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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立夏·尺八绝响(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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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前街与织里桥南街相交的桥侧坐落着一处宅院,平时很安静,但从立夏的那天夜里开始这里忽然传出了不同寻常的乐声。
此间的主人是江安堂的妇孺郎中乐乔。
对周围的邻居来说,那郎中是有些神秘的,似乎迫于生计平素都是早出晚归,偶尔在邻里人起夜的时候能碰到她和一名少年匆忙外出。有心人某次看到年轻女子神色惶恐地从那院子里逃出来,不多时又同郎中一起匆匆返回。
好奇的人曾在院门半开的时候往里瞧了一眼。
满院未曾修整过的杂草。
这可是城里,怎么还有这种像是山坳一隅的地方。
要是细细数来,还能说出有个客人在谷雨那天造访乐家,后来就再也没见出来过。第二天为这客人送来行李的好像还是王府里的家兵。
这家不仅主人怪僻,客人亦是如此。
只是那从早到晚响个不停的笛声有些恼人啊,虽然听着还不错,但也不能日夜不休啊。
一个浅眠而有午睡嗜好的邻居终于下定决心提出抗议。
应门的是名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女子,看样貌似乎和那天逃出去的女子有几分相像,右手里正握着支近两尺长的笛子。
吹笛的原来是这人。
女子以清冷的目光注视着到访的邻居。
在那种眼神的打量下,邻居事先构想好的说辞忽然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那……”
邻居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面前的人是有着秀美的容颜没错,只是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何事?”
那女子的语气里透露着被人打扰的不快,比平常女子要低的嗓音听来更让人觉得有几分压迫。
若真是王府的人,那得罪了对方岂不是会有料想不到的后果?
想到这一层,邻居打起了退堂鼓。
可都到门前了,这样回去会让人看笑话。
怎么办。
“何事?”女子的声音更低了一些,脸上的表情比之前也更加冷漠。
“是这样的……那个……”邻居搔了搔后脑,眼角忽然瞥过一抹黑影,“那边!”邻居悄悄地指了指背后一栋房子的拐角,“那边有个怪和尚来了好几天了,一直盯着你家看。”
女子往那边看了看。
“知道了。”
院门再次合上,邻居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家中。
“怪和尚?”
傍晚乐乔回来后顾四提起了邻居来过的事情。
“说是来了好几天了。”
乐乔出去转了几圈,回来后难得主动介绍起那个人来:“是倭国来的遣宋使宽呈正麻吕,不是和尚。”
顾及脱口问道:“倭国来的使者跑到咱家门前做什么?”
乐乔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顾家四小姐方才说的是咱家?
郎中兀自思量好久,也未弄明白这话的意思。
“不知从哪里听说我这儿留着八翁的乐谱,非要求一两首过去。不用管他。”乐乔整个人窝在藤椅里,满含期待地望着对面的人,“练习尺八也蛮久了,不如趁今夜月好,来支曲子吧顾四?”
自从“弥光”到她手上,顾四几乎是片刻都不愿让它离身,甚至晚上睡觉都要抱着冷冰冰的尺八。
看得出她非常喜欢。
不是之前读佛经那样带着一定要完成任务似的倔强。
而是发自内心的放不下这东西,连擦拭尺八的动作都有着难以名状的温柔。
顾及婉拒道:“师父要来了。”
握着“弥光”的手不自觉用上力,虽说日日练习,但真要为谁吹奏一曲,还是缺少自信。尤其是在乐乔面前。
会被取笑的。
总是挂着轻淡的微笑,却根本看不出那些笑容的涵义。
是赞扬,是开心,亦或是别的什么……
笑容仿佛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
换种说法,其实是伪装吧。
在自己到来之前,这人一直都是独自面对着形形色色的妖物,像天雄那种被魇之后变得凶恶的异类一定不在少数。
院子里到处充斥着自己还未曾见识过真面目的妖物。要知道那次花连的事情解决后,因为余悸三天不敢踏出房门。
整天念诵经咒也是因为听说过佛谒有降妖伏魔的作用。
而这人,从来都没怕过么?
思绪不禁飘远,顾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从未远离过郎中的身影。
“来了。”
唤醒顾及的是随着打更梆子声一同响起的尺八之音。
八翁手里持着的尺八与顾及手中这支一模一样,都是“弥光”。
不同的是,一支是生者的“弥光”,一支是亡者的“弥光”。
月色正明朗。
八翁的第一支曲子照例是绝响。为夜晚拉开序幕的绝响。
盘腿坐在地板上的老者忘了从哪天开始换成了站姿。
虽说因腰背伛偻和顾及差不多高,但八翁脸上的表情却从刻板呆滞变得生动起来。仿佛之前只是羁留人间的亡魂,而现在则是借宿于此的旅人。
和第一次听相比,悲愤和不甘的情绪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欣喜。
虽未曾吐露过言语,但顾及从八翁的笛声中听出了惺惺相惜之意。
“只为懂乐的人吹响这曲子。”
绝响之后又一曲的前奏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顾及将尺八横放在腿上,端正了姿势。
“月下寻花春迟暮。”
“往生残念,奈何与花落。”
“难忆旧时荣华期。”
“良宵虚度悔方迟。”
刚开始的商调里隐隐包含着幽怨的词句。
顾及认真听着,不由地被曲子里的怨恼所感染,眼中忽然湿润起来。八翁吹完这一段停顿了一下,再次吹响尺八时,曲子换上了轻盈流畅的角调。
“春暮才得芙蕖开。”
“弥光绝响,幸得一人听。”
“何愁黄泉无知己。”
“踏上九霄月光明。”
这之后是久久的停歇。
在等待八翁再次吹奏的时候,顾及从袖里掏出一片方巾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弥光”。眼帘半垂,似是沉思着什么。
月下的庭芜外廊,郎中和乐师一同沉默着。八翁没有再拿起“弥光”的意思。乐乔也在一旁静静地等待。
边等待,边回想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
少言寡语的顾家四小姐,看起来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流经内心的鲜血比谁都炽热。善良、直率——并不足以形容这个奇特的人。能与妖笼里诸多妖物和谐共处,是一开始没有料想到的。
以为时间久了,她会提起归家之事。
但那人只会顺从地做着吩咐给她的事。
按顾云的描述本应是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事实上,却从不懂拒绝为何物。甚至还会体贴地为他人着想。并不是刻意要为他人做什么,觉得该做便做了。
想到最初与顾四的交流。
硬挺着陪同父亲祭祖,明明自己都快病入膏肓还要让郎中先照顾好中伤她的嫂子。
嗬。
顾四啊顾四。
“劝君撒却旧日悲。”
“不见春去,哪识春归处。”
“年年岁岁今朝更。”
“缘何偏伤迟暮春。”
顾及吹奏的曲子不算十分流畅,但情真意切。月华透过八翁迎面倾泻于顾及身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带着生疏在四孔上来回交替。
“九霄云上月光明。”
“月下拾花,落英枝犹在。”
“织里桥畔君一曲。”
“春了花谢不足惜。”
听得出顾及为这一曲费了很大心思,虽然中间磕磕绊绊,但总体来说,比预想的要好得太多。八翁的目光中饱含赞扬。
“了不起啊,顾四。”乐乔鼓起掌来。
清脆的掌声却让顾及面色绯红地低下头来:“情之所至,不要取笑我。”
“哪有取笑你。”
顾四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乐乔半晌:“真的没有?”
“没有。”
那人的唇角清清楚楚印着笑意。
顾及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这时门扉忽然被人叩响了。
“听到那曲子了!”操着一口古怪官话的男子在门外喊道,“八翁大师,求求你让我见一面吧!”
有外人干扰,顾及立即忘了赌气这回事,“是那个宽居正麻吕?”
“嗯。”乐乔颔首,“好像是先前听过八翁的曲子,一直念念不忘,在汴京时就穷追不舍。今年还以为能甩掉他,倒不知这厮从哪里得到消息竟然追到这儿来了。”
“难道他不知道师父已经过世了?”
“执念啊。”
乐乔感叹着,向院门的方向招了招手。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