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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怅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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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么,究竟在哪里才能找到金翅鸟呢?告诉我!”
夜色朦胧,沉落在小小的斜谷中,月色渐渐遍染树梢,天地间一片流银。钟凛记得,这是在那个陌生男人消失在攒动浓郁的黑暗中时,自己勉强抢先问出的最后一句话。
“金翅鸟迦楼罗,千年一度,它会自遥远的北冥渡海来到南方,如今已经数百年未曾现世。传说它以鲲鱼之姿潜藏在海底,在天地崩摧,烈日沉落在海中之际……它便会褪去银鳞,自海中扶摇翱翔而起,以巨翼遮蔽天空,使天灾平定。”
“身为人类,你要寻它,太难太难。或许它这百年并不会出现在人世,或许在你寿命穷尽后依然遍寻不着它的踪影。若要见它,只能凭一时机缘。”
“那条赤龙已然力量耗尽,精元枯竭,已经到了天人五衰最为悲哀的终焉。要让他活下来,必定要强行逆天改命,这便是你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机缘和活生生的祭品,缺一不可。好好想想,到底这件无望挽回的事值不值得你如此牺牲,年轻人。”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沉声向他娓娓道来,眼神中闪烁着古老神灵特有的沉静和洞明的光芒。他甚至无法直视那个自称为冥界之主的男人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太过漆黑深邃,像是包含着所有古老的浮屠黑暗的大海,十八炼狱的光景,那是连阳光都无法透入的漆黑世界,亡者和死灵的世界。
钟凛还想追问,那个男人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随后他的身影重新被浓郁的黑雾包裹旋绕而上,最后,犹如融化在黑暗中一般消失在了树下的暗影中,就像从没出现过。
所以,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呢?自己到底该怎么选择?
半刻后,钟凛躺在帐内,手枕在脑后,呆呆凝视着黑暗中的帐顶,有些失神的想道。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笼罩了他的周身,他翻了个身,望向睡在他枕边蜷成一个毛团的小白虎,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盯着明燃的炭火。
从他知道自己失去父母,失去了家人那一刻时,他的心就从没有安定过。他没有深想过,可他现在却不得不去想,自己以后的归宿到底会在何处,等这场战争结束后,他又该怎么办?留在妖界,和那些妖怪呆在一起,还是回到人间,重新过个普通人的生活?无论哪种选择,都让他觉得非常焦虑。
帐中的光线很昏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慢慢陷入了浅眠之中,梦境随之而来,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他梦见了青城,梦见了父亲和母亲,梦中正是盛夏,青绿的杨柳立在水边,满城欢声笑语。
他的梦中,满街满巷尽是明燃灯火,彩色灯笼挂满街边,如同星火般凝成一副盛世的浮丽画卷。那是青城一年一度的放灯大会,他知道,这是这个偏僻的江南小城每年最为盛大的节日。他梦见自己在挂满花灯的悠长街道中穿梭,独自一人,被满城绚烂灯火缭乱了双眼,只能站在桥头发呆。
周围的人一对对欢声笑语,穿过他的身侧,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似乎被所有人遗忘在外,像个孤单的影子。他扶住桥栏,迷惘的把视线转向满城明灭的鼎盛灯火,然后,身旁有人轻轻捉住了他的手。就在那瞬间,绚烂的焰火在青城黑色的天空猛然绽放开去,照亮了他的眼界,犹如万花齐放,绚美而短暂,几乎叫人觉得心痛。
他迟疑的转过身去,在那一刻他看到了那个人一闪而逝的双眼,起初是柔和的赤色,但最后却扭曲沉淀下来,渐渐转成可怖的漆黑。一股古怪的恐惧扑了上来,他想转过脸,那个人却牢牢捉住他的肩,然后,他的双眼骤然撞上了一对流金般的眼眸,仿佛沉淀了千万年漫长古老的岁月,犹如初生的烈日般璀璨夺目。
全身一震,钟凛猛然从梦中醒转,坐起身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脑海中却缭绕着那双黑暗与璀璨并存的金色双眸。心里一片纷乱,他很吃惊自己为什么会梦见那个人。
“喂喂,喂!臭小子,醒着吗?带你去看个好玩意儿!”
一个粗横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关翎大大咧咧撩起帐帘伸进个头,对他吹了个口哨招招手。“快点,跟上,你肯定爱看。”
“什么?半夜有什么好东西看?”钟凛愣了愣,迟缓的穿上靴子,散散披了件外袍,慢吞吞跟关翎走出帐外,困惑道。
“别蘑菇了,快来,臭小子。”关翎根本不理他有些迷糊,扯着他的手臂就猫腰钻进帐外的林子里,兴致勃勃的扯着他往前走去,径自将他拉到林子深处一丛茂密灌木的底下,嘘了声道:“往前看!嘿嘿,刚刚那些狼族兄弟叫老子来看的,看你小子最近心情不好,兄弟可没忘你啊!快擦亮你那双招子看个够本!”
钟凛一愣,看关翎趴在灌木的缝隙间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由得凑上去眯眼一看。林间一片皎洁的清澈湖面现在他的眼前,在那湖面的一块青石上,堆着白色的布袍和内裳,他的眼神凝了凝,一个修长而孱弱的人影正浸在湖水中,苍白光洁的肌肤犹如细瓷在湖水中起伏,一头湿润的黑发拂在水中,那人侧了侧头,惊鸿一瞥间侧脸清秀柔和,一双墨眸如同秋水。
“哇靠,有美人!”脑子猛然一醒,钟凛一下子就来了劲,扒着树丛眼睛瞪得有如灯泡般亮。“你妹的,果然是好东西啊!是哪来的?营里可没见过这号人!难道是这附近的妖怪?好福利啊!”
“漂亮吧?嘿嘿,老子够不够义气啊!奇怪了,刚刚还有好几个狼族兄弟扒在这附近看的,现在人怎么没了……”关翎一边盯着那在湖水中沐浴的身影,一边猥琐笑着对他道:“那湖边还有衣服呢,咱们去偷偷拿了那人衣服,那人就上不来了,到时候咱们就能威胁威胁那小美人……”
“哦?我也好像听过说书的讲,原来有个放牛娃在水边偷看仙女洗澡,后来看得心里小鹿乱撞,就十分缺德的偷了人家的肚兜不还,然后那仙女竟然也脑子串线儿了,竟愿意留下来给他当老婆!后来还生了俩娃,拿扁担挑着上天去了,一年才能见次面……”钟凛思忖了半刻,心里有点痒,又贫嘴道:“真不晓得仙女是不是都有这个惯例,被人家偷了衣服就会愿意当人家老婆……”
“噗嗤,哈哈哈哈,还有这说道?!我想到了,本来我还奇怪那姓梁的干吗总对你执着呢,你小子这么下流,上辈子他妈肯定是偷偷看了那姓梁的在湖里洗澡,然后你手贱偷了人家裤子,然后他这辈子就找来了!”关翎一愣,随即下流一笑,猫在阴影里摸着下巴打趣钟凛道。
“日你祖宗哟,谁要偷男人裤子!”钟凛一愣,随即一恼,伸手就去掐关翎,嘴里连声骂道:“老子再下流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偷男人裤子,何况那老梁也不像是会在湖里大方洗澡的,就算他会洗澡肯定也没人敢偷窥……况且看他洗澡有意义么?!”
“哎,你别说,上辈子的事,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自己不会那么做呢?”关翎煞有介事反驳道,嘿嘿笑了笑。“那都上辈子了,谁能说准?也许你上辈子就是个绝种的大色魔,下流得要命,饥渴得天天蹲在湖边看人洗澡呢?那姓梁的也许就是心血来潮想在湖边洗洗,结果被你偷去了裤子不还……”
“我操,你这……你他妈这想像力也太强大了,那你呢?你到现在都没找到个对象,你这混球上辈子肯定不凑巧,埋伏在湖边埋伏了一辈子都没偷到谁的衣服……”钟凛压低声音回嘴道,本想狠狠踹关翎一脚,但他想想又不禁扑哧笑了,觉得还真满好笑的,尤其是梁征的裤子被偷了那一桥段,可惜他一直没能真的实践,否则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所以我现在要去偷那美人的衣服了!反正你已经偷过裤子了,就不许抢。”关翎猥琐一笑,挽起袖子就摩拳擦掌起来。“你看着,明天那美人就是你大嫂了……”
“日你全家,再不许说老子偷男人裤子了!多么变态才会偷男人衣服啊!?老、老子要偷也绝对只偷女人的肚兜!”
“擦,肚兜就比裤子高尚很多吗?!好好好,我这便去探探风声,你在这里等。”
看着关翎蹑手蹑脚穿过树丛,钟凛本想好好看看接下来的进展,但他看对方那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心想不好打扰对方下手,说不定关翎明天真能把那美人扛回来呢。刚这么想,他的脚边就被一个毛茸茸的毛团拱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低头竟然看到了那只小白虎,它正粘人又委屈的在他脚边呜咽,他连忙把它抱起来,心想自己肯定起来的时候吵着它了,让它一路眼巴巴跟来了。
“咱们回家睡觉去,小乖乖。”他摸了摸小白虎哄道,起身拍了拍屁股,再望了眼鬼鬼祟祟向湖边走去的关翎,往营里走去。
这一边,关翎倒真的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靠近了那湖边青石的阴影下。妖界向来最不缺的就是光棍,本来他和他弟弟关楚川一直两人都光棍着,他也没什么心理压力,但后来他弟竟然带了只白凤凰回寨子当老婆,他的自尊心不由得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从此强抢一个压寨夫人就成了他人生的头等大事。
看到那美人的袍子正搁在青石上,关翎暗笑一声,伸手想去拽衣服逗逗那人时,耳后却猛然扑来一阵恶风,他连忙下意识一躲,连忙转头看身后袭来的物事。月色下,他眼睁睁看着两只巨大的千足乌黑蜈蚣正昂起上身,千足喀嚓喀嚓攒动,飞速掠过草地朝他凶猛扑来,他狼狈的就地一滚躲开那蜈蚣的扑势,平生头一次看到如此悍猛的巨大蜈蚣,不由得有些张口结舌。
“今晚怎么了,洗个澡都洗不安生,日他个仙人板板!”一个粗俗而不耐烦的声音从湖里响起,关翎仓促转过头去,看那人竟已经从湖里上来了,径自取了内袍穿上,一时春色入了个满眼,他不禁看呆了。
“看你妹啊!傻大个,都是男人看毛看?!还看!抽你丫的啊!”那个美人彪悍的往草地上吐了口唾沫,紧了紧衣带,朝关翎皱眉走来。月色下,那人眉眼清秀上挑,眼角边一点犹如朱砂般的泪痣,显得尤其入眼。
“你你你……我靠!是你啊!?鬼面老儿你深更半夜在湖里洗个毛澡!?搞得我还期待了一下,以为能抢个压寨夫人呢!”关翎一愣,不由得连声叫苦道。
“整天在营里和那些一身臭气的男人瞎混,我想洗个澡碍着谁了?一个个都来看,搞得跟耍猴似的,我还他妈没收门票钱呐!”那美人粗俗的啐了一口,将放在青石上的鬼面戴上,瞥了眼不远处树下叠着的一堆有出气没进气的狼族士兵,粗声骂道:“一晚上耗了十几条蛊虫!要不是这两条黑魄蜈蚣守着,连衣服都被人抄走了!他奶奶的,这世道!”
“那,你别戴面具了好伐?不戴好看些。”看着那两条巨大的蜈蚣收住了进攻势头,关翎拍了拍屁股爬起来,讨好的凑到那鬼面人身边,揩油水般捏了捏他的肩道:“我来帮你捏捏肩膀!不戴面具才更好看!好看啊!你要是不戴面具,老子都愿意帮你看着衣服,不让其他人偷走……”
“哟,今天怎么这么狗腿殷勤?”那鬼面人揶揄一笑,将面具取下半面,侧脸瞥了他一眼,垂眼道:“反正我知道自己就是这副模样,你要笑也就笑吧,丑也归丑,我回去了。”
“哎,我说你怎么……”关翎一愣,慌忙捉住那鬼面人的肩膀,俯视着他不解道:“什么丑?你不丑,你难道真觉得自己丑?你娘的毛个审美观啊,你要丑,啥样叫漂亮?”
“年少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混蛋,真的很喜欢,对他诉说了情意,他却只讥讽我丑得让他恶心。”那鬼面人冷冷一笑,将面具在脑后束好,转身往回走去,两条巨大的蜈蚣驯顺的沙沙游过草地,一左一右伴在他身旁。“若我也让你恶心,那就对不住了,我可没请你看。”
妈呀,这开口闭口的火药味,这得有多大的阴影。关翎想,挠了挠后脑勺,犹豫了许久,终于凑出几句话来,张口叫住那人道:“哎,等一下!我……觉得你真不丑,虽然说倾国倾城什么没到那程度,可看得真的让人舒服,很入眼啊。那个谁……我也不知道那个谁为什么说你丑,要是我知道他是谁,我、我替你揍他!揍扁他!”
“傻大个,真是头脑简单。”那鬼面人的脚步微微一停,回身望了他一眼,又继续朝前走去,语调微微低沉道:“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等等,你等等行不!”关翎往前追了几步,拦到那鬼面人身前,抓了抓脑袋尴尬陪笑了笑,嘿嘿道:“……那个,你能不能说说你名字啊?我想知道你叫啥。”
“鬼面。”那鬼面人看也没看他,径自往前走去。
“这、这他妈是绰号吧?你肯定不叫这个!”关翎一急,连忙捉住他的手臂,死死捏着就是不放,无赖笑道:“我谁也不告诉,咱们是好朋友了,好哥们了,你就告诉我吧。你不告我,我不放手!”
“……青池。”那鬼面人凝视了他很久,有些不耐的甩开他的手拂袖道。“你这五大三粗的,手劲捏痛我了!现在已经告诉你了,我要回去睡觉了,别挡道。”
“青池,青池。”关翎愣住了,翻来覆去念叨了这个名字许久,连忙急步跟上那鬼面人的步子,笨拙笑道:“那,老子跟着你,回营的时候保护你,好吧!?来嘛,咱们哥俩好,勾勾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