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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大寒·望江南(其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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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乐乔偶尔兴之所至类似作弄的举动,顾四向来听之任之。事实上如果不是郎中刻意表示出来,顾四也从来不会怀疑某些异常背后的真相。
比如此刻。
从郎中眼睛里满满的笑意顾及了解方才突来的困意不过是她的小把戏。
拍拍身上的灰尘,顾四冲乐乔呲牙。乐乔低头看过来。四目交会时,顾及旋即露出灿烂笑容。
“傻乎乎。”替顾四系紧略显松散的腰带,郎中摸摸她的头禁不住笑道,“都不见你生气。”
“有什么关系。”口上与郎中打着趣,顾及将视线投向将她拒之于外的简陋草床,“花菩姑娘,是你么?”
“咣当”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顾及机警地探寻起干净的地面。放置在牢房中央的蜡烛虽然光芒微弱,但顾及借着微光很快找到了坠落之物。在她捡起那枚玉佩时,原先隐匿虚空的人也显现出真实面目。粗打量下,那人是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惶惑。
“花菩姑娘。”这次是由郎中先声道,“不用怕。”
不知是不是烛光太弱以至于花菩的面容影影绰绰无法看清十分。顾及刚打算拿起烛台,郎中却制止了她:“这样就好。”
顾及顺从地退到一边,心中暗暗思量莫非之前郎中那番神游已然与花菩打过招呼。
郎中接下来的行为显得反客为主,她指了指草床,轻声道:“没有狱卒在,坐吧。”在花菩依言照做之后她也坐下去,且是以招待客人的方式跪坐在花菩对面。
由顾及看去,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那块玉佩……可不可以还给我?”花菩的声音细如蚊蝇,看得出她几度想直接向顾及提出请求,然总是临阵退缩,盯着一根翘起的茅草叶子说道,“我只剩下那个了。”
顾及再次看了看她最初也认为是玉佩的物什。拿到手里端详之后才发现若此物真是玉制,那这玉料未免过于粗劣,且做工丝毫不讲究。若非系着缨穗,顾及当真不能把它看成佩饰。
用眼神询问过乐乔,后者抬手接下玉佩。
花菩看着那物什在她二人手中交接完,猛地扑上去要抢,但乐乔先她一步将玉佩藏至身后,问道:“这就是你从宁娘那里偷来的?”
“是宁娘送给我的,不是我偷的。”花菩想都没想摇头否认,“不管什么原因,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偷她的东西。”
年轻的姑娘斩钉截铁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这玉佩是偷的。”
听到乐乔提及来访的目的,她认定二人是乔装过来打听口风的官役,态度也忽然变得生硬。虽然无论乐乔也好顾及也好,现今的确是领有官职的人。
乐乔意味不明地深深望着花菩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眸子再寻不出半分游移,坚决而镇定。
将玉佩递到花菩面前,问道:“我听那边的管营说这不是宁娘遗失之物,衙门可曾将此物拿去与失主辨认?”
花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朴素的饰物,仿佛那样可以把它唤回自己手里。
“没有。他们觉得我把玉佩藏起来了,认为这只不过是我为了减轻刑罚找出的替代物。”花菩冷静应答,“如果你们想拿去交差尽管拿去罢,如果不是,请还给我。”
郎中握着花菩的手,将玉佩放进她手里:“若无意外,我们应是来帮你的。”
花菩相信她,但是狐疑地打量了顾及两眼:“这位姑娘呢?”
郎中凑近花菩耳边轻轻说了句:“你猜的不错,她是我的宁娘。”
印象从与顾云顾望风分别,她们已在这奉门寨停留许久。再度踏出房屋,深沉的夜色依旧阴郁,仿佛黎明遥不可及。或许这仅是夜晚最后一刻的挣扎。
进来时是金二与小广带路作伴,出时仍是他二人。
“两位姑娘看来是见过那女人了?”
听到一度被当成冷面虎的金二开口,顾及怔了怔,见他突然停下步子回头,意识到并非自己听错了。
乐乔答道:“牢房是空的。”
金二似乎点了点头,从左到右足足扫视了一圈,以重重的鼻音冷哼一声道:“那还真是不凑巧。”
顾及感受得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那是在牢城侵染数十年而森冷无情的目光。以前她在教头的眼中也领略过,不过教头没有识破她的身份。
吸了口透彻四肢的冷气,顾及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乐乔的另一侧。
身后传来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不止身后。
还有左边,右边。
空旷如原野的奉门寨地界,一阵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奉门寨的送客之道么?”郎中轻飘飘开口道,“太客气了。”
这算哪门子送客之道?心里想着,顾及紧赶了两步与小广并行。她先前威吓过小广,迄此时少年还是对她怀有余悸,见她靠近,竟不由自主地扶上刀柄。
顾及轻轻松松地抢来他的佩刀。
“怪不得不见杨官营,原来是去准备这个了。”
虽说经久远离兵器,但顾及从未疏于修习。少年狱卒小广的配兵能轻易得手,得益于她一记拿捏得当的手刀。小广软软倒下去时金二已觉察异样,但他对“女子皆弱流”的印象根深蒂固,一时难以转变观念,自然无法抵挡顾及近乎偷袭的背击。
顾及持刀转身,气定神闲道:“出去吧。”
乐乔惊愕不已:“四儿怎会?”
“要说我大宋厢兵之所以落得如今颜面无存的境地,这帮狱卒功不可没。教训一下也是应该的。”顾及摆手,一只纸鹤从袖间慢吞吞飞出来,兀自飞向出去的路。见郎中毫无动身之意,顾及催促道,“你在这里倒是无碍,但刀剑无眼,好歹要把花菩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乐乔哑然失笑,道:“总觉得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是。”
“非是。”顾及横刀于胸,淡然道,“玄术随你,应付粗人必由我来。”
言外之意定已思虑良久方施此行。
乐乔不再坚持,交予顾及一张符咒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值怨贼执刀加害,算不得恶业。”
只一言便解除了多日来的禁锢。
乐乔离开顾及身旁颇远时回头望了一眼,依稀从那伫立在阴森夜色的人身上辨识出昔日少年骑都尉的凛凛威风。
顾云你错了。
顾四从来都是她自己。
不是顾府的四少爷,亦非跟在乐乔身后亦步亦趋的四姑娘。
两年前那件事还不够你们认清么?
奉门寨驻守的厢兵并不多,约是见两名弱质女流同金二一样心生轻视也说不定。听起来声势浩大的围兵进入视线之后顾及打眼一瞧,总数不过二十余人。
然从后方涌来由杨官营带头的那波狱卒看到金二与小广都躺在地上,汹汹气势登时烟消云散。只是寒色白刃来回交错,其中的歹意不言而喻。
“奉门寨的待客之道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我早说过,奉门寨能进不能出。”杨官营高声喝道,“无论你与王府有什么关系,我都不能让你们把女鬼带出去害人。”
顾及了然颔首:“原来如此。”
两方对阵,杨官营并不仗着人多贸然上前,远远像是挑衅般地喊道:“那鬼就在你们身边吧?天马上就亮了,她也该现身了。”
顾及不应声。
杨官营又道:“协同犯人突出牢城者,按律例皆可先斩后奏。我劝两位姑娘还是趁事情不可收拾之前收手,不然就算是王爷亲临也救不了你们。”
顾及一面斟酌措辞,一面注意到左侧几名持刀的狱卒蠢蠢欲动,似要往这边靠近。厢兵固然比不得禁军,大多是体弱无能,但人数上对方占尽优势。
况且还是在奉门寨地界。
“管营大人切莫误会,你也看到我们今夜是无功而返。”
顾及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哨楼谨慎应答道。
杨官营嗤之以鼻:“谁知你们都用了什么妖术。”
借东方天际亮起的一线曙光,顾及看到哨楼上几名严阵以待的哨兵。
光是自己倒也没关系,可是——
乐乔还在身边。
确切地说,是乐乔的身体。
花菩是鬼的事情尚是寨内流传的消息,尽管是事实但如实上报只会落得比失职更惨重的罪责。而她们今晚的造访无疑给杨官营提供了一个洗清重罪的好机会。
从进入奉门寨她就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为何连顾望风也不被允许,单就她二人获准进入此地?
再之后杨官营爽快同意她们在没有狱卒陪同下探寻牢房,猜测变成了令人失望的现实。
蹩足的陷阱。
曙光只持续了短短时间,旭日一跃升上高空。
二十多双眼睛一动不动的瞩目中,被视线包围的地方只有造访的两名客人。并没有杨官营宣称的一到天黑就神秘失踪,而到天明便会无声无息再度出现的女鬼花菩。
“如何啊杨官营?”顾及轻快问道,“没有你说的女鬼,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杨官营的脸色明显变得难堪,但仅仅只是一眨眼。顾及清楚看到他松了口气似的,面带笑意喊道:“经查,犯人花菩欲趁夜逃出奉门寨,吾等制止时遭劫狱之人持械反抗……此时造成损伤已非吾等可控。”
顿了顿,杨官营压低声音下令道:“杀了她们。”
箭已离弦。
顾云带着连夜召来的五百名兵士进入奉门寨,只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名狱卒。细细检查过一遍,除了有个别人厚厚的棉衣上插着箭矢稍有皮肉伤外,其他人只是睡着了。
唤醒几人询问事由,皆是装聋作哑,一问三摇头。
顾及与乐乔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