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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谷雨·妖笼(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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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及是在近黄昏的时候来到那院子的。
并不是很小的院子,因为长满了杂草而显得拥挤。
这院子,仿佛原本是在深山的一角,和一路走来所看到的整齐街坊成截然对比。
乱。
门后探出头的几片绿叶,眼角余光里的青竹,池子里一粉一白两株荷花。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高大的白树——翠绿的叶子被一簇簇白色花团遮挡,整棵树散发着光芒似的,虽然不那么耀眼,但会让人忍不住驻足观看。
“那是流苏树。”指引顾及进入院子的乐乔介绍。
路隐藏在丛丛杂草间,午后下过的雨仍停留在草叶上尚未退去。顾及提着裳裾下摆,分明能感觉到手里的重量在增加。
“这里的每一株草都有生命,所以轻易不要踩踏。”每走一步,乐乔都会这样叮嘱,“尤其要注意桥头的花连灯盏草,前几天才移过来,还认生。”
接着有瑞香、金雀、风信子、金鱼草,还有萎靡在墙角的蓝报春。
直到上了木桥顾及才隐隐觉得现在看到荷花未免太早了。
“这个池子里的水绝对不可以碰。”走在前边的乐乔回头看了看沉默的顾及,嘴角浮出莫名笑意,“以后你会明白。”
说话间,终于穿过院子踏上庭阶。
“既然要在这里静养,以后就不用再着男装了。”
绣着蓝色纹饰的宽袖斜襟罗衫,围腰是常见的腰上黄,惯常着的长裤未换,只在外面罩了一条六幅淡黄裙。
没有披褙子,便连勒帛也省却了。
摘下束发的远游冠,由乐乔亲手梳起较为简单的双刀髻,拢发的簪子也是她选的木簪。
“就这样吧。”
搁好梳子,身后的女人轻快地宣布变装结束。
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也没有太大改变。可顾及知道,从父亲说“去吧”的那一刻起,她便不是往昔倍受宠爱的顾家四少爷。
不,应该从王若婷嫁入顾家那时算起,她就不再是父亲眼中最重要的人了。
那个女人……
在人前装模作样讨人欢喜,在人后却千方百计地耍弄阴谋。亲信的侍女因为不小心碰到她被赶出府,因为怀孕,最好的厨子被父亲安排给她……
不管那个女人怎样耍弄使坏都没关系,可她不该把自己并非父亲嫡生子的事情到处宣扬。
由王若婷口中传出的消息最后传到了都虞候耳中,也因此自己这个昔日风光无限的少年骑都尉成为虚名。
外人以为自己是为了父亲所以才来平江,可实际上,汴京已经没有她立足的地方了。
“是顾将军好心在外面捡来的野孩子吧。”——稍微有点礼貌的人会这样讲。
侍卫司里那些与顾家关系不好的人到后来已经会当面直呼她为庶子了。常年在外的兵士,哪有不找机会寻花问柳的——基于这样的理由,他们便恶意猜测自己的身世。
“早点离开吧。”离京前三哥劝她,“虽然能理解你,但这确非长久之计。不要太委屈自己。”
家里和她关系仍然像以前那样亲密的只有三哥,知道她实为女儿身的也只有父亲和三哥。离开汴京的头天晚上她在三哥怀中哭了很久,后来还是在顾云“去了平江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安慰下破涕为笑。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来了平江她反而连顾家都不能继续待下去。正是最信赖的三哥说服父亲让她随这个大夫去休养,更别提还有王若婷在一旁添油加醋。
来到这院子大概就代表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少年骑都尉
没有顾四少爷。
没有记忆中把她当做掌中明珠的父亲。
没有闯了祸以后替她背黑锅的三哥。
没有了。
既然一切都没有了,还执着以前那具假皮囊作何。
收拢衣襟立起的顾及在回身的刹那着实让乐乔惊了一下。头发挽起来,脸部秀美的轮廓便显露无遗。虽然不是典型闺秀碧玉,但一眼望过去已与男性划清界限。
再之后是能透露出一个人本性的部位。
许是先前刻意表现出的英气压盖了其他,而这时那双柳叶眉下浓浓的哀伤一览无遗。面前的人本就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若是欢喜自然能让人觉得神清气爽,若是像此刻的古潭死水也会让人心生哀戚。
“只是住一段时间而已。”乐乔轻声安慰道,“病好了自然就能回去了。”
顾及垂下眼帘,细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出乎意料,女装穿起来并无想象中那般不适应。或许这才是她本来该有的面目。
“其实也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过我这院子确实比别处都好。王爷和三少爷都是为了你好。”二人下楼梯时,乐乔又道,“你自己没注意到脸色有多差么?”
没有回应。
顾及的心思乐乔能揣测几分,那么顺从地跟自己回来应是出于对家人无声的抗议。只是个不甘心失宠的孩子罢了。
下楼出了中堂,一阵菜香扑鼻而来。
摆满菜肴的木桌放在西边庭芜间,桌上摆了两副碗筷,白如玉珠的米粒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辛苦了。”款款前行的乐乔忽然顿下脚步,冲着虚空略一鞠躬。“谢谢你们。”
一瞬间顾及忘记了自己方被家人抛弃的不快,开始意识到这个院子真的另有玄机。
满院丛生却不能轻易践踏的野草,未到夏季提早开放的荷花,还有乐乔特别嘱咐过不可触碰的池水。
没有看到一个仆人,却在短短时间内凭空出现一桌看起来刚刚做好的饭菜。
乐乔身为主人自然先行入座,见顾及还在发愣便招呼道:“快来吃啊,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片好意。”
既来之则安之,把种种古怪抛在脑后,顾及坦然入座。
奇怪的声音就在顾及刚拿起筷子的时候出现了。
“是客人呢?”
“是客人。”
轻若蚊蝇的声音仿佛是从脚下发出的,又仿佛是从各个角落响起。
顾及机警地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然而声音仍在继续。
“进门时是男的?”
“是女的。”
“是客人就不能动啦?”
“不能动。”
顾及直起身子看了看对面的乐乔,专注于食物的女大夫神情愉快,好像根本没听到这突然冒出的声音。
“好像听到了?”
“听到了。”
“要躲起来?”
“躲起来。”
不是幻觉,也不是听错了,真的有声音在响。意识到这一点顾及便没办法像乐乔那样无动于衷。
“唔?”半空多出来的一双筷子打断了正专心品尝美味的乐乔,抬头一看,紧咬双唇的顾及虽强作镇定,目光中的惊异和发白的脸色却泄露了主人此时的恐惧。
“听到声音了?”拨开挡在面前的筷子挟起一块鱼肉,乐乔不以为意地问道。
慌不迭点头的顾及完全失却了之前的沉闷。
恋恋不舍地咽下鲜嫩的鱼肉,乐乔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又问道:“我是否还没告诉你这个院子的别称是妖笼?”
妖笼,困缚妖物的笼子。
这院里的每一株花草上都束缚着妖物。
使人生病的,惊扰人类致使其无法安宁的,或者那些无知无觉只是游荡在这城里大街小巷的妖物们——被司职于清律司的诸卿逮捕以及制裁。
桥头的花连灯盏草,几乎要攀上小路的瑞香、金雀、风信子、金鱼草,还有萎靡在墙角的蓝报春。
“都是我的猎物。”埋头在餐盘里的乐乔说道,“在所司的区域收服妖物,无论它们是否对人类有害。杀光所有的妖物是清律司诸卿的职责。”
……
“虽然都是生命没错……可它们是迥异人类的妖物。”
……
“是妖物,就要除掉。”
……
“不过这里的妖物不会伤害你的。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