有乐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约克撑着下颌眨眼:“噢亲爱的雨果,若你这么积极地投怀送抱我当然没意见……”
      “得了吧你。”雨果赶忙挪到沙发一边,“我说正经的。”
      “好吧,没有。”
      “奇怪。我看你不是个禁欲主义的人,就算范围缩小到同类,你们国内符合你审美的姑娘应该也很容易找到。”
      “我看在你眼中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是禁欲主义吧。比起你,我国那些清教徒的后裔简直像白百合花一样纯洁。”约克说着想起他那本以八卦欧洲众城而闻名的著作,当时他忙着抨击艾维斯对更甚者却手下留情,真是便宜了雨果,“你下次访问再敢在公众场合发表不当言论,我是不会管的,小心亚历山大亲自把你遣送回国。”
      约克对着车窗放下那几缕头发。那是在尚存森严的五十年代他才能说的话,现在经过越战和性解放运动,曾经亵渎道德的行为也变得稀松平常了。他既不会像唠唠叨叨的卫道士感叹人类的堕落,也不会因此就随便抓个顺眼的人来上一炮。他平常的生活已经够充实了,情人?起码也要找个能交往超过三个月而且不会干扰他工作的……
      莫斯科奥运会倒可以破一次例。反正他是以私人身份去玩,没有任务在身,找个漂亮的东欧女孩留些精彩回忆也不错。如果被问起身份,就说是荷兰的游客吧。
      很好,事情就这么定了。

      如他料想,莫斯科奥运会斥资巨大却没有得到期待中的盛况。将近一半的国家拒绝参加,还有很多运动员仅以个人身份前来,用五环会旗取代了自己祖国的旗帜。这场头一次在社会主义国家举办的体育盛会几乎变成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内部娱乐——更别提某些社会主义国家也拒绝参加了吧。
      这种前所未有的冷清自然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亚历山大和他背后的政府。约克很为祖国统治精英的办事能力骄傲,不过从普通游客的角度,就未免有些遗憾了。好在女子项目受影响小些,毕竟在西方国家还竭力让妇女安于家庭的年代,东欧已经让她们承担和男子一样的工作了,由此整体水平没有因参赛国的减少下降太多。就算不懂行,姑娘们白花花的大腿看着也挺享受。
      约克成功勾搭上一个罗马尼亚的女记者,还买了一只本届奥运会的吉祥物——名叫米沙的棕熊,在他看来这只眼神有点可怜的熊更像大耳猴一些,观看比赛时就把它抱在怀里。那罗马尼亚女人在一次体操预选赛的观众席上见他抱着一只小熊,嘴边的笑容和金发一样灿烂,有种年轻男子特有的可爱和帅气,便主动过来搭讪。两人度过了快乐的十天,没有交换电话和住址,就等着闭幕式上最后一次相互依偎、然后一拍两散。
      不比开幕式的萧索冷清,闭幕式倒让做好心理准备的观众们有了意外的惊喜。在悠扬又略带忧伤的歌声中,由3000多人举着画板组成的米沙熊掉下了眼泪。它挂着不变的笑容,眼角涌出的泪掉下一滴,一滴,再一滴。
      约克抱着怀里的玩偶,望着在背景板的眼泪衬托下身上绑着气球、慢慢腾空的大型立体米沙熊。歌声渐渐消逝,米沙熊也飞到空中,越飞越远了。好些女观众都流下了动情的泪水,包括他身边的女友。而这只米沙熊会飞到哪里、怎样降落,就不是观众能知道的了。
      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他忽然感到,这只熊不仅是一个吉祥物,它是实实在在,有生命并且有感情的。它里面藏了一个灵魂,也许不只一个,是许许多多个灵魂……不过他能想到的是最特殊、最有代表性的一个。
      他看向主席台。闭幕式到了尾声,他的十日女友已经和他盛情拥吻告别,回到罗马尼亚记者团里去了,还说希望有机会还能再见到他——当然到她老死为止他们99%是不可能再见了。将旗帜交给下届举办城市洛杉矶的仪式也早就结束,约克用上望远镜也没能在主席台上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闭幕式结束,观众席上人流接连涌到场外。约克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起身,一个人挎着背包往过道走去。愉快的旅程,他想,只是结尾被勾起一点不恰当的好奇心又不能满足,出现了小小的残缺。
      “约克。”
      太棒了。他回过头去,笑着打了招呼,而对面的米哈伊尔抱着胳膊,目光像胶水一样执着又顽固地黏在他身上。
      “你的目光太热情了,我有点承受不起。”
      米哈伊尔冷笑一声:“你敢把头发染成这样就不要怕人看。我注意你有好一会儿了,就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约克见对方不太信任的样子,又说,“绝无虚假。我跟亚历山大说想过来玩的时候,他还反复叮嘱我别玩得太过头。你觉得我能在这里刺探到什么情报吗?”
      “……好吧。既然只你一个人,回去以后,代我向亚历山大问好。”
      “嗯,我会记在心上。”
      米哈伊尔便转身要走了。约克叫住他:“那个吉祥物为什么要流泪?”
      “曲终人散,总会不舍,在用眼泪向即将离开的人们告别。”
      “还有呢?对这场奥运会只有81个国家参加非常伤心?为奥运会卷进了政治感到难过?人类本该追求共同理想,却无法在团结、友谊、和平的旗帜下相聚?”
      “这是你的理解。”米哈伊尔冷冰冰地说,“理解得挺好,别人也可以有其他理解。”
      “别这么不开心嘛,刨去参赛者不够多,你的奥运会办得还是挺成功的。闭幕式多感人啊,我刚才都差一点感动得哭了。”他晃晃手里的熊,“开着坦克入侵阿富汗的国家,却为奥运会没能体现和平友谊的精神悲伤哭泣。是不是感到委屈?你们在委屈什么呢?”
      “在入侵别国的问题上,你们没有资格指责别人吧?”
      “也许。但我们不会干了坏事还装作弱者,流着泪要别人可怜。”
      “……约克,我跟你的谈话离题太远了。既然你是以普通游客身份前来,就不要说些普通游客不该说的话。我要走了,你也早点离场吧。”
      这一次他没再叫住对方。只是行了几秒钟注目礼,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反正已经没有缺憾,他如愿触摸到一个刚强的灵魂——然而,过刚易折。
      对米哈伊尔,他长期以来保持着一种兴趣,甚至是喜爱。但在过去、现在、可预见的未来,他都不打算将那份喜爱更进一步。他隐约能感到,过分接近米哈伊尔会对他早已成熟稳定的精神世界造成使人不安的震荡。人的爱是有限的,在那一种特殊的“爱”上,他有一个对象投注便足够了。
      他想起二战还没结束时两人的一次对话。他说,首都为保护国家奉献自己,其他的城市也应当发自内心地热爱并保护他们的首都。如果有人对亚历山大不利,我会想尽办法让他悔不当初。你呢?你的同胞里,有人因为发自内心的爱而保护过你吗?
      其实他不常对外国友人抛出这种尖锐的问题,说完他自己都有点吃惊。果然靠近米哈伊尔,是件伤人也伤己的事,不控制好力度迟早会血本无归。
      他走出通道,站在列宁中央体育场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最后回头一瞥。
      那个时候少有人能想到,这个还在阿富汗土地上耀武扬威的庞大国家已经敲响了通向死亡的倒计时。随着米沙熊滑下的泪水,它正在一步一步,向11年后粉身碎骨的深渊滑去——它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涌现过许多英雄和枭雄,然而这回再没有人能救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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