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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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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话的第二天,苏智罕见的接到了苏措的电话。知道她脚崴了,苏智想起高中时代她某次脚崴的经历,气不打一处来,挂上电话后他急匆匆的过去华大找她。一路上他边骑车边想,到底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真的遇到事情的时候,她还是第一个想起自己。这样的想法让他舒心多了。
那晚回宿舍后他跟陈子嘉提起这事,不由得感慨万千:“阿措从小就不像别人的妹妹那样,我都怀疑她会不会撒娇。越大的事情越不会提起,偏偏还能装得一点事情都没有。逼得我没办法,只好去认识她的那些女同学,侧面了解情况。”
陈子嘉愕然:“看不出来的,我觉得阿措很开朗活泼。”
苏智脸上浮起个回忆的神情:“只要事情与她无关,她是很开朗的。而且你当然不可能看出来。你才认识她多久呢,一两个月而已。”
“她不能总这样,”陈子嘉问他,“你没劝过她?”
“没用的,”苏智再清楚不过的叹口气,“她就是有办法置若罔闻。”
此后的几天他除了上课之外,还负责接送苏措,苏智本就没什么多余的时间,现在就更忙了。陈子嘉提过好几次要帮忙,苏智自然不肯:“不光是我,还有她的同学也可以送她。阿措是我的妹妹,为她花这点时间难道还没有么。你的事情比我还多,协会里,双学位,事情够多了,我哪里需要你麻烦。”
苏智边锁着车边说话;陈子嘉罕见的凝起了眉头,语气也有些不稳:“你怎么现在跟我客气,再说,我也不觉得麻烦。”
想起平时陈子嘉对苏措流露出的关心,苏智自觉刚刚那番话太过生疏,连忙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补充:“既然这么说,有劳你明天帮我送她上自习吧。说来也怪,她中学的时候作业都不愿意做的,上了大学,忽然变得这么勤奋了?想不通啊。”
陈子嘉理解的说:“可能是顿悟,我小学的时候也不读书的。中学后才忽然明白过来。”
苏智笑着点点头。
第二天晚上苏智再次接到了苏措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诚挚的说帮她谢谢陈子嘉,明天不要麻烦他接送了。那时陈子嘉刚刚回到寝室,正把书从书包里取出来,苏智就去走廊接电话,压低声音问:“他说了明天还要接你?”
苏措“嗯”一声:“他说你事情很多,以后他接送我。是不是你麻烦他的?”
苏智没说话了。他回到寝室,发现陈子嘉已经坐下,聚精会神的看着手里的一篇文章。大概是台灯的灯光太亮,苏智从他脸上看出了高度的精神集中。陈子嘉平时看书很快,可是看那篇文章的时候速度放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细心阅读,许久才翻过一页。苏智对陈子嘉看什么文章并不好奇,不过两人是邻床,他很轻易瞥到了“柏拉图的洞穴之寓”这几个黑体大字。
半晌后陈子嘉读完那篇文章,转递给苏智,微笑着解释说:“今天我找许一昊的时候,他给我看的文章。是苏措写的,你说她不会写哲学论文,可是你看看这篇文章,引经据典,有理有节,的确是看了许多书才能写得出来。”
陈子嘉五官舒展,脸上微笑盎然的神色,让苏智不知道怎么跟他提起刚刚电话里的内容。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几十秒钟里,更多的细节被想起,一个古怪的念头从长长的细节河流里沉淀出来,漂浮在他脑海里。
苏智很为那个念头揪心,但是不知怎的,就是不敢当面去问陈子嘉。那段时间他跟应晨的接触多起来,两人有时会一起上自习,他辗转的问应晨:“米诗的确是喜欢陈子嘉么?”
应晨心口一酸,半真半假的说:“你跟陈子嘉这么熟,居然会问我这个?我告诉你,陈子嘉是你的朋友,他跟米诗的事情搅不清楚,外人很难插手,你可不能去喜欢米诗啊。”
“我怎么会喜欢米诗?”苏智笑着打消了应晨的担心,“我跟她话都没说过几句。”
因为两校的风采大赛,他们一周总会来华大几次,跟许一昊碰面的几率随之增加。他们在一起总能谈起很多的话题,有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会聊起苏措,许一昊会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说自己总在图书馆碰见她;陈子嘉则面沉如水听着他说话,脸上的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这种事情,苏智一般都不开口,他抽空安慰自己说,我是多想了。
许一昊喜欢苏措这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苏措也会喜欢许一昊。
那算是一次巧遇了。他们到图书馆门口的时候,苏措和许一昊也正在附近的一颗树下说话,许一昊神采飞扬的跟她说着什么,嘴角全是笑意;苏措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很长时间内目光都没有移开。
苏智震惊之极:“我都不知道阿措还能这样看着一个男生——”
声音忽然就没了。陈子嘉静静看着正在远处说笑的二人,表情如昔,但是一句话都不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仿佛要把那个场景给雕刻在脑子里;苏智脊背一凉,假装平静的略一低头。陈子嘉扶着自行车把的双手如此的用力,青筋历历可见。
在苏智的印象中,陈子嘉真正生气变色的次数相当稀少。他修养太好,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从容不迫,除了苏措的事情。
那次风采大赛结束之后,他们满学校找人,可就是找不到她。在学校里转了两圈之后,苏智已经彻底放弃,无奈的说:“算了,我们等一等,她总是会回来的。”
陈子嘉却不肯放弃,夕阳下他的脸和眼睛都是红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走了调:“你什么时候见过她这样?你觉得她可能去哪里?”
几近逼问的声音让苏智沉默了半晌,攒了很久的那句话终于问出来:“陈子嘉,你难道,也喜欢阿措?”
陈子嘉缓慢的侧头,二人目光短暂的一碰,答案清清楚楚写在他的眼睛里。陈子嘉清楚的开口:“是,我喜欢苏措。”
得到了答案后,苏智大脑里绷直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他反而安心了,也就可以很平静的说:“你跟米诗的事情,又要怎么办。”
“我已经跟她清楚了,她只是我的妹妹。”陈子嘉眉梢一跳,淡淡的回答。
苏智继续追问:“前两天的事情你看到了,许一昊是你的朋友。”
事先已经把这件事情反复想过,陈子嘉稳稳的说出来:“只要苏措还不是许一昊的女朋友,我就有希望。何况,我不觉得苏措喜欢他。”
他的话犹如金石之音,带着确信无疑的语气。苏智摇摇头,缄口不言。苏智一直都佩服陈子嘉看人的准确性和对事情锲而不舍的坚持。他不想跟陈子嘉在这个问题上争执,说到底,也是苏措的事情,他们怎么讨论都不能算数的。陈子嘉和苏措如果真的互相喜欢,他乐见其成的。不过,苏措看许一昊的眼神绝对不同别人,陈子嘉的信心从何而来,他捉摸不透,但是陈子嘉能肯定这么说,必然确认了什么。
陈子嘉的信心在此后的若干年里得到了验证。陈子嘉从来没主动让他帮忙,他只是默默关心她的一切事情,她需要帮忙的时候总是毫不犹豫伸出手;他们去华大的时候,总会特地从物理学院门口经过。次数多了,偶尔也能碰见苏措下课,她在白际霖的实验室做事,忙得很,总是神色匆匆,跟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就赶去实验室。她骑车很快,几秒钟就消失在远处。
每当这个时候陈子嘉的神色就会不为人知的一黯,苏智就劝他说:“给阿措时间。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全心的在读书,是不会有心情谈恋爱的。”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并不真的是那样想。一个人忽然的改变总是有原因的。苏措以前对待学习相当懒散,可是现在懒散被认真上进,勤奋踏实这些形容词所取代,某种程度上说,脱胎换骨了。多年的兄妹下来,每次苏智觉得自己了解她的全部的时候,她就展现出他所不知道的一面。
这边发展不顺,许一昊似乎也没有收到什么效果。苏智接到许一昊的电话的时候,照样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其实他那时候就该想到的,从一开始,苏措就没给过任何人机会。
回忆起来,苏智从小到大都没插手干预过苏措的事情。他一直觉得妹妹足够聪明,能够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实际上也是这样,她读书的时候成绩虽然不算太好,但还不错,升学从来不让父母担心;学琴学书法的时候也是,父母说什么就乖乖去做,反对?抗拒?从来没从她的神色和话语里表现出一丝一毫。他毫无保留的相信她。上大学之后,信任日复一日的渐渐减少了。
苏措不提围棋,不弹钢琴,说那种一戳就破的谎,找很多理由不见他们。最离谱的是,她甚至连父母给的钱都不用,每年的学费生活费稳稳的存在银行里。
平时苏措对吃穿用度并不上心,不是换季的时候衣服不会买衣服。她的花费不高,而父母给的钱向来都是只多不少。这种情况下,苏智怎么也不会想到陈子嘉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昨天,我听到刘菲说,阿措经济状况不好,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时陈子嘉的表情如果说是严肃的话,苏智的表情完全扭曲了。
这个新闻让苏智平生第一次真正对苏措生气,不是应晨和陈子嘉的劝说,他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把这事情掀上了桌面。他一直以为,苏措所作的事情都是有自己道理的,从小到大她没有干过一件没道理的事情,可是这次不一样。气恼之中他诡异的想起曾经有个围棋老师评价苏措时用怪异的语气说了句,太聪明了,水满则溢啊。言下之意就是说她城府极深。
苏智沮丧的抓着头,气恼不已。看来她终于没把这个聪明劲放在围棋上,转而用下围棋的那种城府和算计来对付身边最关心她的人。连父母,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都在欺骗,并且乐此不疲,骗了整整两年。
其实苏措一上大学,苏智就觉得她却有些改变。她浑身上下都没有对劲的地方,虽然还在微笑着,那动人的笑容仿佛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份,剥都剥不下去,轻轻松松的把所有的关心拒之门外。
他的担心应晨有所察觉,不安诧异之下就问他:“你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怎么兄妹俩离得这么近,平时也不一起见面吃饭?”
苏智苦笑:“我现在也不知道了。”
“我想见见她,”应晨托着腮说:“你们宿舍的人都说她是难得一见的美女。”
那时候苏措正在跟他冷战,苏智无奈的伸出手心:“她忙的很啊。我也不敢找她,等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家,你就可以见到了。”
可是苏措以顽强的口吻坚持着不跟他一起回去,偏偏还不肯说原因。苏智气的满寝室打转,恶劣的脸色好像谁欠了他钱不肯还一样。每次跟吵完架后苏措的脸色都是这个样子,陈子嘉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你票都买好了,先回去吧。到时候我送她去机场。”
苏智恶狠狠的一咬牙:“送什么?她自己有腿,我还不信她回不了家了。”
陈子嘉摇头:“你跟妹妹赌什么气。”
“够了,你看到了吧。她对我都是这样,不论什么事情,连个原因都不肯说,”生气之后,苏智只剩下满怀的沮丧,一段时间以来,他也没有在陈子嘉面前提起过苏措,可那天却一口气全说出来:“陈子嘉,你做好思想准备,现在放弃阿措,还来得及。不然以后有的你的苦吃。”
陈子嘉愕然,眉尾微微一扬,他听到苏智语速飞快的说:“你们还没开始,我不相信你现在对她能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来得快,也去得快,算了吧。”
一默之后陈子嘉露出个复杂的笑容:“我认识这么多人,可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孩子。我想,我被她迷住了。”
听到此言苏智顿一顿,半晌后慢慢说:“也不奇怪。虽然阿措是我妹妹,可是我未必能帮你。”
“我知道。”陈子嘉毫不意外,表情波澜不惊,“本来也不能指望你。”
两人之间以苏措为主题的谈话次数寥寥可数,可是每一次对陈子嘉造成的影响都比苏智预料的大得多,当然,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影响和感情程度是成正比的。
“你放弃她吧,大家都解脱了。”苏智再度开口,推心置腹的说。
陈子嘉扭头去看窗外,没有回答。
寒假苏措回到家后第二天,两人终于结束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冷战。晚上苏智摸到苏措的卧室,找了个借口坐下跟聊天,一会聊下午的同学聚会,一会聊以前学校的老师如何如何,东扯西扯,可就是半天也没扯到点子上。犹豫片刻后他终于问:“陈子嘉告诉我,你期末考试很好。”
“可是英文不好。”苏措低着头在书架上找书,头都没抬。
“是陈子嘉送你去机场的?”苏智又问。
“嗯,”苏措抬头,打量歪着身子靠在书架上的苏智,“我又欠他人情了。我说,苏智,你能不能别麻烦他。一而再,再而三,我内疚得很。”
“我还以为你对他不一般呢,你第一次看到他都出神了。”苏智不动声色。
苏措拿书砸他,又好气又好笑的开口:“说什么呢。我就是花痴他而已。这么优雅英俊的男生实在太罕见了,你也不怕被他比下去?”
“只是这样?”苏智心里一沉。
“还能有什么。”苏措翻开手里的书开始看,漫不经心的回答了一句。
“那许一昊呢?”
苏措抬抬眼皮看他,慢吞吞的说:“啊?怎么又说起他?认识而已。”
那轻松的表情和态度让苏智不再会追问下去。他也从来也没有穷追不舍的习惯,一直以来,苏措说一句是一句,他也就信一句。就算心存疑虑,也不会真的去求证,他就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妹妹。
好几年后,苏智跟陈子嘉有过一番长谈,这件小事也被顺口提到。他捏着听筒,对大洋彼岸电话那头的陈子嘉说,你放弃她吧,她心都凉了,就算你天天在她身边都捂不热,何况现在隔了这么远呢?那时候他们刚刚出国一年,欧洲是清晨,美国则是半夜。风从窗户灌进宿舍,冷的苏智浑身一个哆嗦,声音也不自觉的发颤。
不用站在他对面苏智也知道陈子嘉那天极度反常,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语气沙哑怪异,听不出是哭还是笑:“你以为我没想过?绝望的时候,我反复的跟自己说,我不再爱她了,我不再爱她了。只是,我忍不住啊。我再也不可能遇到第二个苏措了,这辈子我都不会遇到了,我没有办法不爱她啊。出国快一年,我发疯的读书,不敢想她,甚至名字都不敢想。哪怕是只看到一个‘苏’字心都在抽搐着疼。
“你提起过的话我都记得。我不去追她,我可以等,可是没想到等来这么一个结果……就算我以为她真的喜欢许一昊时都没这么绝望。原来压根就不是这样啊。你说,我怎么比得过一个死去的江为止?”
挂上电话,苏智靠着床不说话。此时应晨醒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完原因,应晨睡意全无,深深叹气:“我没想到,陈子嘉深情至此。不过话说回来,阿措也何尝不是。竟然一开始我们就错了,错的离谱。”
“现在讨论对错有什么意义?”苏智沉沉开口:“陈子嘉再这样下去,非得出事不可。他一个星期后会回国,我无论如何要让苏措见见他。”
这件事情上,苏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他旁观了四年,依然无所裨益。当天苏智就编了理由骗苏措去机场接人,他本是一片好心,可是这种自作主张反的而导致的了更绝望震惊和不可预料的后果。
苏智一直认为米诗是那种温柔可爱的女孩,虽然在很多事情上极端固执。女孩子长的漂亮就是有个好处,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似乎总可以理解。陈子嘉对她很好,几乎可以用宠爱这个词来形容。米诗的学习不好,陈子嘉经常给她补课,很多时候题目讲了一次又一次,可是偏偏从来不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始终态度良好的微笑。苏智自己也是有妹妹的人,很容易就辨别出陈子嘉的那种态度里所透露出的信息——一半的关切,一半的责任。他的确是以长兄的姿态对待米诗,一点别的念头都没有。
起初苏智跟米诗不熟悉,不过应晨跟她的关系到不错,两个女孩子经常凑在一起小声说话。她们非常有热情,经常想出些点子,搞个小活动,一起聚会什么。通常情况下,这种聚会都在米诗家里,有的时候,许一昊和林铮也会来。
苏智起初看到许一昊和林铮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眼睛一下睁大了。他一直以为除了苏措,许一昊是不会跟另一个女孩和颜悦色的讲话。
陈子嘉貌似无心语气的跟苏智说:“他们一个学院的。林铮是许叔叔一个朋友的女儿。一昊的母亲常年在国外,缺人照顾。许叔叔一直担心他没有异性朋友,所以希望他能跟林铮多结交。”
苏智点了点头:“挺配。”
陈子嘉微笑:“我也觉得是。”
这样的聚会苏措几乎从来不参加,最常见的情况是找不到人,剩下的情况是人是找到了,可是她就是能找出千百种理由拒绝邀请。虽然她没有出现,不过苏智觉得,她依然以她的方式无所不在。
嫉妒和恶意能使一个人变的极其敏锐。米诗渐渐的对苏措的事情非常关心,也经常笑眯眯的向他打听关于苏措的事情。虽然陈子嘉从来没告诉过米诗自己究竟喜欢谁,可这种事情,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可以把心思全部吐露出来,米诗如果察觉不到,就奇怪了。
米诗对陈子嘉的感情是苏智所无法理解的。明明知道对方不爱他,可是还在等耗着,怀着微薄的希望等着。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莫过于自我欺骗。他跟应晨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应晨不赞同他的想法,轻声回答:“我能理解米诗。我也等了你一年,是不是。”
苏智哑然。世人皆有执念,他们那群人,谁都有无论如何都放不开割舍不下的人或事,他自己也不例外。
只是,真相往往太过沉重了。很多的时候,宁愿不知道。
苏智后来一直在想,那么些年,苏措是怎么过来的?她帮江为止活着,自己的理想,抱负,爱好统统放弃,从他离开的那天,她就变成了他。好几年走过来,无怨无悔,义无反顾。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
其实很小的时候,苏智曾经嫉妒过苏措。只要她在,家里的长辈变着法子夸她如何如何的聪明可爱;说起苏智的时候,往往就没那么多赞美了,通常摇着头,语气保留的夸奖说,阿智啊,虽然聪明,但是比起妹妹,还是有差距的。
在外人看来,苏措拥有了太多。聪明和漂亮往往不可兼得,然而她两样都有,并且似乎都到了极致。可只有苏智才知道,哲言总是没错的——上天给谁都不会太多。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苏智就知道苏措晚上总是睡不好。过年的时候回老家,两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苏智每次半夜的时候醒过来,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发现苏措睁着眼睛,没有睡觉,有的时候她在看照片,有的时候是在看书,更多的时候什么都不干,静静看着某个虚无的方向,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偶尔的眼皮一闪,说明这是个活人。
当然这都是上小学时候的事情了。上大学后,苏智没想到还会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前一天是陈子嘉生日,他们几个男生喝酒太多,醉意尤在,起初以为是自己做梦,半分钟后才知道苏措的确坐在床边,她表情淡漠,下巴微微抬着,凝视着窗外某个角落,光滑的头发披在身后,一直垂到了半腰。她眼睛里仿佛有水波荡漾,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溢出来。
看着看着,苏智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妹妹了。他本就头晕,此时觉得更晕了。苏措走后没多久,他也跟了出去吹风。他漫不经心的下了楼,却在拐角处见到陈子嘉和许一昊两人正在交谈。两人衣着整齐,怎么看都不像是刚起的样子。陈子嘉紧拧着眉头,神色里怪异的焦灼说明他们正在谈的事情非同小可。许一昊脸色奇差,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摔倒在地面上;因为紧张他双手捏成了一团,目光坚定的停在陈子嘉脸上,仿佛永远不会结束那样的注视。
想起昨晚玩牌时发生的事情,苏智不自觉的脸色开始僵硬。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交谈两人,使得他们同时敏感的侧头。陈子嘉对他点头示意早安,许一昊瞥见苏智,没有招呼,也不见平日的客套,愣是勉为其难的在身体语言上摆出了可以称之为冷漠的那种态度,而后转身离开。
纳闷之下苏智皱眉,他看着许一昊离开的的背影正想说句什么话,却被陈子嘉打断:“苏措怎么一早就走了?你怎么不去送送?”
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苏智很快明白过来:“你去送她了?”
“我没追上她,”陈子嘉并不掩饰声音里的苛责,“我看到她上了出租车。”
苏智停了停,才说:“刘菲让她回去开实验室的门。昨天晚上,她几乎没睡,回学校补觉也好……更重要的是,她就是想一个人呆着,我不能强行留下她。”
陈子嘉有些触动,缓缓点头:“哦,到底你是她哥哥。”
他语气如此古怪,苏智小心谨慎的开始问:“许一昊知道了?还有,刚刚你们说了什么?”
“他对我发了脾气,说我不该瞒着他这么久。还说不论我怎么样想的,他都不会放手,”陈子嘉微微一笑,抬脚上楼,“从小到大,一昊从来没跟我争过什么东西,这次他能跟我说出这番话,说真的,我很吃惊。”
“是啊,没想到林铮问什么,许一昊居然就回答什么,林铮那时的脸色,真不好看。”苏智无奈一叹:“真是糟糕的一个晚上,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了。早知道我和许一昊就该跟你学学怎么玩牌了。”
陈子嘉手指一动,一句话类似盘问的话脱口而出:“你跟许一昊说了关于阿措?你跟他说,阿措可能喜欢他?”
话一出口陈子嘉就后悔,他几时这样斤斤计较着追问,可刚刚跟许一昊那番谈话让他不能释怀,于是不受控制的质问出口;苏智盯着他,同样暗暗纳闷,陈子嘉跟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啊。他从来不主动求他的帮忙,也不会主动从他那里打听苏措的消息,他还一直佩服陈子嘉这样冷静沉着的作风,原来也有忍不住的一天。
细想起来,苏智很快想起两三个月前跟许一昊说过的一番话。那时候是运动会,许一昊难得的打电话给他,他的声音那么低沉和悲怆,苏智于心不忍,就把苏措小时候的事情点点滴滴都告诉他,末了说:“我肯定,阿措是喜欢你的,你给她一点时间,耐心的等一等。她对感情这种事情,总是有点不上心,像是少了一根筋一样。”
为了这句话,苏智有一度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说那番话的时候是如此的真心实意,也顾不得陈子嘉知道他说这番话时的感受。感情不能强迫和扭曲,这是他历来的观点。苏措喜欢谁,他无权过问,唯一希望的,是妹妹能够幸福。而那个时候,他以为苏措喜欢的正是许一昊,只不过没有勇气述之于口罢了,所以他才说了那句印象颇为深远的话。
谁知道,他竟然大错特错。
他不能准确的形容自己知道江为止这个人和他的事情之后的感受,当然他震撼,可是跟看到苏措的表情给他带来的震撼相比,确实小了很多。江为止他一辈子都不认识,可是苏措他认识了一辈子。那天晚上,大家都相当反常,毕业之后的种种感情全部堆积起来了,本来说不喝酒的都喝了酒,本来不会说的话也趁着酒后说出来。别人醉不醉他不知道,但是苏智的脑子绝对清楚,他无法忍受苏措那种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的微笑,活在早已不存在的世界里,武断的拒绝外来的一切人和事,和任何的关心。她拒绝别人他能理解,可是连这个哥哥她都舍不得告之半点实情,而他马上就要出国——
看着苏措摔门而去,他沮丧到了极点,一晚上都没睡,应晨也陪着他熬了一晚上。苏措是大家公认的冰雪聪明,苏智也绝对聪明。到底是两兄妹,无论如何,基因是不会撒谎。他跟陈子嘉能成为好朋友丝毫不奇怪,他们同样擅长许多事情,很多复杂的事情都可以处理的妥妥帖帖。若干年后,他还觉得,在众人面前毫无预警的把江为止摊到台面上,是他平生所作最蠢的事情。
他抱着头越想越灰心,问应晨:“我做错了是不是?”
应晨叹气,点头之后又摇头:“事情一牵涉到阿措,你就很难处理好。”
“我也没什么资格去管她,”苏智打强精神说。熬了半夜,他眼睛都是青的,随时都可以睡过去,“一上大学我就知道阿措不对劲,三年了,可是偏偏就是想不起去问问以前的同学高三的时候她到底过的怎么样……不过是问一句话罢了。我连一句话都没问过——”
应晨轻声安慰他:“你又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其实也不光是他跟应晨,那晚大家都在客厅里呆了一个晚上。他坐在沙发上,陈子嘉则坐在他对面,表情木然犹如泥塑,目光罕见的迷离苍茫,却始终落在门口,像等待一个杳无音讯的人归来。苏智试图去看他,可是明明看着他的眼睛,却总是对不上他的目光;挫败之下,他一侧头,看到许一昊抱着头蜷坐在阳台的黑暗角落,拒绝了光线的照射,始终不肯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