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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冬至·野狐(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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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
彼时乐乔会说起这些,正是因为顾及心血来潮拿出了藏隐许久的佩剑荻明。这柄由长乐山名家打造的四尺薄刃顾及用了七年,起初觉得剑身过于削长,后因骨架随年岁见长越觉顺手,即使在禁卫营那种刚烈挺拔以重为荣的地方顾及也从未动过更换兵器的念头。
对顾及来说荻明并非兵器,而是伴她一路走来的无声良友。是以乐乔轻率地把它归为不祥之器,顾及内心从未信服过。
可是今晚看着长剑在月光下荧烁森然,心中却油然生出令人寒栗的不祥预感。
掩上院门那一刻顾及抬头望了眼对于民居而言过于隆重的大门。
匾额上本是镀金的“乐府”二字映烁着苍白月光。
汝之不归至孤惊惧。
顾及握紧了入鞘的剑,在月投下的阴影中跟上了监视很久的冯文英。
若不是无意间撞见冯文英身手敏捷爬上屋顶,顾及怎会突然理解萦绕在云白心头深深的恐惧?
想必在云白半真半假的倾诉背后,一定隐藏着其他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倒不知郎中又是为什么牵绊,竟遣了纸鹤来,那可一向是经由她手交予旁人的呵。
手握轻兵随那道瘦小身影前行的顾及格外心烦意乱。
当她察觉出今晚自己似乎十分消沉时,已随冯文英来到了城墙脚下的私塾。
“是娘害怕了么?”八九岁的孩子看起来很是天真,仰望着顾及的一双明亮眸子却蕴足悲伤。
“娘一定是看出来什么了,所以让你来抓我的对吧”冯文英并未显露出惧怕的神色,只是双手死死攥着衣襟,显得有些懊恼,“是我害娘被那家伙赶出家门,娘一定早就生我气了。”
顾及越听越摸不着头脑,这小家伙难道故意引她出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云白姐……你娘她怎么会怕你?”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娘的孩子啊!”冯文英愤愤地踢飞脚边的石子,“虽然我叫娘亲她也会答应,可她肯定发现我不是她的孩子了吧。”
“欸?”
和那孩子一起坐在石阶上,明明之前还满是乌云遮面的冯文英一看到顾及的坐相立刻“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怎么和老秀才一样啊,又不是在学堂,坐这么端正没人会夸你的。”
顾及相当自然地回敬道:“我怎样坐要你来指点么?”
“真无趣。”冯文英意味不明地咂咂嘴。
“你这么晚出来不怕被你娘发现?”
都说孩子脸六月天,冯文英方才缓和的表情因这话又阴沉下来:“我饿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顾及分明看见男童咧嘴露出他那两颗尖尖的虎牙。危险的气息再度从背后窜起,顾及突地打了个寒颤:“你……呃,云白姐总归不会不给你饭吃吧?”
“当然不会。”冯文英笑着摇头,“可是要填饱肚子光靠那些不够啊。”
“那孩子晚上会自己出去找东西吃,怎么管?管不了的。”
抱臂倚着门框的女子比想象中要年轻很多,瘦瘦高高的身影被月色拉得更长。她和顾及差不多高,自然比乐乔高出半头,若非距离适当,真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
事实上,正是这个所谓的商贾之妻拦下了要去追顾及的郎中。
从这人身上不仅丝毫看不出一般妇道人家的贤淑气质,甚至连风尘气息都很稀薄。
然她的确是凡人。
“恕我多言,自己家孩子怎会管教不得?”
“我确实是把那孩子当成文英,可他不这么看。”见远处有人过来,云白朝乐乔招招手道,“进来说吧。”
冯氏云白倒是率性。乐乔因挂念顾四起先还欲婉拒,但云白未留出让她犹豫的时间已然进了自家院门。
二人甫在堂屋里坐定,云白开门见山道:“如果说我的孩子是狐狸,乐姑娘相信吗?”
“此话怎讲?”
“乐姑娘有所不知,文英那孩子打小体弱多病,过罢年尤其厉害,连下床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也请了好多大夫来看,都说活不过夏至。眼看那孩子一天天进气多出气少,掌柜的也着急了。”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好眼睁睁地看着他……”
“经人指点,掌柜的费尽周折请来了一位高人。据说他是侍伴皇城贵人的化外羽客,拥有起死回生的仙术。”
“他的确把文英治好了。”
云白神思恍惚,豆大的烛火略有些摇曳,照的她脸色昏黄不定。乐乔低下头忽然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根打着金刚结的红绳,不时团起又散开。
“看到文英和其他小孩一样生龙活虎,一家人都高兴坏了。”
“可是好景不长……”
眼见云白的眼中泛出隐约泪光,郎中插话道:“这根绳子是从哪里来的?”
“哦,这个啊。”云白怔了怔,旋即将红绳放在乐乔面前,“高人说如果文英好起来就要去庙里还愿,这便是那庙里的住持送与文英的。”
“是吗?”乐乔微微蹙眉,拿起打着金刚结的红绳在手中掂量许久,“为何出自庙里的金刚结绳会有怨气?”
像是在意料之中,但又有些难以置信,云白直勾勾地望着郎中:“乐姑娘真的是那里的人?”
乐乔反问道:“你会寻我来,不是早该清楚的么?”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罢了。”
示意云白继续讲下去,而郎中则手握红绳,若有所思。
“本来一切好好的,但是那天还愿回来的路上,掌柜的不知怎么兴起,非要去林里打猎。我总觉得在还愿这天去杀生并不是好事,可是掌柜的不听我劝,一个人带着弓箭钻进了山林。”
“我母子俩和赶车的伙计没等太久,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掌柜的背着两大三小五只狐狸回来了。”
“还愿之日杀生,怨不得。”乐乔冷不丁拍桌,从手中飞出去的红绳却是轻飘飘地回返对面,只是落下瞬间光洁的桌面倏地出现几道裂纹,可见郎中今次是动了真怒。“既然如此,恕我无意相助。”
“要不是掌柜的受人指示,他又怎会犯下这大错啊乐姑娘!”
郎中起身要走,听了这话忽的想起什么,倏然变换颜色,低声问道:“那高人侍奉的皇城贵人……是不是端王?”
早听云白说冯文英并非寻常孩童,然此时看他生吞活剥不知从哪里逮来的鸡鸭还是让人甚感不适。
话说回来,一般人很难接受这种类似野兽的进食方式吧。
顾及闭上双眼,默念起经文来。
手里还抓着只野鸡的冯文英咧嘴一笑,鲜血立时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幸好顾及闭着眼,没看到这幅诡异又血腥的画面。
“狐狸我不吃熟肉。”冯文英腾出只手拍了拍肚皮,“会拉肚子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当云白姐的小孩,为什么不回山里去?”
“狐狸爸妈都死掉了,你让狐狸回去给老虎大王吃吗?”
“可是你都能变成人了,怎会轻易被吃掉?”
“狐狸能变成人是因为被道士施了法术,要是狐狸傻兮兮地回去,狐狸就又变成狐狸了笨蛋!”
顾及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是听冯文英吃得津津有味,只能按下疑问暂且不表。
“这样多好吃,搞不懂你们为啥那么麻烦非把它们都烧熟咯。”冯文英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终于吃饱了好开心啊。”
听语调的确心满意足,顾及不疑有他,哪成想刚睁开眼睛便见冯文英举着半只耷拉肠子的生鸡正等着她:“来尝尝嘛,吃不完浪费了多不好。”
“去。”顾及勉强别过头避开扑鼻而来的浓重腥味,好容易下定决心,低声下气道,“哎,我又没打算对你怎么样,你能不能先把定身术解开?”
“定身术?”冯文英显然很吃惊,“什么定身术?”
“刚刚你不是给我下了定身术然后去抓那些的么?”
冯文英仍是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啊?”
方才冯文英说要找吃的,顾及本打算跟上他却发现自己被定在石阶上,只能保持之前的坐姿,不管她怎么使劲,竟是动也动不得。
料想这孩子是狐狸变成的,顾及以为是他暗中施了定身术之类的法术,岂料看他反应似是对此一无所知。
“文英,除了偷吃人家的鸡鸭你没做过其他坏事吧?”
双手撑着下巴蹲在顾及面前的冯文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狐狸吃掉小家伙是为了让它们免受火烤之苦怎么算是坏事呢?”
“好好好,不算不算,那你有做其他的……嗯……怎么说呢,就是……”
顾及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形容词,冯文英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除了这个我有很努力地去当娘亲的乖孩子哦。”
顾及见他说的认真,还以为真是那么回事,但是看他眨眼的表情太过狡猾,心里又泛起嘀咕。
“想让我做什么,说吧。”
手腕上一阵入骨刺痛,乐乔心里一紧。
顾及受伤了。
见乐乔忽然停下脚步,云白连忙抽空擦了擦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小儿、找到文英了吗?”
“你家小儿在城西私塾。”
“那……”
“要是那人有任何闪失,我定饶你不得。”
冷冷撂下这句话,乐乔生生地消失在冯氏云白的视线中。
是那姑娘吗?确实很招人疼的姑娘啊。
云白想笑,却没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