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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霜降·鬼妆(其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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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踩在硬梆梆渗着冷意的石板上。
一步,又一步。
有门槛,轻巧地越过门槛。
有台阶,沉稳地走下台阶。
下了台阶是霜降之后冻得结结实实的泥土。
从远处而来若有若无的呼唤,以及飘渺如幻的尺八之音。
薄雾缭绕,偏生又是个月色清明的夜。
一路的门都是敞开着,畅行无阻。
出了顾府大门,门前停着一辆左右两侧挂着月黄灯笼的马车。
“四公子来啊。”
车前的马夫招招手。
是梦吧。
却又如此真实。
连夜的沁凉和马车的颠簸都是清晰异常的感觉。
顾及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确实身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闭了闭眼,再慢慢地睁开,视野里仍是狭小昏暗的车厢,摇晃的感觉亦未消减。
车厢内的摆设寻常可见,横向的软榻和纵向的长木板。两张木板之间放着炭火盆,只有三两烧颓的炭块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和热。
明珠在顾及头顶上方,看得出是孕育多年的好珠子,然荧光闪烁的仅有一颗,不免会给人风中残烛的错觉。
顾及愣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想到起身。
前脚动了下,忽听脚边铃铛脆响。顾及低头看去,原是脚腕上系了枚小巧的铜铃。刚摘下它,门帘子被人掀开了。
“四哥醒了。”
进来的人是公子佶。
顾及抿直唇线,不发一言。疑惑和不详的预感已让她手心濡湿。
“这车着实简陋些,还望四哥见谅。”公子佶眯眼微笑。
虽是入冬的寒冷天气,却见他手摇折扇,似是要驱走那星点炭火带来的热量。
“无妨。”顾及盯着他手中来回摇摆的扇骨,既不问来意如何,也不问去向如何,淡淡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
“子初过一刻。”少年随口答道,这般流利让顾及不由怀疑他是不是信口诌出的答案。
顾及挠了挠额角,索性又默不作声地坐了回去。
公子佶望她一阵儿,似好心提议道:“四哥不妨再睡一会儿,大约天明时候我们就到京都了。”
“唔。”
夜半三更无知无觉间登上了公子佶的马车,这事若非梦,着实诡异了些。
不妙。
实在不妙。
可是公子佶说的方向是京都。
郎中就在那里呢。
顾及蜷起身体,攥紧了之前拽下来的铜铃。
之后听到外边有交谈声,一个是公子佶无误,另一个听起来略显耳熟。仔细回想过,记起那声音应属于褐袍道人虫见。
公子佶和虫见果然是一伙。
那次虫见在去虎丘的路上设下迷障,让她与雷误在烈日下茫茫行了近五个时辰。想来有这样道行的虫见缩地成寸必然不在话下。
有虫见在,顾及不敢睡,然摇摇晃晃的马车却像施了咒似的,教她眼皮直打架。遥远地方若有似无的尺八之音也让她隐隐觉得安心。那笛声听起来像是八翁所奏,但又少了八翁的通达,倒有些她偶尔吹曲子给初一催眠的味道。
在这样的境况下,顾及很快沉入了梦乡。
醒来时马车行得很稳,顾及以为已经上了临近京都的官道,急忙提声问道:“是不是到京都了?”
公子佶回道:“还有四五个时辰吧。”
原来才睡了一刻钟。顾及略有些失望,只好再次催自己入眠。
过了一阵儿顾及醒来,揉揉眼睛,觉得车内暗淡一片,问道:“还有几时天明?”
换虫见回:“三四个时辰,四……少爷。”
仍够饱睡一觉。
“四哥你且安心睡,到地方我会叫你。”公子佶接话道。
顾及应了声,迷迷糊糊又问了遍:“还得几时到京都?”
门帘子猛地被人来开,倏地冷风蹿进车内,一下子吹得顾及精神十足。
“如果没有虫见道长相助,平常回一趟京都少说也得三五天。”公子佶蹲在榻前,满面揶揄玩味的笑,“四哥定力不够啊。”
“可我听说高人往来千里皆在一瞬之间。”顾及盘腿坐起,掩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虫见道长也不过如此。”
清楚听到虫见在外面重重“哼”了声:“你说那高人总不见得是乐少卿。”
由虫见牵引的马车日上三竿终是未能到京都。
顾及精神抖擞地和公子佶大眼瞪小眼对视一夜,黎明时捱不过竟睡着了。
是以听到那声音时她以为又是做梦。
“劳烦二位了。”清清冷冷不乏疏离的客套话,正是乐乔乐郎中,“官人到此既该妾身照应了。”
马车顿了下,继续往前走着。
然一停一行足够让顾及从浅眠中苏醒。
“乐少卿想坐收渔翁之利可不行!”
虫见喊了声。
接着马车像是驶上了未铺平的路面,左右颠得晃人。顾及手边没有凭依的东西,生生地从榻上被那劲道给甩出去,刚好让她扒着门框探头喊了声“乐乔”。
眼前突然出现只枯瘦爆青筋的手,顾及只来得及想乐仙儿的手可不是这样子,便被它抓着一边肩膀拎出了车厢。
顾及岂容这等挑衅,顺势缩起身子在那人肋下踢了一脚,半空中翻转几圈便站定在路上。
正与离多日未见的郎中堪堪几步远。
顾及先是躬身朝与虫见并肩而立的少年做了一揖,回头朝乐乔露出由衷的笑容。
“好久不见。”
乍一看清顾及的面容,郎中眼神显露异色,然那厢蠢蠢欲动的虫见并不容她留意更多。摸了摸顾四的脑袋,将她护在身后,乐乔向着少年道:“公子这份大礼妾身一定铭记于心。”
“哈……这不是四哥等不及要见乐姑娘,便捎带四哥一程罢了。”少年顺水推舟将这谢意承下,斜眼见虫见暗有动作,合扇挡在他胸前道,“四哥与乐姑娘多日未见,必有衷情要叙,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眼见褐袍道士鼓气欲语,公子佶忽又分别向顾及与乐乔抱拳作揖,沈声道:“兹事体大,容小弟改日拜访尉官、少卿大人。”
说罢,扇骨在虫见手背上一敲,褐袍道士只得闷气吹胡子极不甘愿地回去车上。
顾及说:“我原是想等下去的。”
乐乔点头。
顾及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上了那辆车,还以为是做梦呢。”
乐乔点头。
顾及说:“原想着那厮又想带我去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我肯定不会去的。”
乐乔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她。
“你说只要半月就回平江了,可这一转眼都有月余了……”
小别初聚,顾及原有一肚子的话说,被郎中那样望着,话到口边打了个旋儿,尽数咽了回去。
顾及本以为郎中的不言不语是生了她冒冒失失的气,又想到郎中并不是会动气的主,心里惴惴起来。
“我只想见你,见一面也好。”顾及拔脚后退,“现在人见到了,我该回去了吧?”
见她端着忐忑的步子真的要走,乐乔顿时没忍住,点点她额头,笑道:“来了就要走,哪能这么便宜你。”
郎中的面色稍稍有缓和,顾及便觉守得云开见月明,连几步拥郎中入怀。
是熟悉的药香。
那么久没见依然那么熟悉。
顾及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真想你了。”
“乖了。”
没容顾及开心多久,乐乔忽然推开她,望了她半晌,叹口气。
顾及一颗心又吊了起来:“怎么了?”
“离家前我带了辟目。”
乐乔不知从哪里摸出面铜镜递到她手里。
“嗯?”
“看看吧。”
目光刚接触到镜面时还没看出不对劲的地方,顾及再仔细一看,眼睛立刻瞪圆了。
“这……”
“这不是我啊!”
辟目中的人,打眼瞧去似乎是她本人,但第二眼看去,就看出端倪。
眼睛是自己的眼睛,眉毛是自己的眉毛,鼻子嘴巴都是。
但却和印象中的自己毫无相似之处。
更为骇人的是额上及鼻翼两侧断断续续的黑色细线。
惊得她差点丢了铜镜辟目。
好赖顾及的胆量锻炼出来了,初时震惊过后,即发现那些黑线连起来似是一张残破的蛛网:“这、这是怎么回事?”
“相由心生啊顾四。”
听声音满是笑意,顾及却捂着脸不肯松手,俨然已失去了重见那笑容的勇气。
佛家常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道家则多云:心者貌之根,审心而善恶自见。
归根结底都是讲相人之面如相人之心。
心若凶则鼻尖削无肉,为恶念。
心若疑则命宫狭且窄,多动荡。
心若燥则颧骨生横肉,存阴戾。
……
寻常相面师总是靠五官三停十二宫来测人运数,观人将来。虽说十有七八中,却不过是仰仗前人流传下来的经验,巧舌如簧把人绕进去而已。
况且人心隔肚皮,总有些擅长欺骗他人更擅长欺骗自己的伪才。
若世人都能借彼此的面目看清其心如何,世上的奸恶应无所遁形。
“师父常说人心里都住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鬼,偏偏驱使这鬼的法子只有役鬼者知道。”
“擅长伪装的妖物都不得不在辟目前现出原形,心鬼若冒出头自然也躲不开去。”
乐乔将茶递与顾及。
此处是雍丘一处荒废多年又经临时修整过的小院子,从这里快马去京都不过一个时辰。
枯草横陈的院子里摆了张木桌和两只凳子。
无论何时,只要顾及在,郎中总喜欢沏上一杯清茶给她。
说来也怪,顾及喝完茶再去看辟目,竟觉得残网般的黑线消去不少,眼眉也比之前更符合对自己的印象。
“公子佶的鬼妆一半是他少年心性里未泯的天真,一半却是已被世事掂出的欲望。”
“至于你啊……”
乐乔在顾及眉间轻揉片刻,抹消了残余无几的黑线。
“最近是不是胡思乱想了很多东西?”
顾及挠挠额角,瞥了眼辟目才放心地对上郎中的视线,老老实实点头称“是”。
“不怪你。”
若虫见有心把所有人的心鬼都赶向面上,怕是难找到第二个如顾及这样形貌端正的人了。
一朝天子尚因惧死而让那心鬼掠去了皮肉,况且其他人呢。
那日睡前顾及看过好几遍辟目,确定铜镜里的自己恢复之前的样子后,她才肯躺在乐乔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