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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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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气泡从巨大红树的根面缓慢吐纳出,剥离地面发出轻微爆裂声。它踩着温柔夜风逃向天空,俯瞰这片繁华的群岛。浓密的黑色树冠。蓝色油漆在粗壮树干涂下的编号。灯牌闪烁。摩天轮优雅地转动,承塔上系满各种颜色的小灯泡。被光线剪下的情侣的侧影。它还没来得及看清冰柜的圣代究竟有没有草莓口味,就“啪”地一声炸裂在高空。非常细小的声响,细小到被风声淹没不见。它曾经注视的世界仍然有条不紊运行着,夜晚的狂欢永不停止。
这距离它诞生不过三十秒而已。它甚至还没来得及正儿八经地对这个世界,说一声“你好”或者“再见”。
把镜头下移到这棵标注着19R的红树上。褐纹木牌倾斜着钉在树干上,镂空出[Revoir]的字样。推开假合的薄木门,扑鼻而来的酒香和不断变换着颜色的彩灯无疑不在清楚地揭示着这家小店酒吧的身份。吧台前的服务生仔细擦拭着消过毒的高脚酒杯,时不时侧眼瞟过坐在凳上独饮的男人。
——干净利落的绿色短发,耳垂悬挂着三枚水滴形状的金色耳环。一只手略显随意地搭着腰间的剑柄,另一只手捏着酒瓶,虎口处生着微微凸起的茧。一,二,三……好家伙,腰旁足足别着三把剑呢!
这位新来的服务生小伙子很快就收到了对方并不善意的回瞪,吓到急忙低头捏住杯脚使劲儿擦了几下。旁边资历稍深的同伴拉过他,耳语道:“别乱盯着人家看,这可是罗罗诺亚索隆,咱可惹不起!”听者显然吓了一跳,手中玻璃杯险些落地:“罗罗诺亚索隆?拿剑劈开红土大陆的那个怪剑客?”
索隆不再理会这些琐碎的谈论,单手支住脑袋看向侧窗,香波地公园的摩天轮因距离的遥远而缩成小小的两圈银色光环,占据着磨砂窗的四分之一格,像极一枚镀银的指环。他放下手中的朗姆酒瓶,伸出左手对着玻璃窗,好像要把那枚银色指环套进无名指上一样。
他想起厨子也曾摆着这样的姿势,一边满怀爱意地喊叫着“娜美桑我要把这枚戒指送给你”一边扭头毫无绅士风度地炸毛“你这株水生植物怎么可能懂得老子的浪漫”,而自己只是不屑地“切”了一声,咬开软木塞灌下一口红酒。
窗边的侍者留意到贵客奇怪的动作,连忙上前拉上绒质红帘,鞠了一躬,露出代表着“月光打扰了您的雅兴真是深感抱歉”的笑容。
绿发剑士提手将空酒瓶扔入篓,扶剑起身。他半垂着眼皮揉捏后脖颈,兴许是有几分醉意。身着侍者服的伙计拦住去路,毕恭毕敬递上一只雕花木盒,剑士却好似没看见一般绕开,侍者唤:“绿藻头先生,这是故友托我转交给你的。”
他感觉到自己在听见那三个字的一刻顿然僵住的脊背,绿藻头,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自己了?久到他已记不清年月。索隆转身揪住侍者的衣领,向上提起,逼迫般直视:“把东西交给你的人呢?”瞥到一块别在胸前的金属铭牌,原来并非侍者,却是这方小店的所有者。店长挣开束缚,将凌乱的衣领折回翻整,礼貌地答道:“他九年前把东西寄放在我这里,说有很重要的纸放在盒里。”
索隆愕然,又收敛住表情,接下木盒离开这方小店。
盒盖上细致雕着一朵半开的花,很眼熟,索隆却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搭扣因为锈蚀粘在盒壁,他耗费一番功夫掰开,一把铝制钥匙静卧在盒中央,下方压一张纸。纸的边沿已氧化成土黄,字条上书三字:臭绿藻。一滴液体滴落在字条,晕成大片水渍,他抬手摸过脸颊,没有眼泪。更多的水滴打在肩膀,手臂,所有裸露的皮肤上。是场来势汹汹的夜雨。
索隆背靠着树干躲雨,雨水顺着树皮纹路滑落,衬衫背面湿皱成一团,他晃神间看见九年前的厨子,金发湿漉漉搭在额头,他护着打火机点烟,叼在嘴里拎一串钥匙冲索隆摆手:“上这么多锁,看你这只臭绿藻怎么偷酒喝,哈哈!”索隆抽出鬼彻比划了两下接着收剑回鞘:“啧,河童智商就是低,直接砍了不就好了。”“你说谁他妈是河童,绿藻头!”对方撸起袖子冲上来开打,首肉,一刀流,颊肉,空手接白刃……打到满身都是地面溅起的泥水,还阵亡了一箱无辜的西瓜。结果被娜美那个女人凶巴巴的训一顿,一人脑门上种俩暴栗,顺带扣走一整月的零花钱。
他发现自己在笑,他发现自己三十岁以后渐渐习惯于睹物思人,忆起的多少个画面或片段都属于同一个人,而物是人已非。原本温馨的笑容终止于此,化作一声自嘲的嗤笑。
不过是一场采购之行,隔过九年时光,居然还清晰如昨。他湿透的衬衫,护烟的姿态,勾住钥匙的食指,蹙起的卷眉,一帧一帧在脑中回放,索隆蓦然直起身。
把时针向后拨动一小时,他站在码头,双手环臂静默看着沉睡的海面。他买下一根金色手绳,将雕花木盒中的钥匙串带在腕上,在[Revoir]那颗红树下劈出一小片坑埋起木盒。此刻海风温柔地掀动衣角,最后一趟船缓慢无声地向岸边靠来,船头割破海面,划开一圈圈鱼鳞色波纹。在夜色下隐约可见金与红相间的船身,小狮子模样的船头,索隆踏上船去环视一周,橘子树,瞭望台,甲板上的秋千。与记忆中重合叠加,他绝不会认错,这艘船,承接梅丽号的使命并见证草帽海贼团辉煌的梦想之船,桑尼号。
但他很快发现了异样,主帆上漆着水之都的标志,甲板睡着几个年轻的海贼,索隆在小花坛曲腿坐下,背靠桅杆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口气,他闭上眼假寐,夜里海风冰凉,扑打在面颊有种淋洗的凉爽感。
就像七年,八年或者九年前的每一个夜晚,他坐在甲板上一言不发,娜美架着望远镜观测航线上的夜云,不时把被风吹乱的橘发捋到耳后,罗宾端着咖啡研究古籍,乔巴满头大汗地研磨草药,够不到药材时罗宾就笑眯眯地将他抱高,乔巴礼貌地说谢谢。路飞有时和乌索普在甲板上边唱宾客斯的酒边跳舞,有时蹲在弗兰奇身旁看他噼里啪啦嘭地发明新武器,有时又睡眼朦胧地爬下吊床要肉吃。布鲁克哟霍霍霍地45度。而卷眉毛总是单手端一盘夜宵眼冒桃心地给lady们送果汁,再一手插兜满脸不情愿地踱步到他面前。
“这是你的,绿藻头。”
——“这是你的,先生。”
游船上的年轻服务生端盘送来一杯饮品,索隆接过放到鼻下闻,是醒酒茶。他假意抿下一口含在舌下,余光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小子。白衬衫搭黑色马甲,长及鞋面的西装裤,腰间却别着一把次品长刀。当他再次抬头时,舌下那口醒酒茶没呷稳而全数滑进喉里。
三步开外站着一个女人,橘色长发慵懒地搭在肩上,乳白蕾丝短袖,紧身牛仔裤。她一只手闲适地叉腰,空出一只手将橘发捋顺,俏皮地吐出舌头:“好久不见,索隆。”
九年前他们重聚,七年前路飞找到Onepiece称霸伟大航路,草帽海贼团正式解散。五年前海贼王公开处刑,昔日草帽海贼团无一人到场。
索隆打败鹰眼后四处游荡,不时捉几个徒有其名的后辈海贼去换酒钱。他常常想自己独身一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好,除去自己的手艺实在欠佳这一条之外,他不过是回到遇见路飞之前的日子,练练剑喝喝酒,心情好时砍砍船,心情不好时也砍砍船。
但他看到曾经并肩浴血奋战的伙伴再次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不好,独身一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糟糕的是命运它给你最好的,再把它们从你身边夺走,留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