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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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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会的召开比想象中顺利。当周应年衣冠楚楚站在台上向全体员工致辞,当总公司代表薛安仁向她投来赞许目光,至柔只在心底叹息,这一场辛苦总算捱过了。
应付完晚宴,收拾好东西,她才想起自己已将近半个月没有好好回家看看了。拨了电话给母亲,在话筒里说着简单的对白,直到她淡淡加了句“我炖了汤,早点回来喝。”
至柔笑了。她的性子其实更象母亲,从来不会用温柔的话语来表达爱意,心里的关爱只在点滴间淡淡流露。
走出公司大楼,已近九点。正打算搭员工班车回城,远处一阵喇叭长鸣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借着月色,她依稀看清,马路对面袁家男正坐在她那辆“爱马”里冲她大力挥手。
至柔一路小跑。
“有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家男将头伸出车窗,故作专注地观察她的表情。
“是是是,我感动得泪流满面,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至柔哈哈大乐,在家男面前,她永远是放松的。
当身子落进舒适的椅座,至柔发出满足的叹息:“只有家男对我最好,知道我累了这么多天,亲自打马来接我回家。”
家男调转车头,嗤之以鼻:“错,我是来接你,但不是回家。”
一句话顿时令至柔坐直了身子,“不是回家?”
“你以为你大小姐回家需要我亲自出马吗?我这次来是受行政部全体人员委托,带你去一个地方。”
看至柔一脸迷惘,她翻翻白眼:“你忙了这么多天,不会把什么都给忘了吧?你这次走得匆忙,连和大家道别都没时间,你说行政部能放过你吗?我袁家男能放过你吗?”
“可是——”
“可是什么,我在门口等你半天,就是怕你的‘可是’。我跟你说,今晚无论如何不能扫大家兴啊!”家男彪悍地冲着后视镜里的至柔威胁着,几近张牙舞爪。
车子穿过繁华的城市中心,在一所会所前停下来时,至柔才看清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Moka。
即便是象她这样从不逛夜店的人,也不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Moka。两年前,她就是从这儿将哭得花容失色吐得一塌糊涂不断痛骂区志中的家男接回家。虽然自那以后她在家男面前绝口不提区志中,但她知道,这是家男的伤心地。
“快点跟上,人都等着呢。”已穿过舞池的家男在人群里回头大声招呼着,神情看来满不在乎,至柔努力挤过正伴随着时尚音乐翩然起舞的红男绿女,心中疑惑更增。
一进包厢,满眼熟人,不但行政部同事全都到了,总公司市场部经理陆明和已调至新区的前人事部经理许艾居然也在。
看到二人,众人拥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至柔,你可来了,知道吗,听说你调走我难过了好几天,现在每天经过你位子我都觉得你还坐在那儿呢。”前台米亚挽着至柔双臂如怨如慕地哀叹。
“就是就是,唉,薛老头退位,正当用人之际,居然把你给调走了,真不知道老总怎么想的。”
“连客户都打电话来问,那位声音很好听的曾经理去哪儿了?”
至柔心中一阵温暖。她一直是不擅交际的人,但七八年相处,与行政部同仁那份共同进退不觉滋长的情谊,并不能被轻易否定。
袁家男迅速融入人群,准备一展麦霸实力。嘈杂乐声中,许艾拉着至柔在沙发一角坐下,絮絮问着近况。
“还有人没到呀!”最擅长组织活动的于恩恩清点着人头,忽然大声嚷道。
“来啦来啦。”众人起哄着开门,喧闹声中有人走了进来,至柔仰头,不偏不倚正迎上一双黑亮眼眸。
她讶然回望家男,却见刚抢到麦的她歪头冲自己神秘一笑,卖力开唱。
“徐总,徐总,来来来,咱们的徐总坐这儿…… ”拍着空位的米亚招呼着来人,腾挪之间,至柔身畔多了一人。
这是自那日之后再次见着徐振君。想起那天的尴尬情形,她实在没有勇气直起身来打招呼,只能侧身对着许艾假装倾听,然而这种伪装不到片刻便破产了。
“至柔,怎么见我来了也不打招呼。”
怔忡抬头间,只见沙发正对面,李亮正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自己,一副好整以暇模样。
“你……你怎么也在?”
“哈哈,闹了半天你压根儿没看见我?我和振君一块儿来的,不信你问问?”李亮笑着望向她身侧那个始终不曾开口的人。
“徐总……你好……”呐呐开口之际,至柔在心中暗暗检讨自己最近是否流年不利。
“很意外么?”依旧是那不疾不徐的语调,嘈杂人声中仍能稳稳达人耳际。
她微点头,旋即又摇头,在身畔那人的轻笑声中,忽觉自己的智商突降为零。
“徐总,徐总,您唱一首吧……”善于调节气氛的恩恩适时递过麦克风,徐振君也不推辞,接过麦站起身来。
众人都静下来,至柔在这间隙里得以喘息,定了定神方才望向那闪烁光影下的身影。
应该是刚参加完年会的关系,他依旧一身与MOKA气氛不符的正装西服,然而,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在这样喧嚣着奢靡情调的环境里,他的一身不合时宜仍然是卓荦不群的。
他开口唱的时候,至柔愣住了。
想不到他唱得那样好,音色淳和,意味悠长,低吟浅唱间,仿佛将一字一句缓缓嵌入人心。
“再美的人生
不过是一道浮光
却期望不相干的欣赏
在废墟的空虚里找到的城邦
坍塌的灰墙散落两旁
贴身的衣裳
终究要流浪四方
比爱人的皮肤更冰凉
有一天你烧光了手中的幻想
命运的真相在你身旁
……
你记得我吗
天空的底下
我轮回在每一个入口
……
我松开了手
展开了眉头
走进来下一世的出口
让我的身体
孤独地躺在田间
穿越土壤重回到春天
你熟悉的那张脸隐没人世间
弥漫在胸前转眼云烟
……
你记得我吗
天空的底下
我离开 这陌生的人海
……
我松开了手
展开了眉头
走回来为永恒的离开”
她盯着大屏幕上的一字一句目不转睛,只觉心底似为一望无际的悲凉笼罩,竟有种忍不住要落泪的冲动。
歌声止歇,余韵未了。片刻静默之后,众人才如梦初醒般地鼓起掌来,恩恩接过麦作演唱会司仪状向着众人大喊:“徐总唱得好不好?”
“好!”由衷的应和声中,恩恩继续鼓动,“再来一首好不好?”
“好!”众人皆乐,至柔听出李亮与袁家男的音量最大,不由抿嘴微笑。
掌声雷动中,徐振君笑着开口:“越俎代庖了,今天的主角可不是我。”
看他目光流转间的意味,至柔忽觉不妙。
果然,恩恩顿时领悟,“至柔,至柔,徐总都唱了,无论如何你得唱一首。”
至柔大窘,话未出口,身子已被米亚与恩恩双双拉起。
“可是……我不会……”
“不会!从没听你唱过怎么知道会不会!”
“对,家男最清楚,家男你说句话,至柔会不会唱?”
至柔回身找家男,却见她正抱着酒瓶在角落里冲自己挤眉弄眼,一副无能为力表情。
至柔只差仰天长叹交友不慎,正自窘困间,忽听徐振君在人群里道:“我和你合唱一首吧。”
万般无奈之际听到这句话,至柔哭笑不得。起哄声中,她犹豫抬头,却见仍站在原地的徐振君正望着自己,眼神交错之间,她低下头去,听见自己低低应了声“好”。
选歌的间隙,麦又被抢到了旁人手中。
他站在她身侧,微低着头,语调温和:“你平时听什么歌?”
“王菲……”两人站得并不近,至柔却没来由地觉得发窘,仓促间脱口而出。
“那就《红豆》吧。”他顿了顿,又道:“歌词,很美。”
当熟悉的乐曲响起,至柔发觉自己的紧张程度竟不亚于当年参加公司面试。
抬眼偷看徐振君,却见他唇边带着抹若有似无的笑,一派云淡风清。
当他开始唱,她忽然有些庆幸。他唱得舒缓而流畅,回头望向她的眼中,带着几许鼓励,几许安定,隐隐有柔光闪熠。
至柔在那目光中终于开口出声,听见自己轻柔的嗓音伴着乐曲流淌而出,虽然微带一丝颤音,却也并非那么难登大雅。
是歌好听还是他唱得好,有人情不自禁叫好,她因着这鼓舞渐渐放松了原本僵持的神经,慢慢融入那乐曲声中,学着他,将情感一字一句化为歌词。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正如他所说,那歌词,很美。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 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唱出最后那段歌词,她发现自己竟已能够在乐声中自然回望他,而他,那与她对视的目光中的意味,很多很多日子以后,她才明白。
聚会终于在凌晨结束。当至柔扶着已醉意熏然的家男走出MOKA,才发现一个事实——她不会开车,而家男,已无法开车。
夜风袭袭,掠人身隙,替家男掖紧身上的风衣,她面上泛现出一丝苦笑。
眼前这情形,与两年前何其相似,只是那时,她身旁尚有另一人在……
“坐我的车吧。” 恍惚间有人在身后说话。
不必回头她也听出了是谁,微侧身,她向着那身影道:“没关系,我打车送她回去就好。”
“太晚了,只是顺路。”披着西装外套的徐振君已近前扶住了几乎要颓然倒地的家男,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至柔静默,告诉自己不要小家子气,将家男扶进后座小声说了地址后,便不再出声。
车子驶上高架桥,两人都不曾说话,直到家男“哇”的一声扑向窗口。
她慌乱地拍着家男后背,低头在包里找寻纸巾,忽听徐振君的声音在头顶道:“给”,一沓柔白纸巾已递至眼前。
车速逐渐放缓,终于在桥下停了下来。
家男吐得酣畅淋漓,至柔却暗暗叫苦,一面将家男扶回后座,一面抬头向前座的徐振君连声道歉。
“没事,让她靠一会儿吧。”依旧是近乎淡然的语气,却也未听出半丝不快。
借着幽黄灯光,她这才从后视镜里瞧见他脸上的神色,虽有倦意,并无不耐。
车厢静默下来。徐振君并未发动车子,而是随手旋开了音响,一支英文老歌便伴着夜风低低流转于车内。
“实在是太晚了。”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一会儿送家男回家后,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他低头笑了一下,并不答言,至柔后半句话便哽在喉间,说不出口了。
“I still believe……” 伏在椅座上的家男忽然翻了个身,随着音乐哼唱出声:“somedayyou and me……”
她摇头轻叹,知道家男这一开口只怕要坏事,正待回身安抚,却见她忽然仰头向着自己嘻嘻笑道:“柔……我刚刚才发现……你……你和徐总其实挺配嘛……”
“家男……”错愕间,她赶忙拉住家男右手小声制止,只恐她说出更惊人的话。
岂知家男又是咯咯一笑,抬起左手指着她道:“我发现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那个徐总也特有意思……居然能想出这招……哈哈哈……I still believe, somedayyou and me……Will find ourselves in love again……”自顾自地说唱一番后,又倒头睡去。
至柔心中暗悔不迭,不得不硬着头皮陪笑:“家男她,一喝酒就这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们性格这样南辕北辙,怎么会成为朋友?”他回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似隐含了层笑意。
她为这不答反问的话愣住,想了想方道:“家男个性爽直仗义,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身旁的朋友。能和她成为朋友,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你呢?”他重新发动了车子,似不以为意般问道。
车内暗了下来。至柔默然,在黑暗中忆起旧事——
初到安盛,她便在行政部,那时她还不知道市场部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袁家男。
直到新员工培训结束,有人在行政部外敲门叩问“哪位是曾至柔。”
她转身便见一名高挑时尚的女子,明媚张扬一张脸,顾盼间有着毫不做作的洒脱与自信。
家男开门见山,三两句后便单刀直入问她对市场部经理区志中有何看法。
起初她不明所以,直到慢慢听出话意,微笑着向家男抬手示意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小小婚戒。
不记得后来还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时家男脸上瞬间错愕的神情让她忽觉这其实是个极有趣的女子。
后来,家男告诉她:“那时我就知道,我们能成为朋友。”
再后来,家男才感叹:“我当年可真是看走了眼。你呀,就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六七年光景便这样倏忽而过,无论是家男的区志中,亦或是她曾以为可相伴一生的人,都已成为生命中的过客,而她与家男,却成了一对相携同行的莫逆之交。
车子在家男所住的小区停下时,至柔仍沉浸在思绪里,直到徐振君打开车门。
将家男连搀带扶地送回13层家中再重回电梯,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绅士风度”。开车门、扶家男、进电梯、出电梯、开门、关门,徐振君始终站在她身侧,虽然一言未发,却细致周到得不能不让人怀疑他受过专业训练。
深夜的梯间除了电梯上下的声响,再无人声。她忽然想起那次尴尬的独处,忍了忍,终于低声道:“徐总,今晚真谢谢你。一会儿我可以自己回去,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原本似在低头沉思的他,闻言转过身来,一瞬不瞬望住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就这么怕我么?” 。
看她瞬息变幻的表情,他忽然莞尔一笑,仰头看着电梯指示灯道:“冷么?”回头见她仍是一脸懵然,又加一句,“这个笑话。”
嗯,的确很冷。她在心里想,却只能尴尬地以笑声掩饰。
步出电梯,她才觉得是真冷,却不敢做瑟缩状。不知怎的,她怕他突然学电视剧里的情节,脱下西服披在她身上。
可是他没有。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只是沉默地走在她身畔,不疾不徐,一言未发。
沉默,让人有些不安,她有意加快步子朝车子走去,却听他在身后道:“等等。”
回头,只见他正弯下腰去拾一样东西,至柔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原本系在风衣上后来胡乱塞进口袋的浅米色格纹丝巾。
她转身走回去,刚要开口,他已站了起来,却并未递出手中的丝巾,只是静静望着她,良久,方轻轻道:“你走路,从来不回头看么?”
黑暗中,他的神色瞧不清。只是,他问得那样认真,一字一句,不象玩笑,不似嘲弄,却教她答不出来,只觉伤感莫名。
是,来时路不可能回头。她若一径回头,便走不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