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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六章 恁凭怒浪扼兰舟(2) ...

  •   雅妮睁开眼,没有感到一丝痛苦,傍晚的天空如同熏染了工厂里的袅袅黑烟,薄薄的,依稀透着日落前的晴朗,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她心头已然空乏无力,却又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天堂的所在。丽丽倒在她的身上,没有动静,她虽然忐忑,也大着胆子来看她。她脸上惨白一片,身体上并无伤口。雅妮搂着她,轻声唤她,拍拍她的脸,才悠悠醒转,她眼里又惊又怕,却又感到迷惘,她说:“我们没有死?”

      雅妮点点头,扶她起来。

      “两位受惊了。我向两位道歉。”雅妮回头看见那少佐正徐徐走上来,脸上含着笑,那居高临下的威严却丝毫没变。他换了军装,整齐的发线藏在帽子里,显得他利落而干练,眉目间倒有了几分外交式的客气和优雅。雅妮想对他礼貌地笑笑,却又是笑不出,只扯了扯嘴角,说不出话来。
      少佐走到雅妮身前,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示意她接受自己的致歉,雅妮心里本来忐忑,又是受了那样的惊吓,不免感到几分疲于应付,只象征性地碰了碰他的手。少佐显然不在意,微微笑道:“在下成田俊。周小姐既然是戚先生的朋友,就请在舍下住几日吧。”他话虽然客气,语气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独断,丽丽缩在雅妮的怀里,已然瑟瑟发抖,她只好说:“那打扰成田先生了。”

      俩人上来领她们往府邸的客房走,雅妮余光瞥见适才拿枪的日本兵此时正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掌,那血正从指缝间点点滴滴落下来,她感到不解,却又不敢多看一眼。望了一望,便随人往前去。
      窗外的灯火已经次第亮起来了,将窗前枝叶繁茂的芭蕉树晕晕笼得疏影横斜,斑驳的光点疏漏在暗灰色的窗纱上,更添了几分心思惝恍的郁悒。

      “雅妮……”丽丽嗫嚅着轻唤了声,双手紧攥,不安地望着她。

      周雅妮垂了眼睫,仔细将那份心境收敛,从容转身,含笑抬眸,“怎么了?”

      “你说……”丽丽迟疑道,“他们要干什么?”

      “丽丽。”雅妮叹了一声,“恐怕是我连累了你。”

      雅妮分明知道成田俊绝不是要留她们做客,她清楚地感受到成田俊对于那个清酒仓库的重视,正是因为她们的误闯,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那里一定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为了保住秘密,他们不惜杀人灭口。雅妮知道成田俊突然改变主意,绝不会是一时手软,他一定发现了自己身上存在着可以利用的价值。所以,他表面上是留客,实际上是软禁她们,在必要的时候发挥他想得到的作用。

      雅妮心思千回百转,却不敢表露半分,她轻盈浅笑,全然没有死里逃生的样子,她对丽丽说:“丽丽,你放心吧,会有人来救我们出去的。”丽丽见她这样泰然,这样笃定,也免不了有几分惶惶难安,她心知自己的不冷静在这境况下是毫无作用的,只好不发一语地坐到榻榻米上。

      “千叶清酒……”周雅妮低声喃喃,摇摇头,踱到丽丽的跟前,正要开口,却见她坐在榻榻米上,两眼发饧,呆呆望着一处,她心知她今天受了惊,又陪她跑了那么多的地方,此刻定是身心俱疲。雅妮坐到她身侧,轻声说:“丽丽,你睡吧。没事的。”

      丽丽神思恍惚地转脸来看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只静静偎到了她的怀里。雅妮轻轻拍她,喃喃说:“丽丽,我们会好好地出去的。”

      翌日,戚仲杰正伏案忙于公事,文天来慌慌张张就闯了进来,他知道文天来向来沉稳,如此沉不住气,必然是出了大事,不由面色一沉,“出了什么事?”

      文天来喘了喘气,说:“周小姐出事了。”

      戚仲杰身子一僵,凝眉望他,“她在学校里教书,能出什么事?”

      文天来说:“可她去了王家沱。”

      戚仲杰又着急又奇怪,皱眉道:“她没事上日租界去做什么?”

      文天来摇摇头,只说:“刚才有人给你带了话,说是让你去见一个叫‘成田俊’的日本少佐。他要亲自和你谈谈。”他顿了顿,又说:“周小姐在他手里。”

      “日本少佐?”戚仲杰忽然想起了什么,蹙眉道:“上次,我跟雅妮在三合场的时候,她跟那个叫‘柴崎’的日本人说起过一个‘少佐’。很显然,那时候雅妮在小屋里听到了什么,可能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她只知道是个‘少佐’派了人来杀我。我隐隐觉得,这个‘成田俊’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人。”

      文天来皱眉道:“可是我们向来不跟日本人打交道,也没跟什么日本人结梁子,他为什么要杀你?”

      仲杰摇摇头,想不出。只说:“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走吧。”

      文天来说:“他可能是要跟咱们谈条件。只是,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约了时间吗?”仲杰问,“我去会会他!”

      “下午六点。这事情,要不要告诉几位爷?”

      仲杰摆摆手说:“雅妮的身份,现在都还没查清楚。要是贸贸然地告诉他们,只怕会惹出其他的麻烦。这样,我晚上要是没回来,你就把事情告诉我爸。不过,不能让周爷知道。”

      到傍晚时分,仲杰只向手下交代了几句,便取了架子上的外套,一面走着,一面将外套穿上,文天来在外面等着他,见他出来,面上已显露忧色,却低下头,并不说话。仲杰拍拍他的肩膀,打开车门,“不要拉着一张脸,让我以为自己回不来了。”文天来冲他勉强地笑笑,目送他离开。

      成田俊的官邸就在南岸的江边,仲杰疾驰过去,远远就看见门前密布的岗哨,卫戍持枪格外整肃,又有些青年汉子穿着平常服饰,在门前来回走动,不做他事,只在门前左右张望,分明在察看门前的路人。这样的森严戒备,让戚仲杰感到气氛的紧张,他迟疑了一下,仍然将车开过去。
      那门前徘徊的数人,见他不管不顾地直冲上来,当下持枪戒备,将他团团围住。仲杰依旧不慌不忙,将车停下来,便下车举起手来,示意自己毫无攻击性,他微微一笑,“我是戚仲杰。来见你们的长官。”那些青年汉子微微感到愕然,已叫了人前去通报,卫戍照例来搜身。仲杰早料到会有此一环,自然配合了几分。

      一名男子因知道戚仲杰在当地的身份地位,不由对他高看几分,那面上也自然带了几分客气笑意,一举一动也是有礼有节,因笑道:“戚先生是少佐阁下的贵客,稍许怠慢,诚感惶恐。少佐阁下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酒菜,要与戚先生骋怀畅谈。”他微微福了下身子,客气地伸出手臂,“还请戚先生随我一同去面见少佐阁下。”

      仲杰睨了他一眼,并不说话,那男子走在前头,剩下的几人便拥着仲杰鱼贯而入。那成田俊已在垂花门下的台阶上等着,远远见了戚仲杰,已经带着刻板的微笑迎了上来。他穿着便装,神情却是庄重,已然伸出手来要与仲杰握手。仲杰看了一眼,没有动作,他已然笑道:“戚先生初次贲临,多有怠慢,不周之处,还请戚先生多担待一些。”

      仲杰一心想要见到雅妮,哪有心思与他多费唇舌,不禁按捺不住,冷冷失笑出来,“成田先生,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虚情假意’地‘客套’了。”他已感到切齿难忍,顿了顿,才说:“我要见她!”

      成田俊神情自若,依旧客气道:“戚先生不要着急,我已经备了酒菜,请二位共同用膳。到了餐桌上,必然让两位见面。戚先生,请吧。”

      仲杰已按他的意思坐到餐桌前候着,分明已听他说已叫了人到客房去请雅妮,不过几分钟的光景,他已感到心里躁动难耐,觉得时间刻意放慢了脚步,将内心那一点惶恐慢慢抻展开来。他却又是安静,面部的线条没有丝毫的松懈,却又全然一副泰然的样子,只紧紧盯着门口。

      那门前出现一个佣人样的女子,朝着桌前的成田俊微微福了福身,“少佐,周小姐到了。”他已忍不住抬高了视线,寻向那女佣的身后,雅妮徐徐走到前面,憔悴的面容上微带了几分不忿的倔强,她已冷然出声:“成田先生,小女子平生还不曾受到过这样的‘礼遇’。”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蝤蛴皓色在亮起的水晶灯下,犹是醒目,仲杰既是惊艳,又是眩惑。已听成田俊波澜未惊的语调响起来:“周小姐话里有话。”雅妮的脸上连一丝笑容也没有,却并不冷漠,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成田先生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成田俊将手往两边一摊,竟做“无辜”的样子,“周小姐不明说,我怎么能够清楚地知道你的意思呢?”

      雅妮说:“我早上就让人告诉你,我的朋友病了,可你却迟迟不肯为她请医生,连放她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不肯。”她只觉得满心忿然,丝毫没有注意到仲杰愕然的目光,她续道:“我想,你也应该已经知道她在发烧。你们昨天让我们受了那样的惊吓,又将我们软禁在这深宅大院内,任何一个柔弱的女子都会面临崩溃!她需要医生!需要药!任何一个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发烧可大可小,等闲不容忽视。我一次次地托人请求你、催促你,甚至不惜将我的首饰送给你的下人,我放下女人的尊严来哀求你,然而,你无动于衷!”

      “你是一个冷血的魔鬼!”雅妮切齿骂道。

      仲杰已然听不下去,将桌上的杯盘用力一扫,乒乒乓乓碎了一地,“雅妮才注意到他,面上的表情登时舒缓了几分,眉间不由一喜,却听他隐忍道:“成田先生的确有些过分了。”

      成田俊只是微微一笑,扬手招来佣人,示意上菜,他一面倒着餐前酒,一面从容说道:“两位不要激动。我马上叫人请医生来,为周小姐的朋友诊治。两位不要因为这样的小事就扫了大好的兴致。我还想与两位好好地吃一顿饭呢。”他说着,以着西洋式的礼节起身替周雅妮拉开座位,“周小姐快请就座。”

      雅妮虽然不情不愿,但到底有仲杰在,不禁安稳几分,收敛了心情,安静入座。成田俊已拿起酒杯,向他二人致意,并不理会俩人对他的漠然,只是依旧噙着笑容扬了扬酒杯,“我与二位相识尚浅,在一些事情上令二位生了误会,我在此自罚一杯,聊表歉意。”

      佣人送餐上来,一一布置妥当,他才放下酒杯,依旧扯起寒暄话题。他说:“我来重庆的那一年,还是像戚先生这样年轻的小伙子,细数下来,竟然已经过了十年。时间可真是奇怪的东西,他能把一个人变得强大,也能把一个人变得软弱。不知道二位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他见俩人并不答话,兴致也丝毫不减,“呵呵”笑出声来,煞有介事地冲着俩人神秘道:“我十七岁那年,曾经徒手打死一只熊,”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现在不行了。一个毛头小子轻易就能把我打倒。你们信不信,嗯?”他笑得眼尾微微翘起,若然不是对他已有几分了解,或许会生了错觉,认同他是一个拥有沧桑经历的普通人。

      仲杰再也忍受不住,一把将手边的餐刀掷了出去,吼道:“成田少佐,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单刀赴会,是来当你的听众,来听你的废话的吗?”他已然出了几分恶气,又沉下心来说:“我知道,我和雅妮要从这里走出去,已经不可能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实在没有心思奉陪你的演戏。”

      成田俊终究放下刀叉,敛了笑容,曼声道:“戚先生难道不想知道是谁险些让你丢了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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