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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夏至·忘泉水(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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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顾及以为冲出来的人是宵小之徒,一时没多想便挡在乐乔面前。
待辨清对面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原是一名瘦弱的女子,警戒之心便松散下来。
然而那女子跌跌撞撞地跑到顾及面前,趁顾及毫无防备的时候死死抓住了她的腕子。
“你认识我的吧?”女子的声音尖利骇人,散乱发丝间露出的眼神带着狠戾的绝望,“你肯定认识我。”
身上的衣服明显好久没换过,散发着刺鼻的酸臭味。
藏满污垢的长指甲划破了顾及的手背。
顾及吃痛不由低呼了一声,女子一见渗出血珠立刻受惊般地松开手,惊恐地道歉。
“无碍。”顾四轻声安慰。
见顾四似乎有些心软,乐乔一把把她拽了回去,以指当笔在她受伤的地方画了几下,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别靠这人太近,气息不正。”
“咦?”
“回去吧。”
乐乔领着顾及从女子身边绕了过去。
那女子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呆呆地望着二人渐行渐远,当黑夜将要吞没那两道身影时,女子忽然痛哭出声。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记得我了?”
下弦月当空,稀松的云絮间依稀点缀着几颗暗淡的星辰。
是连虫儿都熟睡的时刻。
万籁俱静的夏夜原来也可以如此寂寥。
拦路的女子名叫陆元瑞,自称本是城西郊区一户富农家的儿媳。
“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回娘家一趟,回来后谁也不认识我了。”
陆元瑞痴痴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形销骨立的女子,看起来应有许久未曾进食,所役端来的茶点被她狼吞虎咽一口气吃光,这才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不仅不记得我,婆婆还说儿媳已经死了三个月了,骂我是疯子。”陆元瑞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渐渐浸湿了前襟,“我被自己的丈夫和婆婆撵出了家门,只好回娘家。可是娘家的人也说陆元瑞死了。”
“陆元瑞就是我啊……”
“要是陆元瑞死了,那我是谁?”
此处是郎中里的济民所。
暂时弄不清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子是何身份,妖笼又非寻常人可以自由来去的好地方,二人只好连夜把她送到济民所。
本打算把她安顿在济民所便打道回府,不料陆元瑞像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救星似的,亦步亦趋地跟着顾及。
无奈之下,顾及便央求乐乔先留下,一起听那女子讲述自己离奇的遭遇。
虽然形容狼狈,但除了所述内容有些奇特之外,陆元瑞说话条理清晰,亦知晓礼节,并不像疯癫之人。
顾及是相信她的。
但乐乔却一反常态,对陆元瑞始终抱有戒备。
见顾及听得津津有味,似乎都忘了回家这回事,乐乔冷冷提醒道:“时间不早了,顾四。”
这时顾及才察觉乐郎中态度有异,虽有疑惑,但也还是附和着乐乔向陆元瑞道别:“你先在这里好好休养,我们改天再来看你。”
陆元瑞面色哀戚,终是捺下了挽留之言。
“她说的是真的么?”出门时,顾及问道。
“不知。”
“怎么会出这种事,明明还活着,却被人说已经死了。而且家里人也都不认识她。”顾及喃喃自语,俄而忽然兴起,问道,“不如明天我去她家看看?”
“顾及。”
“嗯?”
“鬼怪并不都是善良的。”一直板着脸的乐乔骤然停下脚步,望着她的目光沉寂如古潭,“这女子身上有阴罗司的气息,亦人亦鬼,我辨不出她的真实身份。”
那种冷淡的眼神顾及很久没见过了。
印象除了初次见面,乐郎中都是温文和气的一个人。即便是面对妖物,也从未让旁观的顾及有过森冷的感觉。
但这次不一样。
陆元瑞似乎激发了乐乔隐藏很深的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顾及说不清楚。
只是,感觉不太妙。
“知道了。”顾及说着,自然而然牵起乐乔的手。
冷冷的。
好像那瞬间的眼神一样,彻骨冰凉。
济民所的大门外趴着条大黄狗,那狗见二人出来立刻支楞起耳朵爬起来,围着顾及转了几圈,又叫了几声。
顾及本想摸摸这狗,岂料被它闪开了。
黄狗懒散地趴回了地上。
这段小插曲和今晚乐乔的异常态度让顾及迷惑了好久。
次日顾及很晚才起床。
手背上被陆元瑞不小心抓破的地方起了红疹,半夜痒痛难忍,时近天明才昏昏睡去。
醒来时手上的红疹已经变成斑块蔓延到小臂上。虽然不痛也不痒,但是看起来甚为可怖。
顾及本想出去随便找个大夫看看,下了楼才发现乐乔没像平常那样去江安堂,一个人坐在廊庑下望着池子出神。
“乐乔?”
顾及来到她身边唤道。
“手上的伤怎样了?”郎中过了很久才收揽回心神,转过头来淡淡地问道。
顾四老老实实伸出手给她看。
“傻子。”乐乔揉着顾四手臂上的红斑,终是没忍住埋怨,“以后不要接近那些来历不明的人。”
尝到苦头的顾四乖乖答是。
“吃过饭去一趟吧。”
“哪里?”
“陆元瑞家。”
郎中看似恢复了平时清清淡淡的样子,顾及心中却略有不安。
“她真的不是人类吗?”
“难说。”
摸不准郎中心思的顾及独自陷入沮丧的情绪中难以自拔。手背和手臂上的红斑时时提醒她,这不该是被指甲划破后出现的症状。
乐乔明明提醒过她要小心的。
要是昨晚上听她话就好了。
可是……
还不知道危险是来自人还是妖怪的时候怎能让郎中走前面。
面对妖物或许郎中很厉害,但若要和人拼武力的话,她一定会落于下风。
毕竟自己可是堂堂的少年骑都尉啊,郎中这样的身份若是遇上贼人当然要靠自己保护。
这次吃了大亏,下次呢?
还是会一样挺身而出。
这样想了一会儿,顾及便释怀了。
“乐乔。”
“嗯?”
“听不听曲子?”
“傻的……”笑着摸摸顾四的头发,乐乔忽然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来一曲吧。”
二人来到城西郊区的村子时是正午时分。
村子里只有一户人家门上挂着祭奠亡者的白灯笼。
应门的是名年过半百的老妪。
乡下人大多质朴,乐乔说要路过此地期望能借处歇脚,老妪二话不说便请她们进去了。
院子里还有个六七岁的垂髫小儿,一见乐乔进来立刻躲进旁边的小屋里,隔着门缝偷偷地望着客人们。
“我们吓着他了?”
老妪向小孩儿挥挥手,小孩子吐了吐舌头转身把门关紧了。
见小儿藏好,老妪才勉强笑道:“不懂事的孙子,怕生,莫见怪。”
顾及一旁听着乐乔和主人闲话家常,不由有些着急地拉了拉乐乔的袖子。
乐乔会意,便问道:“府上最近有白事?”
老妪顿时警觉起来,也不答话,只用那种久经人事的眼神打量着不速之客。
“冒昧了。”乐乔微微俯身,“不过我们没有恶意,请放心。”
郎中总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这是顾及一早发现的。
或许是蛊惑也说不定。
反正乐仙儿总能从人的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是我家媳妇。”老妪叹了口气,“二月初说要回娘家探亲,便让她去了。谁知道回来的路上掉进井里,就没了。”
“井里?”乐乔追问道,“捞着尸体了?”
“尸体倒是没有,有人在井边捡到元瑞的鞋子,后来等了一个多月也没见她回来估摸着是出事儿了。”老人家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口气和表情都很平淡,看不出太多伤感。“那井连着子胥河,兴许是掉井里给冲到河里带走了。”
“你们都没出去找找?”顾及心直口快地问道。
“她娘家离这儿也就二十多里,那么大的人要不是死了还能自己走丢?”
“没见着尸体就这么确定她死了?陆元瑞要是今天回来了,你会不会觉得是见鬼,然后说不认识她?”
“你们是那女人派来的?”老妪的脸色立时变了,“那个疯婆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元瑞,元瑞嫁到我家那么多年我会不认识?”
眼见老人家面露不悦,乐乔只好拉着顾及起身告辞。
“有点过分啊。”顾及气呼呼地说道,“怎么说也是自家儿媳,都不出去找找就说人家死了。”
“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顾四莫急。”
顾及仍是忿忿不平,嘟囔道:“总归也是一条人命啊,怎么从她口里说出来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顾四啊……”
“嗯?”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记得我么?”
“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乐乔的唇角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人总归都是要死的。”
顾及想了很久,眉头渐渐锁紧,能感觉到温度似乎在逃离自己的身体。顾及恍惚间竟忘了回答。直到乐乔又重复了一遍那问题顾及才慢慢说出了答案。
“会忘记。”顾及的声音越来越低,“想到你会离开这世间,还不如让自己忘记有你这个人。”
“好事。”出乎意料的,乐乔竟然像解脱般地吁了口气,“顾四果然很聪明。”
听闻此言,顾及停了下来,扶着乐乔的肩膀迫使对方正视着她:“可是离你死掉或者出什么事还有好几十年吧?”
“嗯。”
顾及露出稚儿般快乐的笑容。
“那就好。”
没办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会有多难熬。
所以只能安慰自己离那日子还远,不用多想。
还好。
还好你也说还有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