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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三章 共栽樱桃许半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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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夜晚来得有些早,下人已早早将公馆门前的汽油灯点亮,灯光将垂花门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掠在洋灰地面。依稀有叶影飘落,发出一阵簌簌的微响。院子里,空荡荡的,连一丝人影也没有。
太安静了。
雅妮缓缓放下撩开的窗帘,她心里揣着事,怎样也平静不下来,家里明明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她心里总是觉得不对劲。她吸了一口气,走到床边,正要坐下,却忍不住来回踱了几步。她按捺了一阵,还是坐下来,愣愣看着帐前的流苏因为她的动作在她的眼前一跳一跳的。她叹了一口气,躺到床上。下午在西餐厅的事情,总在眼前晃。
谭丽丽哭着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原来,谭丽丽那次在戚府,一眼就认出余绍景就是她在溪边见到的人。见他竟然在他们面前装作不认识自己,她感到既伤心又难过。她不相信,余绍景会是那种薄情的人。要不是碍着旁人在场,她真想当面质问他,当初的那束花、那首诗,是不是都是假的。所以,她见余绍景离开,就仓促追了出去。没想到,余绍景见她追出来,竟然还露出了一种鄙夷的表情。她心里更加难过,一心想要问清楚,但看着周围人来人往,她实在没有那样的勇气。只好,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谭丽丽跟了他几条街。余绍景走得快,她就快步跟着;余绍景走得慢,她也慢慢跟着。因为怯懦,她自觉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余绍景偶尔会微转了脸来瞥她一眼,她感到不解的同时,也觉得他依稀有一丝暧昧。这个点点的暧昧,令谭丽丽觉得余绍景是因为有所不便,才故意装作不认识的。这样一想,她心里不禁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和快乐。这样矛盾的心情,让她不知不觉跟着余绍景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你跟着我做什么?”谭丽丽抬起头的时候,余绍景已经停下来,在前头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他勾起一侧唇角,冷冷一笑,轻哼了一声,“谭小姐是对我送的花念念不忘?还是,根本就是对我本人念念不忘?”
谭丽丽抬眼,微露了一丝诧异,但她好像并太不在意他的讥嘲,只是抿了抿唇,低眉垂眼,怯怯说道:“我只是,想问问,你真的叫‘余绍景’吗?”她说完话,将头垂得更低了。
余绍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出声。谭丽丽已经失去了质问他的勇气,现在连这样简单的要求也没得到他的回答,这让她感到十分得忐忑不安。她紧紧抿着嘴唇,背脊生凉。但她明显地感觉到,他突然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走来。她不安地攥着手指,连背脊上的肌肉也不由得缩紧。然而,余绍景接下来的动作,在让她感到大为吃惊的同时,更加茫然无措。
余绍景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挑起了她的下巴,勾起一抹谭丽丽看不懂的笑容,谭丽丽呆愕地回望着他。接着,余绍景改为两指捏着她的下巴,嘴里啧啧有声地审视着她,摇头叹气,似乎在替她感到可惜。谭丽丽还是一脸茫然,余绍景似乎对她的表情愕了一瞬,旋即附到她耳边轻声说:“其实,我已经结婚了。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是。”余绍景的表情和动作都是极为轻佻的,然而,丽丽似乎无动于衷,只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半晌,喃喃说了一句:“有关系吗?”
余绍景被她的话弄得一愣,又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然而,这些都只是一瞬。转眼,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眯眼瞧了瞧她,猝然低头覆上了她的唇。他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谭丽丽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形,被他突然攫住了唇,反抗不得,她惊得脑中瞬间空白,无法思考,只下意识地紧闭着双唇。余绍景坏笑着在她的唇上咬了一下,她猛然吃痛,就松了口。他便趁机攻得里面的城池,巧施手段,逗得她早已是心痒难耐,软了身子,伏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布。
谭丽丽脸上早已红透,心头却是余韵难消,按捺着抚了抚胸口,才稍稍有些平静。余绍景搂着她,兴味盎然地笑笑,“谭小姐看起来很有意思。君子有成人之美,谭丽丽既然知道我已经家有妻室,也没有动摇的意思,那我余绍景岂有泼冷水的道理。谭小姐懂我的意思?”谭丽丽傻傻地看着他,心里还在回味刚才的那个吻,她心魂荡漾,余绍景的话,她下意识就点了头。
他是火,她便是飞蛾。心知结局的凄美,也同样义无返顾。
他们之间存在着不曾言说的默契。他们都不愿打破原来的平静生活。在别人眼里,他们的生活都按照原来的步调进行。在人前,他依旧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女婿、一个精明的商人;她依旧是一个好女儿、一个好老师、一个纯真腼腆的女孩子。即便那以后,他们就时常私会。
余绍景在郊区租了一所房子,目的分明。谭丽丽在余绍景的面前,有着传统女人的娇羞、怯懦、温柔、不老练,她甚至不敢在他的面前大声地说话,稍微一撩拨,她便会娥脸红透。他虽然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人,也有着传统男人所拥有的观念,他早已厌倦了周雅娴那种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脾性,让他觉得自己在周雅娴的面前,毫无尊严。他爱极了谭丽丽娇小玲珑的身子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感受,这让自己呈现出一种保护者的姿态,以男子汉的强势征服了一个弱者,让他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与此同时,一种悖伦的紧张与刺激,也让两个人枯燥、乏味且单调的生活,滋生出一种欲罢不能的欲望。他们常常在入夜时相见的那一眼里,便顷刻沦陷在灵欲结合的销魂蚀骨里。
余绍景对谭丽丽倒是挺好的。谭丽丽起初并没有什么物质上的要求。余绍景常常跟她说国外的女人怎样懂得享受身为女人的特权,那些女人的生活,怎样的阳光,怎样的快乐,怎样的自我。在这样的鼓励下,她在他的面前,越加大胆,越加开怀。渐渐,她就有了物质上的憧憬,看到漂亮的衣服、首饰、化妆品,总会忍不住想买。余绍景在这方面,向来尊重她,偶尔还会偷偷陪着她一起去选,给出适当的建议。
谭丽丽陷在这种“偷来”的快乐里,愈加不能自拔。即使她已经知道余绍景家中妻子的身份和地位,也知道余绍景根本不可能放弃周雅娴选择和她在一起,但她依然沉醉于和余绍景在一起的每一天。这种饮鸩止渴、却又欲罢不能的生活,令她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变化。虽然,她照样回到学校,但那种淡然的心境已经没有了。她越来越不能忍受那种凄苦的日子,她的抱怨和牢骚越来越多。她对于余绍景的依赖也越来越深。
但,秘密总会有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天。
雅妮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她没想到谭丽丽竟然这样糊涂,居然甘心当了别人的外室,偏巧这人还是她的二姐夫。她第一次听谭丽丽谈起那个男人的时候,以为他是一个儒雅的绅士,没想到竟然是余绍景。人与人之间的印象,果然是存在着很大的偏差。顾不得计较谭丽丽认识的偏差和糊涂,她心头一阵烦躁,她本来想撒手不管,可又实在狠不下心。一想到下午匆匆将谭丽丽安置在了佟香儿家里,也不知道安不安全,她的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她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起身换了衣服,准备去看看。
她走出门外,看见院子里照样是冷清,本来还觉得是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现在反倒在心里生出异样。按说虽然是冬天,那些下人也没道理睡得这样早,周雅凝向来晚睡,每天都要央着小丫鬟陪着在院子里玩,闹到极深才肯睡去。可眼下却是安安静静,竟连人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一丝。雅妮觉得气氛诡异,这一星的诡异,让她不由快步出了公馆,叫了轿夫抬了滑竿,催着送到了佟香儿家所在的那条街。
喧哗声渐起,佟香儿门前火光烛天,那些看戏的街坊邻居早已围了个水泄不通,伸脖子瞪眼地往门里望着,议论纷纷。雅妮心知有变,慌忙给了脚钱,分开人群跑了上去。那门前有袍哥会众打了火把,分立两侧,见了周雅妮,都不约而同唤了声:“四小姐。”雅妮心里着急,只仓促应了一声,便闯到院子里,见着文天来领头出来,心头已是不由一紧,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因为谭丽丽随后被两名袍哥绑了出来,看见周雅妮,她挣了挣,想要叫出声,却被封住了口。周雅妮不知该怎么做,她担心地望着谭丽丽,谭丽丽也眼泪汪汪地望着她。文天来走上来,轻声说:“四小姐,你帮不了她。”
雅妮心一沉,又有些发慌,急道:“丽丽她会怎么样?”
文天来淡淡吐出两个字:“沉水。”
雅妮身体陡然发寒,踉跄了一下,喃喃说:“怎么会这样啊。”她心底悲凉,脸上又遭火辣辣一耳光,她愕然抬头,便看见她二姐周雅娴怨毒的目光。周雅娴咬着牙,狠狠骂道:“你这个孽种,周家白养了你!竟然要护着这没脸没皮的小贱人!周、余两家的脸,都让你们给败光了!我早说过,我不是我妈,不会给人家留着机会生下私生子来叫我‘大妈’的。这个小骚货不但勾引了你二姐夫,她还怀了孽种。她未婚先孕,别说我容不下她,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也容不下她。她会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的。你妈当年躲过了,她可未必躲得过!”
雅妮抚了抚脸颊,平静地看着周雅娴,她无话可说,只是转身跟了上去。佟香儿这时才从房里缓缓走出来,她显得愧窘难安,望着雅妮的背影,蠕动了一下嘴唇,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叫了声:“雅妮!”雅妮回头来看她,她才歉然地笑了笑,“对不起,雅妮。我已经尽力了。”雅妮淡漠地看着她,强笑了一下,向她点头致意,仍是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雅妮忧心忡忡地跟出来,门外已是群情激愤,不停地对谭丽丽指指点点。雅妮心知每一个错误都会有必然的结果,但这样的结果对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惨痛了。她同时也知道凭借自己单薄的力量,恐怕改变不了什么。她一急,慌忙抢到前面,拉住了文天来,低声问:“文少爷,仲杰他怎么没来?”文天来只是漠然答道:“大哥他另外有事。”雅妮一时无力,心头跳得厉害,按捺着说:“你老实告诉我,丽丽的事情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文天来答:“没有。”
雅妮脸上黯然,拽着他的袖子问:“那你告诉我,仲杰他在哪里?”文天来看着她,沉默了片刻,说:“在香堂。”文天来的话音未落,雅妮已经拔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