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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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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有点尴尬地从口袋里摸出马票,搁在桌子上。
“我只是,呃,我只是有点儿忍不住,你知道的,那个兜售马票的黄头发吉姆每次看到我都要上来游说我,就是这样。”
“我亲爱的医生,”我那位室友稍微坐直一点身体,摇摇头说,“你在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之外,还添上了说谎的毛病,这样很不好。第一你可不是一时兴起,至少从三天前你就在关注《每日邮报》上的马评栏目,并且今天马评人尼尔森的那篇胡说八道上还留下你的一滴咖啡渍。第二,今天还真不是那个总缠着你买马票的黄头发吉姆游说你,你的马票上留下了出票人油腻腻的大拇指印,你总不会忘记吉姆是左撇子,而且大拇指缺了一截。第三……”
“好啦!”我沉下脸打断了他,我认为再任凭他说下去,我在这间屋子里的颜面就丢尽了。
“我并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华生,”他缩了缩衣领,“作为你的丈夫,我只是觉得我应该……”
他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接着乖乖地闭上了嘴。
我站起身,从裤子口袋甩出一沓马票,猛然扔在桌上。
“实话实说,我在同一匹马上押了三十份,”我点起烟,恶狠狠吸了一口,大声说,“我错了,随你处置。”
我那位室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副委屈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就维持着这种凄惨的表情,大口吃着盘子里的松饼,直到吃光最后一块,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盘底。他把空盘子递还给我,接着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手边的半块樱桃蛋糕。我只好把这份甜点让给他,看着他边哭边狼吞虎咽地吃干净最后一滴奶油。他现在吃饱了,就继续在床上躺着,拉高被子,背对着我,缩成一团。
“我错了,”我坐回他身边,老老实实地说,“我保证,呃,不,我尽量不会有下次了。”
我停了一会儿,他还是不理我。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生气,只好弯腰吻了一下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半截手指。我一低头,就听到被子下面传来的均匀鼾声,一阵接着一阵,显然他睡着有一段时间了。当我倚在床头,重新面对我空白的稿纸时,我感到我的肺就快气炸了。
——我不记得我跟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关系是如何跌到低谷的,我提笔写道,这似乎是一场漫长的、绝望的消耗战役。即使是我们关系已经相当亲密的今天,我们之间也经常出现这种冷场。我只记得当我开始医学院的学业后,我每天很早起床乘坐公共马车到学校去,直到听完当天最后一节课程才能回来。夜晚我疲惫地躺在床上,放松全身,进入梦乡,楼下就传来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将我从香甜的梦境中吵醒。我火冒三丈,从床上跳起来,怒气冲冲地敲响了二楼我那位小妻子的房门。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劈头盖脸地质问他,“你简直就是在制造噪音!”
“我只是在拉帕格尼尼。”
我那位室友肩上架着他那把珍贵的瓜达尼尼小提琴,从靠背椅上转过身来。
“就算你是帕格尼尼也不成!”我大声喊,“我明天早上还有考试!”
他缩了一下脖子,有点紧张地看着我。他不太喜欢别人大声说话,他自己说话也几乎不会提高音量,最后他小声说。
“但我在跟我的琴说话,华生,呃,就是你们平常说的聊天那个意思。”
“你是有毛病吗?”
“但是我不能跟我的琴说话吗?”他认真地拨了一下琴弦,空气中发出一阵轻颤的回响,“瞧,只有它不讨厌听我说话。”
“那是因为你平时都不跟我说话,你这个混账!”
“你不能不那么大声说话吗,先生?我不喜欢你总是大吼大叫。”
我扑上去抢走他的小提琴,而他则用力地推开我。我们俩扭打起来,滚作一团,从房间的一端到另一端,直到我的头撞上书桌的腿。最后这场战役以他夺回他的小提琴,而我则抢走琴弓作为结束。我从他身上爬起来,高举起我的战利品,警告他如果敢扑上来我就立刻折断琴弓。这句威胁很有用,他立刻缩成一团不敢吭声了。我没收了他那件产生噪音的武器,将它锁进我自己的抽屉里。我那位室友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望着我,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还记得我们另一场巨大的争执是因为他没有去学校观看我的板球比赛。我言之凿凿地告诉他时间和地点,但那天直到比赛到最后一场,天色从下午的阳光灿烂直到一片漆黑,我那位室友的身影却一直没出现。我简直气疯了。尽管我只是个可怜的替补,上场时间只有区区五分钟,并且我们学院的球队在第一场淘汰赛里就出局了。当我怒气冲冲地返回贝克街的家中,一脚踹开我那位室友的房门,他正一脸沉醉地对着一桌子的试管架,专心致志地制造着难闻的臭气。
“是硫化物,”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只能是硫化物,当然。”
他几乎没有能察觉我已走进房间,站在他面前,直到我抓起桌上的一只空烧杯,并且摔碎了它。这种清脆的回响才把他从一种深梦中唤醒,他抬起眼睛,透过烟雾,疑惑地看着我。
我在重重烟雾中冲着他大吼大叫,跳起来指责他的冷酷无情和对我的漠不关心。只要我一提高音量,他就害怕。他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一副发脾气的样子。直到我摔了第二支试管,黄色液体飞溅到地毯上,兹兹作响,地毯顿时破了一个大洞,一股浓烟冒上来。
“啊,我当然记得!”我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那位室友已经睡醒爬起来,他伸着脖子努力通过我的肩头来看清我在写些什么,“你把我辛苦了一个星期的杰作给砸了!”
“你抓我的头发!我的头发!”
我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这会儿他倒是立刻不敢吭声了。可那个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当时他突然跳起来抓住我的头发,强行将我从屋子拖出去。他把我推出门外,接着紧紧锁上了房门。我完全爆发了,冲着紧闭的门大喊大叫,并且又踢又踹。我的愤怒效率极高,门锁很快被我踢坏。我大声咒骂着,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要不是那个时候,哈德森太太听到动静已经上了楼,我准要照着他的鼻子狠狠来上几拳。
但是老实说,这些争执都并不是我跟他关系降到谷底的真正原因。每次我气得快爆炸,我都会跑回楼上看我母亲写给我的那封信,因为我一直以为爱是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相信、盼望、忍耐。但是我还是轻而易举地发怒了,并且无法忍耐。我记得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哈德森太太和福尔摩斯都不在家,我腋下夹着几本书,慢慢地登上楼梯。楼梯间黑影一闪,我心里一惊,接着我放下书,蹲下身藏在阴影里。我看到二楼福尔摩斯的门口有个矮小的身影在来回晃动,我立刻判断出是来闯空门趁机盗窃的街头流浪儿。我暗暗积蓄力气,猛然从阴影里跳出来,一把抓住这个小贼的后领,将他腾空抓起来,他的四肢徒劳地在空中晃动,发出阵阵尖叫。
正在这时,我身后传来我那位室友熟悉的声音。
“华生!”
我松开了手,这个小鬼掉到地上,紧接着就像个弹簧一样弹起来,跑到我身后,死死抱住福尔摩斯的腿。福尔摩斯蹲下来凑到他身边,他则贴着耳朵对我那位室友小声说了些什么。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让我那位室友相当满意,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先令递给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将这笔珍贵的奖励咬在嘴里,咯咯地笑起来。福尔摩斯向我介绍这个孩子是他的眼线,时常帮他探听消息。顺带一提,第二个在福尔摩斯门口鬼鬼祟祟让我误以为是小偷的,正是苏格兰场的探长雷斯垂德。他现在也还偶然打趣说,当年差点被我从背后扑上来拧断脖子。
当福尔摩斯打开房门,借着房间里壁炉的光亮,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福尔摩斯雇来的“小探子”。他又瘦又小,脸上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剩下一双眼睛眨呀眨。我突然发现我那条在阿什比德送给福尔摩斯的围巾——那还是我母亲织的围巾,正围在这个小鬼脖子上。考虑到他的上衣破破烂烂,这条围巾在他身上充当了大衣和斗篷的双重功效。
我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我自己的羊毛围巾,告诉他。
“我可以和你交换你那条围巾吗?”
“不,”他警惕地看着我,缩紧了脖子,“绝不,这可是福尔摩斯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