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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傅琇莹出得殿来,就见蓝焕还直直站在门口,旁边遮阳的滑盖、华丽的步舆应有尽有,却一个都没用上。
      见傅琇莹出来,蓝焕神情一松,迈步上来,想也不想地握起傅琇莹的手:“如何?”
      傅琇莹迎着午后的阳光,眯起黑沉沉的大眼睛:“已经醒了。”

      他一把将手从蓝焕汗津津的掌心中扯出:“大孝子,进去看看吧!”说着甩了甩胳膊,又双肩向前向后地活动了一番,嫣然一笑:“哎,累死我了。”

      蓝焕将信将疑,把眼睛瞪了老大。此时见到傅琇莹的笑,心中忽然一动,情不自禁又抓紧了他的手:“你随朕同去。”
      “诶?”傅琇莹才刚出门见了天日,糊里糊涂又被蓝焕拉回那个药味浓重、病气沉郁的屋子里头了。

      太后“起死回生”这事是不得张扬的。长乐宫宫人被封了口,对外只说太后病重而神医妙手回春。
      本来蓝焕想要杀人灭口,但傅琇莹说不可,对太后不好。蓝焕想了想,也就作罢。若是蓝汲,那肯定是要灭了口才安心,自己不喜那样的行事作风。

      入殿后亲眼见太后悠悠地喘气,转着眼珠子喊自己“焕儿”,又迷迷瞪瞪地说自己被那些青面獠牙给带走,险些要上一座石桥,一睁眼,却是回到床上了。
      这话说得阴气飕飕,饶是真龙天子听了心中都不免发寒。

      他还紧紧攥着傅琇莹的手,傅琇莹也在太后床边,一张苍白的小脸面无表情,仿佛他给他的那片玉坠成了精。昏暗光线里看过去,竟不像个活人,连蓝焕握在手中的那把轻薄指骨都是凉冰冰的。

      太后的眼珠子转到了傅琇莹的脸上,却是怔住了。一丝飘忽的神采回到了这张黯淡的脸上,太后薄薄的嘴唇颤抖起来,眼睛里也有了光。
      伸出爪子似的手,她摸上了傅琇莹玉白的脸颊,迟疑又欣喜地唤道:“莹儿?”

      傅琇莹无动于衷,蓝焕却是猛然瞪住了这俩。
      什么意思?眼前的画面着实令他惊惑万分!

      然而傅琇莹握住了太后摸在自己脸上的手:“太后娘娘,您认错人了。”

      太后眼含泪光,神情哀婉迷离:“怎么认错了呢。莹儿,哀家终于又见到你了。哀家只有到了这地底下,才能又见你。”

      眼看太后开始胡言乱语,显然是脑子不太清楚。蓝焕听不下去了,一把拽起傅琇莹,将太后对他的拉拉扯扯分断开,站起来道:“母后,你刚醒来不宜消耗精神,还是多休息的好!”
      太后一着急,探出手去抓了个空:“莹儿别走!”忽然又疑道:“焕儿,你怎的也在此处?”

      蓝焕心乱如麻,边拽着傅琇莹向外走边吩咐宫人:“都照顾好太后,叫太医院的人来!”
      太医院的人早已在门外站了一堆,等皇上与神医一走,立刻涌入屋中,惊愕又好奇地去参观死去活来的太后了。

      *
      豫王爷与那群武林正道的打斗还没有完。
      对面虽有十五六人,但起码十来个人不堪大用。蓝汲寡不敌众,各种阴损招数频出,不久就让那些平庸之辈都倒了地。
      剩下四五个是高手,但其中有两三个又不肯真卖力气,只代表本门派前来,本身与豫王爷并无过节。只有青峰派江掌门和昆仑山派雷掌门下了死手。青峰派江掌门是本人与豫王爷有仇,多年隐忍不发,此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昆仑山派雷掌门则是那日在武林大会被蓝汲击落台下,失了面子,又丢掉了志在必得的武林盟主之位,此时就必须找回场子,非要什么狗屁映雪山庄庄主水及天兼豫王蓝汲万劫不复。

      朝堂江湖两不涉始于二十年前,但二十年前那桩变故本来就是豫王的阴谋。
      既然如此,今日众武林同道合力绞杀豫王,倒是可以重开朝堂江湖两恩爱的序幕。

      等皇帝与神医从长乐宫出来时,日头已渐渐偏西。
      玲珑月宫宫主负伤退出战局,被人抬至皇帝面前,汇报了战况:混战中豫王多处受伤,最致命一处从肩至腹被砍了长长一道,正血流如注,想必是命不久矣了。

      蓝焕一听,这还了得。
      若皇叔就这么轻易死了,多么无趣,连忙带着小神医移驾重华门广场去看热闹,还命内侍王路先行骑了快马去传信,让众掌门、宗主、大侠手下留人。
      宫人们扛着步舆紧赶慢赶,终于把身强体壮的皇上扛到了重华门。皇帝一把子跨下地来,朝着人群集聚处就兴冲冲地走了过去。
      鏖战许久的武林正道们此时都有些狼狈,不负初亮相时的风流。但好歹任务已经完成,豫王爷蓝汲单膝跪在地上,支着一柄不知从哪个倒霉大侠手中抢来的长剑,血流成河,但兀自不肯倒下。他抬起头,双目如电地注视着兴步走来的皇帝侄子,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来。

      蓝焕有些不悦。
      这怎么还能冷笑呢?都到了这般田地,难道还想摆摄政王的架子?
      只是摄政王而已,王而已,和“皇”没法比,和“帝”也没法比,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傲气些什么。

      蓝焕好整以暇,顶天立地地站在了昆仑山派雷天鲲掌门与青峰派江无涯掌门之间,以防皇叔突然暴起伤他性命。
      蓝汲一身武功绝学不知师从何方,反正这人一贯装得高深莫测。自己从小长在他手下,虽然锻炼得一身强悍肌肉,但却没有机会去学那超凡的功夫。论拳脚那是寻常得很。
      当然,蓝焕并不以为缺点。皇帝,九五之尊,哪需亲自舞刀弄枪的。

      他就是要处处与蓝汲不一样。

      然而在蓝汲眼中,这皇帝侄子可笑得很,处处在模仿他这位皇叔却又不自知。
      清君侧?政变?逼宫?
      把个皇帝做到“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地步,也算是古今帝王头一份的笑话。

      蓝汲心中高傲得很,落到这样的地步,依然不肯承认这侄子有长处。
      他那五路禁军至今没有现身,不知遭受到了什么灾难,但蓝汲此时也顾不得了。鲜血不断自身上各道伤口涌出,淌落到地面汇聚成滩。他的四肢正在变冷,若这样不管不顾地让血流下去,他就要去见阎王爷了。

      蓝汲并不怕见阎王爷,但他志向在天,想要做个长生不老的人间至尊,并不想做个游荡地府的鬼王。
      所以,他此时分外想见一个人,一个能救他的人。
      可这人被他留在了重华门外的宫道上,层层甲士的包围之中,如今也不知死活。

      蓝汲口中血腥味浓重,他斟酌着,用暗哑的嗓子开口道:“我带回来的人,你不要伤他。他是救过你命的人。”
      蓝焕从未像今日这样膨胀。他忌惮畏惧了二十多年的皇叔,此刻在他看来如此可笑,他一张嘴,蓝焕自觉已经一眼看到他的心肺肚肠中去了。
      皇叔这么有所保留地一开口,蓝焕立刻想到:他想找小傅来救他的命。

      蓝焕装模作样地抬起眉毛,奇道:“你带回来了什么人?”

      蓝汲咽下喉间涌上来的一口血,但仍有血滴从他嘴角溢出。
      他心道糟糕,竟然还受了内伤?脸上却丝毫不露,仍是凤眼横扫冷笑一声:“你明知故问。”

      蓝焕做出更加惊奇的样子,沉吟着“哦”了一声,忽然向南边一指:“是不是他?”

      傅琇莹坐了一顶八人抬的小轿,因不像皇帝对着抬舆宫人紧催慢赶,跑步向前,因此就落在了后头。
      此时随着蓝焕那一指,小轿正好落地。傅琇莹利利落落地跳下来,就跳进了蓝汲眼中。

      此时的蓝汲一个踉跄,失血过多,看出去的眼神有点恍惚。
      他看见傅琇莹还是穿着那一身淡绿的衣衫,从暮辉之中走来,却像是从云端上下来的一般。蓝汲单膝跪在地上,忽然觉得自己又矮了一头,若腿再一软,就要矮到泥里去,千万只脚都能踩踏上来!
      于是他强撑着不倒,反而还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想自己不能抬着头看臭崽子,他怕臭崽子看不起他!

      蓝焕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血淋淋的皇叔努力想站起来。

      当傅琇莹走到蓝汲面前时,蓝汲终于支着长剑,将两条腿竖着打直了。然而还来不及开口,这站起的动作就用去了全部的力气。他向前猛地倒去,正是倒向傅琇莹的方向,而傅琇莹见状也赶紧上前一步想要扶他。

      不料蓝汲身躯沉重,傅琇莹一把没扶住,却是被他一起带着双膝一沉跪了下来,蓝汲那萎靡的上半身就扑在傅琇莹怀里。
      流淌的鲜血瞬间蹭上了傅琇莹的衣衫、双手和脖颈下巴。

      蓝汲竟这样失去了知觉。

      蓝焕让傅琇莹给他这位叔叔止血,不要让他这么轻易死了。
      于是太医院搬来工具,傅琇莹在重华门广场大缝活人,刷刷地就把蓝焕从肩到腹几乎开膛破肚的可怖伤口给缝好了,又像撒盐巴般地在那一长条的缝合处倒上止血药粉。
      他这随手一撒,事后好几名太医趴在那地砖上仔细捡漏下来的粉末,要收集回去研究成分。长乐宫那位起死回生之事,令这帮御医们感觉玄之又玄,又看小神医那药粉眨眼间收住了豫王长流不止的鲜血,就更像当场见识到了神迹。

      当然,最近玄之又玄的事情很多。
      比如他们就不太懂,为何太医院里的同僚从一两个月前就消失了那么多,而那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灵医谷怎么就突然没了。

      蓝焕将皇叔搬入了凝晖殿。
      皇叔他老人家日常在凝晖殿的左偏殿议政办公,在右偏殿起居休憩,一个成年王爷不出宫置府,公然把这儿当成大本营了。

      右偏殿内,蓝汲被宫人搬到了雕龙拔步床上。蓝焕看着床架子上精雕细琢出来的木龙头,觉得很有趣味。
      傅琇莹正坐在床畔,拿着一块沾水素帕给蓝汲擦口唇上的血迹。

      蓝焕看在眼中,有些吃味。
      他想起蓝汲派护卫强行将傅琇莹从他怀中扯出抱走的事,那一幕距离如今时隔并不久,清晰如昨。虽然此刻局面与那时大不同,但屈辱悲愤的记忆却还是很鲜明的。
      他恨蓝汲,觉得傅琇莹也和他一样恨蓝汲。不然为什么策动以及帮助他坑蓝汲呢?

      若要说理由……傅琇莹是遭了迫害的,虽然那迫害是他造成,但他是身不由己神智不清,所以迫害归根结底还是蓝汲造成。所以傅琇莹也该恨蓝汲。

      可现在,看傅琇莹细致地为蓝汲擦血迹,脸上温温和和。他又不是很有信心了。
      傅琇莹在想什么呢?

      他如今收回权柄,贵为真正的天子了,却并不敢对傅琇莹翻脸,或者指指点点。傅琇莹给蓝汲擦脸,他虽然不得劲,也没好意思置喙。

      便悻悻然另起了话题:“他什么时候能醒?”蓝焕是不担心蓝汲死掉的,因为就算死掉了,傅琇莹也能让他活转回来。所以他更想知道蓝汲何时能醒。

      傅琇莹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陛下希不希望他醒呢?”

      听了这“陛下”两字,蓝焕一颗心已酥了半边。傅琇莹唤他陛下,比文武百官黎民百姓山呼万岁都令他神思飘忽。
      蓝焕美滋滋地微笑:“当然,他毕竟是朕的皇叔。”他千辛万苦在蓝汲头上取得了胜利,怎能不让蓝汲一同来欣赏。
      所以快快醒来吧,醒来才好算账。

      又凝眸去看傅琇莹,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确实看上去不憎恨蓝汲。一个念头在蓝焕心肠中滚了很久,他想把灵医谷屠谷事件算在蓝汲的头上,这样傅琇莹就必须恨蓝汲了。
      他用二十年前的那个秘密,以及未来朝廷的力挺做诱饵,令那群所谓的名门正派做了自己的打手。既然如今武林正统都站在自己这边,那他扣帽子给蓝汲,想必也没有人反对。

      何况,他怀疑灵医谷确实是蓝汲灭的,只是缺乏证据。

      他正要斟字酌句地想要开口,忽听傅琇莹说:“让他先躺几天吧,我要去找我弟弟。”
      蓝焕一愣:“你弟弟?”那个傻子?
      傅琇莹不知从那里摸出一颗白色的药丸来,塞进蓝汲口中。蓝汲不会吞咽,便只是含着。傅琇莹站了起来,将染血的帕子递给身旁宫人,向着蓝焕一点头:“我弟弟被你这位皇叔给藏起来了,你猜藏在什么地方?”

      蓝焕一头雾水。他怎么可能猜的到?不对,蓝汲藏他的傻子弟弟干什么?

      傅琇莹拍了拍浅绿褂子上的皱褶,转身就走,边走便说:“你陪我么?就我们俩。”
      蓝焕当然要陪,好奇万分地跟了上去。既然傅琇莹说了就“我们俩”,他就不好意思带着一群人了。如今外头已经天黑,他又怕蓝汲剩下的那小半支影子军前来行刺,所以示意王朱两宦令护卫松散跟着,暗中保护。傅琇莹也不管他。

      月明星稀,夜色微茫。
      蓝焕没用晚膳,肚子咕咕直叫,但他面对小神医总有些“怂”,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怂”,所以也就没有脸皮去建议先吃饭。
      傅琇莹走到凝晖殿后的花园之中。蓝焕只见那月淡清辉之下,傅琇莹低头摸出一样东西来,摆弄了一下,忽然便有闪着银光的东西从他手中铺撒开来,如一把星光洒向了半空中。
      再凝神细看,发现那居然是一大片扑扇着翅膀的小小银蝶,每只银蝶身上都流动着柔和的光芒,蹁跹婉转地随着夜风起舞。傅琇莹站在这片片银星之中,真如精灵仙子一般,是月下瑶台才能见到的景色了。

      蓝焕觉得做人间帝王的快乐又升了级。
      他再次盘算着将傅琇莹纳入后宫的事了。
      如果说一个月前,他觉得封个贵妃都不太合适,那他现在已经想好了,他要立傅琇莹为后。任凭文武百官怎样反对,他都要效法先祖,这个男后他立定了!
      他对傅琇莹可不仅是喜欢,在见识过那手“起死回生”后,他决心要紧紧地笼络住他。他的江山万里,他的千秋万岁,可都是离不开这位绝代佳人的。

      太后应该也不会反对。
      虽然现在他也不那么看重太后了,但有太后的支持,立后总会更顺利些。
      蓝焕一厢情愿地想着。

      环绕傅琇莹周身的银蝶们有了动作,它们如团云、如锦纱被风撕开了口子,忽然向西边的天空中吹了出去。更多的银蝶开始随着这一角,袅袅向着西边飞去了,在空中幻化如练,成了一道流动的银河。
      傅琇莹随着银蝶指引的方向走,蓝焕也亦步亦趋。他们走出凝晖殿,绕过景祥宫和颐福宫,最后来到了中天殿。
      银蝶们如一道闪光的轻薄白纱,从洞开的大门缥缈流进了幽深如口的正殿之中。

      傅琇莹没有跟着进去。
      在其他银蝶都进入了中天殿后,剩下一只巴掌大的翅羽华丽、纹路斑斓的蝶王仍停留在傅琇莹身边。
      蓝焕不解:“你弟弟在中天殿?”
      中天殿本是一座主事礼仪的宫殿,近来年因为豫王个人喜好问题,不大启用,因此在重重宫苑中也并不引人瞩目,以致夜晚都无专人值守。

      傅琇莹点点头:“可能。”

      蓝焕终于提出了问题:“你这些是什么蝴蝶?做什么用处?”

      傅琇莹有问必答:“它们是信蝶,百里之内可彼此通信,多做引路的用途。我和弟弟分开时在他身上放了信蝶的幼虫,刚刚进去的这批与那只幼虫是同一只雌蝶所出,幼年也长在一起,熟悉彼此的气味。”

      蓝焕:“所以顺着它们就能找到你弟弟?那我们为什么不跟上去?”

      傅琇莹问:“我担心,里面可是会有很多人啊。”

      蓝焕知道他说的是影子军。没想到他连影子军都知道……蓝汲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是和平的?还是对抗的?蓝汲为什么告诉他那么多?
      心口仿佛被淋了一碗兑过水的醋,酸溜溜的,蓝焕忽然发起狠来:他要立傅琇莹为后,立刻!马上!让蓝汲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行册封礼,然后再让他的皇后亲眼看着他弄死蓝汲!

      傅琇莹伸出皙白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蓝焕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走神,连忙说:“没事,我让小路子他们跟着呢,我们有人。”说到这里他胸中忽然又愤怒起来,他才是皇帝!一国之君!为什么要在自己的皇宫中解释说自己有人?

      他这是卑微得太久了!小心翼翼得太久了!

      说罢,为了向傅琇莹展示充足的男子气概,他拔腿就要往中天殿里进。同时大声吆喝,喊王路和朱矶前来服侍,还想把护卫们叫出来,进殿里先行开道。
      不料他一个步子迈出,却是被傅琇莹给拉扯了回来。

      “我弟弟还在里面呢!”傅琇莹有些不高兴了,“万一他们拿他当人质怎么办?”

      “这……”蓝焕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虽然皇宫是他的地盘,人手他也坚信比对方多,若双方公平公正地战上一场,他是有信心赢的。但涉及到人质的安全……这让他有点傻了眼。
      他对那个傻子毫无兴趣,但显然他的皇后是很重视这个弟弟的!

      蓝焕忽然又吃起了傻子弟弟的醋。
      他在殿外廊檐的阴影里默默地想:这次先把他弟弟救出来,然后再找机会偷偷弄死,我的皇后可不能为别的男人那么操心,弟弟也不行……

      就在蓝焕想入非非之际,傅琇莹忽然转身向外走去。
      蓝焕一愣:“去哪儿?”

      傅琇莹言简意赅:“别的出入口,先叫人把这里封上吧。不要打草惊蛇。”

      听了这句话,蓝汲咽了咽口水,把自己刚才想要向四周嚎呼出来的命令给吞了回去。

      留在傅琇莹身边的蝶王,引着傅琇莹来到了皇宫的御花园的假山下。只见那月下的假山石洞中,源源不断地飞出小小银蝶来。这些重回了地面的银蝶再次旋绕在傅琇莹身边。

      护卫前去查看,回来禀报说这假山石洞中的地上有个碗大的洞,深不见底,看着像一处地宫的气口。甚至底下似乎还有动静,有人坚持说看见有火光一掠而过,还有人说听见了脚步声。

      傅琇莹清点银蝶,发现只出来了一半。而这一半的银蝶,在蝶王的带领下又迫不及待地向西飞了过去。
      又是向西?
      御花园已在皇宫极西。傅琇莹抬头远望,对蓝焕道:“好像是要出宫去了。”

      蓝焕此时正极度惊讶。
      因为显然,在中天殿与御花园假山下,显然存在一条地道,而这条他一无所知的地道,还通向宫外去了?
      蓝焕怒不可遏地号呼起来:“备马!备马!”

      *
      在城郊的矮山里找到了另一个出入口后,皇宫的人马与地道内的人马展开了对峙。
      地道内的确是蓝汲的留守人马。早在三四天前,他们就与外界断了联系,冒险派人去地面打听,得知了豫王爷的五路禁军首领全部蹊跷死亡,宫中已变了天。主子回宫在即,却了无音讯,他们正打算向城外撤离之际,忽然老巢内奇异地飞进来一群银蝶。

      银蝶如一块缥缈轻盈的天女之纱,从中天殿的入口飘然而下,又呼啦啦地掠顶而去。
      影子军首领马无敌虽然没见过这场面,但也暗叫一声不好,便让部下加快撤离速度。
      谁知不一会儿,有属下来报,御花园那处天窗附近被发现了,有护卫喊话,还往下投石探听动静。
      如是这般,当马无敌带领影子军人马抵达城郊出口时,被已快马赶到那头的宫廷禁卫堵了个正着。
      敌在地面,我在地宫,双方人马隔着那个山洞对峙起来。

      大约一个月前,马无敌被豫王吩咐打开地宫,随后他带人在地宫里多方布置,终于接手了一批连夜从西南方向转移过来的灵医谷“上三门”的师尊师祖与嫡系弟子。太医院中豫王精心培养的那部分自己人,此时也入驻地宫,对灵医谷人士展开研究。
      研究尚未取得成果,却又运回来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强壮少年。“上三门”三位师祖级的人物此前已不幸已折损了一个,剩下的两个见到这少年的面貌都大吃一惊。但再审再问却也不肯多说。
      于是太医院众将这名少年研究了个底朝天,末了在他头顶心上发现了五根针,正是在四神聪穴与百会穴的位置。

      太医院的高手们研究了半天,也无法将针拔出,便押来了那两位师祖。
      两位师祖看到少年竟被插了针,也大吃一惊,倒是愿意救的。太医院拔不出来的针,一位师祖摸到少年的百会穴上,手指微微发力就摸到了针头,与此同时,两位师祖对视一眼,脸上都变了颜色。
      一根食指长的细针被从百会穴中抽出,然而四神聪穴内的四根针却是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太医院与影子军以为两位灵医谷高人是故意使诈,但穷逼猛催下两人却是大喊冤枉。有那天分高的弟子看不得师父受苦,便大声嚷嚷出来,说这四神聪穴里的是“控神针”,早几百年前就已被封为禁针,当代谷中人本来就解不得。

      马无敌怒了:“胡说!当代谷中人解不得,那是谁下的针?别说这小子已经活了几百岁,是被几百年前的人下的针!”

      那弟子反唇相讥,毫不示弱:“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你去找下针的人啊!反正和我师父无关!”

      马无敌立刻恼羞成怒。豫王爷并没有告诉他这小子的来历,更没说这小子脑袋里有针。豫王爷若是在宫里当然可以通报着问一问,可豫王爷如今还在归途上舟车劳顿,这句话听在耳中就很像对他马某人的嘲讽了。
      于是立刻让手下宰了这个出言不逊的弟子。

      然而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豫王爷回宫在即,然而马无敌手上空有金银铜三套针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灵医谷的神棍们倾囊相授给太医院。肯投诚的废物们原本就不会,且据投诚的交代,银针金针早已失传,目前灵医谷传世的只有铜针,且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会。而这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骨头又很硬,马无敌和太医院哪怕逼死了人也没啃下来。

      马无敌是很忠心的。豫王爷回宫后突生变故,虽然他是不用再去愁交不出差怎么办,可他却愁起了更要命的事:自己如何逃?主子如何救?

      直到被皇帝带人堵在城郊蜿蜒曲折的山洞里,马无敌终于是不用发愁了。
      他像被逼到石崖边的豹子一般,绷起全身的肌肉,呲开利齿,只蓄力等待那千钧万发的一跃,好与猎人同归于尽。
      然而,任他在洞中蛰伏得深沉,却始终没等来猎人的暴击,而是等来了猎人的火攻。

      火攻也不是正经火攻。
      在山洞口被石块垒起封闭了大半后,洞口开始烧烟了。
      原本马无敌以为他们要放火,还嗤之以鼻,因为这山洞阴暗潮湿,火苗落地即灭,实在没有放火烧洞的基础。
      但后来发现不对,他们似乎是想放烟熏,这可就很要命了。

      于是马无敌下令撤退。因为这处山洞虽然逼仄,但实则地下是一座宽阔的地宫,洞口所烧的这些熏烟恐怕难以深入到地宫的广阔腹地,即使进来,也被稀释地差不多了。
      检点粮食,发现还够撑十天半月。

      马无敌无奈,带着数百部下、灵医谷与太医院众人重新缩回了地下。
      地下阴寒,等待中的马无敌抱火而眠,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他已经见了天日,正被五花大绑在凝晖殿中。
      他的面前高高站着一位面目俊朗的青年,青年身穿玄色龙袍,眉眼飞扬,正是当朝皇帝蓝焕。
      见他苏醒,皇帝很是高兴,用靴子踢他一脚,遥遥指向身后大殿的最高处。

      马无敌努力抬头,放眼望去,心头先是狂喜,接着一愣,复又大惊,成了一座凝固的石像。
      凝晖殿高处那张金灿灿的龙椅上坐着一人,正是豫王蓝汲。
      但他不是寻常坐着,神态自若,像一贯那般张扬狂放。此时的蓝汲病歪歪靠在龙椅上,由左右两名宫人扶住肩膀,才勉强能坐。脸色发青,双目紧闭,看着是生死未卜的样子,把马无敌吓得肝胆俱裂!

      马无敌并非怯懦之辈,手中也是人命无数。但在他眼中,豫王爷强悍如天兵天将,是世间最神勇、机智、伟岸的存在,是不可能被凡人打倒的。
      可眼前的画面又很真实,受制于人的豫王,嬉皮笑脸的皇帝都在打破他的过往认知,这让马无敌如坠深渊。

      正在此时,皇帝拍拍手掌,立刻有六名宫人排着队鱼贯而入,而六个精致的木匣依次放在马无敌面前的长案上。
      一看这木匣大小,马无敌就心道不好。

      果然,皇帝兴致勃发地走过来,抬手就打开了最右边第一个匣子,向内看了一眼:“呵,王勤发!”
      左骁卫千骑骑总兼都指挥使王勤发。

      皇帝又打开右数第二只匣子的盖子。
      “吴湘!”
      前骁卫千骑骑总兼都指挥使吴湘。

      皇帝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剩下四个你来开!”

      马无敌无法,只得用颤抖的手一一连开三只。
      分别是右骁卫、后骁卫和中骁卫首领罗辛、曾长荣、杨权的项上首级。

      还剩最后一只,马无敌迟疑,皇帝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继续。
      马无敌颤抖着手脚,终于打开了最后一个盖子,果然!
      他像是猜到了似的一闭眼,有心暴起与这狗皇帝同归于尽,然而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最后一个匣子是空的,当然是用来放影子军首领马无敌的人头的。

      不过,不着急现在,皇帝还要先邀请这位忠心耿耿的豫王心腹看一场大戏呢。

      蓝汲并没有失去神智。他的神智像被一团茫茫大雾笼罩,又像沉在了水里。
      下方是无尽的黑暗,但是顶上有光,他想向上,想破开水面,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手脚僵重如铁,脑子却是轻飘飘的一团浆糊。
      雾里看花一般,他能看见眼前朦胧的景象,使劲转动脑子,也能把局面想个分明。他是莫名其妙地败了,蓝焕不过早回宫了十来天,他如何能做到翻手为云覆手雨?他的那些亲军上哪儿去了?

      哦,将沉重的眼皮微微开出一道缝来,蓝汲看到了前方殿下正在展示人头,听见了皇帝侄子挨个报这些人头的名字。
      原来是都死了……蓝汲听明白也看明白了,但是没动感情,就像他的心已经变成了一段木头,一块顽石,他自己也像一株老树,一座枯山,任凭风云变幻风吹雨打,也是不想言不想动了。

      昏暗的识海中,蓝汲愉快起来。
      他的嘴唇不动声色地微微翘起。
      他成了一颗老树,一座枯山。老树活千年,枯山更是天荒地老。他终于可以永生了……

      头顶的水面漾起一层轻波,探下来一只如雪如玉的白手。
      蓝汲认得这只手,这只手能帮他长生不老,于是他用尽力气握住了这只手。
      白手不复温暖,与周遭无穷无尽的水一样凉冰冰的,但还是柔弱无骨地软。蓝汲将脸贴上这只手的掌心,不知不觉地淌下泪来。

      头顶的水面再被搅动,春风化冻般地传来了白手主人的声音:“恭喜王爷长生不老。”
      蓝汲心中一喜,不由自主在心中喊了一声:“好!”

      马无敌随皇帝将目光向大殿高处投去,就见一个明眸皓齿的绿衣少年正站在豫王爷身后,不时从旁侧宫人托举的玉盘中取出光芒闪烁的金针来,缓缓刺入豫王爷头脸脖颈各处裸露的肌肤。

      而他的豫王爷在这些尖锐硬物的攻击下,脸上失控般地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又微笑。
      王爷的拳头放在腹上,时而松开,时而握紧,时而毫无预兆地抖个不停。

      皇帝心情很好,问马无敌:“知道这是什么吗?”

      马无敌落在敌人手中,像砧板上的鱼肉。明知没有什么活路,但眼看主子受制于人,绝望之中也只能配合着答道:“不知道!皇上,王爷是你亲叔,你可不能害他!你皇爷爷在天之灵看着你!”

      “屁话!”皇帝暴怒起来,“来人,把这条不会说话的烂舌头给朕割了!”

      立刻左右侍卫上前,撬开马无敌的嘴,剜了一大块肉出来。
      马无敌喉咙中嗷嗷不止,浑身抽搐,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洒了一地,还溅了好些在皇帝的玄袍上。

      对这样的施暴,对这样的权力,皇帝感到很满意。
      他不再盯着这死狗似的影子军首领,转而去欣赏大殿最高处的风景。同时不忘告诉马无敌:“怎么能说是朕害他?这是皇叔求仁得仁。不打开你守卫的地宫,朕和天下人还不知道这灵医谷被灭居然是皇叔捣的鬼。皇叔一生觊觎灵医谷的一百零八金针,现在他得偿所愿了,他要长生不老了,你不为他高兴吗?”

      马无敌口中剧痛,几欲昏厥,根本听不懂皇帝的长篇大论。

      蓝焕开心极了。他的这个少年皇后真是个天上地下都难寻的绝世宝藏,一人足可抵千军万马。且不说他送这五颗人头的主人去当了鬼,把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豫王搞成了这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单说昨晚,他们在城郊寻得那处山洞,也是傅琇莹阻止护卫强攻而改火熏。
      浓浓青烟和着甜腻腻的香气,顺风催入洞中,沿着洞穴四肢百骸的脉络,飘向地宫深处。
      信蝶已将地宫全部三处明显的出入口找到,而三处同时燃起混合了特殊香料的熏烟,才小半夜的功夫,就把地宫内的所有活物都熏成了昏睡不醒。

      半个月前,蓝焕的苦恼是蓝汲的滔天势力和太后的危重病情。三天之前,他担忧蓝汲耳目通天,不肯乖乖入瓮。一天之前,他的疑心是蓝汲躲在暗处的残党会跳出来要了他尊贵的命。

      现在,有关皇叔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他之前想,要用最残酷的手段来对付皇叔,报他隐忍多年的仇。是凌迟、炮烙、还是五马分尸好呢?总之,不想让他死得太轻松。
      但是傅琇莹说服了他。

      他未来的皇后,告诉了他一个关于他皇叔的秘密。
      他在皇叔身边生长了二十几年,并不知道皇叔还抱有这样脱俗的理想。傅琇莹说,皇叔最想要一百零八金针,曾询问他是否会。

      一百零八金针,相传可以长生不老。但也只是个传说而已,连黄发小儿而知道,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就算可以,那也是真龙天子有希望,你个小小的王爷做什么痴心妄想!

      蓝焕问傅琇莹:“那你会一百零八金针吗?一百零八金针真的可以长生不老吗?”

      傅琇莹就把当初告诉过豫王的答案,又对皇帝说了一遍。

      一百零八金针的“长生不老”,是不生不死不存不灭,并不是逍遥人间寿与天齐。

      蓝焕想,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或许在遥远的千百年前,有贪恋长生的人苦苦求到一百零八金针,却把自己变成了“活死人”。

      那么,把皇叔变成“活死人”算不算一个好主意呢?
      原本,蓝焕觉得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有点便宜他。如果他失去意识,那自己的种种报仇行为又如何施展?
      然而傅琇莹告诉他,虽然看上去像活死人,但还是有知觉的,能看能听心中明白,就像被关进了一座天牢。
      蓝焕陡然有兴趣起来。

      如今欣赏皇叔被迫坐在龙椅上,在傅琇莹的施针之下又哭又笑,他的愉快与舒爽便又升了级。
      傅琇莹说自己其实也不会一百零八金针,只听师父说过大概的施针方法,但可以在豫王身上试一试。蓝焕立刻赞成,因为等皇叔成了有知觉的“活死人”,那就更任他宰割了。
      否则他还要担心这个聪明的脑子恢复过来耍阴谋诡计,继续找机会坑害自己呢!

      不过话说话来,古人云,一力降十会,真是不错的。
      任凭皇叔千万机心,在傅琇莹出神入化的针药面前还是一败涂地。他不该打灵医谷的主意,可若他不打灵医谷的主意,又怎么有他蓝焕今日的大胜利呢?

      对蓝焕而言,这真是个痛快淋漓的上午。
      他亲眼看着他的未来小皇后把罪大恶极的皇叔给扎成了刺猬,扎得他心跳脉搏都微不可闻,连呼吸都几乎不存在了。
      然后,他把与他一同看大戏许久的马无敌给宰了。

      兴致勃勃下,蓝焕是亲自动手宰的。在此之前,他还从未亲手杀过人。
      他特意问侍卫要了不太锋利的长刀,令人押着马无敌的肩膀,又抓着马无敌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伸长脖子,引颈待戮。
      割掉这厮的舌头真是个机智的策略,否则这狗贼临死前是一定要满嘴喷粪了。

      连只鸡都不曾杀过的皇帝,精神亢奋地一下又一下,用钝刀砍死了一个活人,砍得自己满头满脸飞溅的血,活像从地府回来的修罗。

      直到这时,他这做皇帝的感觉才踏实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形象太过凶残,他特意在傅琇莹走后才处置马无敌。可眼下他又有些遗憾,第一次动手杀人这样人生中的大事件,没有与他心爱的人分享,没有让他的小皇后见证,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没关系,等他炮制皇叔的时候,可以让傅琇莹在边上参观。
      他还要细细揣摩傅琇莹的神态,看他是不是对皇叔有情。爱恨交织也是感情,他总觉得傅琇莹对待蓝汲的态度偏于柔和。他的残酷手段都是经由自己使出,当面对着蓝汲却无不春风化雨。
      重华门广场,蓝汲血流成河地那么一扑一跪,是傅琇莹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自己想要零碎地折磨蓝汲,也是傅琇莹说要给他施一百零八金针……他要好好观察,若他的小皇后是单纯地同他一致恨皇叔,那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有些什么别的情感……那可能很多人就要感受天子的雷霆之怒了。

      是的,虽然收回大权没有几天,皇帝已然在权力的巅峰飘飘然,容不得任何的忤逆与背叛了!当然,理智尚存,这事急不得。

      *
      这是个晴光明媚但却血腥气浓重的午后。
      与在被窝中忽然换了姓赵的顶头上司的五路禁军不同,皇帝对被擒的影子军和御医们杀了下手,三百七十九人全部午门砍头,一排排尸首悬挂宫墙两侧迎风飘荡,活像旗阵,吓得无数宫女太监腿软。

      在做出这样的命令以前,蓝焕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残暴的帝王,过去他无数次想象若自己夺回权柄亲政,一定会做个以德服人的仁君。
      然而此时此刻,他沉浸在权力的欲望中,将以德服人完全抛到了脑后。

      蓝焕美滋滋地来到了长乐宫中。
      他事先得知,傅琇莹离开凝晖殿后就来到了太后这。正好,他也有事要向太后宣布。

      是的,宣布,昨日他还在犹豫,自己立傅琇莹为后的事能不能成功,需不需要得到太后的支持。可今日他的想法已经变了:谁能阻挡他?谁敢阻挡他?谁挡他,他灭谁。什么文武百官,什么皇亲贵胄,在他至高无上的君权面前都是蝼蚁,都是螳臂当车。
      他已经想通了,哪怕太后今日要阻止他立后,他都可以立刻再送她老人家归西。

      没有什么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更令人喜悦的了。

      穿过长乐宫一重又一重大殿,拂花绕院走向太后寝殿的时候,蓝焕的得意达到了顶峰。他又想通了一件事。
      如何对待他未来的小皇后。

      他敬他,爱他,视他为厉害的小神仙,不愿忤逆他。
      可他对他的心思呢?
      此前蓝焕一直不愿深想此事,因为事实摆在那里,傅琇莹对他的态度实在平常,毫无眷恋。若往深里想,这其中甚至可能带了点儿利用。如果他不是皇帝,而傅琇莹想要抹杀蓝汲,傅琇莹还会给他眼神吗?

      他虽然不断给自己打气,立定了这个皇后,可心里却始终不踏实、缺底气。
      文武百官能杀,皇叔太后能杀,但如果傅琇莹本人不同意,又当如何?
      傅琇莹……他能轻而易举地弄坏了蓝汲,未必不能随手弄坏自己。如果他不愿做男后而自己想强娶,那就不得不防。

      蓝焕的额上冒出了丝丝冷汗,心中却又跃跃欲试地痛快。
      他想自己是皇帝,如果他下了先手又当如何?傅琇莹的针,傅琇莹的药,如果没了十根手指,甚至没了两只手掌,他还能施展吗?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如果他不听话,那就想办法让他听话。
      皇后没有手,也依然是皇后,他也依然会爱他。当然,蓝焕并不认为自己残忍,因为他会让他选择,看看傅琇莹爱不爱他,愿不愿意嫁给他。

      想到这里,蓝焕忽然兴奋起来,连声招呼随侍的王路,让他调一些护卫过来。

      皇帝走入太后宫中,自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全副武装、戴着面罩的护卫被他暂时留在了门口,蓝焕抬步迈入太后所住的东阁中。
      只见傅琇莹坐在太后榻边的一张椅子上,太后拉着他的手正与他说话。

      多么漂亮的手!
      蓝焕心中赞叹。他心中得意地想,若不听话,这手可就留不得了。

      赵太后是起死回生之人,今日蓝焕的胆子虽然壮了许多,但心里仍然有些别扭。
      赵太后的精神比昨天强了许多,已能靠枕坐起,见皇帝来了,连忙招呼宫女看座。
      蓝焕没有坐,他站在太后榻边,无形中将她与傅琇莹悄悄隔断了开。

      “太后,”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仍带憔悴的中年面孔,“儿子想立小傅为后。”
      这句话虽然是对着赵太后说的,他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一旁的傅琇莹。

      太后的反应很激烈,一把抓紧了他的手:“小傅?谁?你是说他?”

      蓝焕终于转过身来,正面逼视傅琇莹:“是的,就是他。小傅,给朕做皇后,愿意吗?”

      他的眼神炯炯盯着傅琇莹,见傅琇莹没有抬头,干脆伸出手来钳住他的下颚,强迫他仰起面孔看自己。
      太后陡然拔高了声音:“不可以!焕儿,你可知他是谁?”

      蓝焕泰然答道:“知道,是朕的小神医,也是朕未来的皇后。”

      太后:“不!他——”太后剩下的话忽然被卡在了嘴里。她目瞪口呆地盯着皇帝,说出口的话也变了:“焕儿,你怎么了?”

      蓝焕正在细看傅琇莹的反应。
      听了太后的问话,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莫名其妙:“朕怎么了?”
      与此同时,他忽然抬手一摸鼻下人中,竟然摸到了一手的血。

      皇帝陛下正鼻血长流。

      他愣了一下,巨大的恐慌忽然在心间爆炸开来。
      难以置信地看向傅琇莹,他瞠目结舌,心里认定了是傅琇莹搞的鬼,却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
      手!手!
      他刚才捏傅琇莹的脸时,傅琇莹的手搭了上来。他的手背被傅琇莹的手掌轻盖,一股暖流便顺着皮肤传递过来。
      他只感觉有些异样,但身体的感觉并没报告给脑子。若他能把注意力从傅琇莹的脸上移开,分一丝一毫给两人相触的手,就会发现这不同寻常的热流涌动了。

      “来人!来人!护驾!”

      喊出这几句时,他的手也捏向了傅琇莹的喉骨。
      那么细的脖子,真的可以一把捏断的。可是在他的手指用力前,鼻孔里的血从流变喷,他的口鼻中忽然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喷得如同血雾一般!

      外头听到呼唤的侍卫们哗啦啦涌入,只看见皇上的双目瞪得大如铜铃,七窍同时在向外喷血。更可怕的是,他身上好端端的皮肤似乎也开始向外滋血,不过侍卫们愣神的时间,皇帝已然成了个血人。

      皇帝疯了,他一边喷血,一边勉强想要维持站姿,一边向他们咆哮。一句话被满嘴的血呛得断断续续:“傅、傅琇莹害朕!杀了他!杀,杀了他!”

      侍卫们惊惧不已,面面相觑,怀疑皇上是疯了。
      皇上报了一个名字,然而血口喷人之下,谁也没听明白这是指谁。

      这两日来宫人只知小神医,并不知道小神医姓甚名谁。

      有机灵的侍卫分神看见了已退到窗下的傅琇莹,连忙招呼:“小神医,您救救陛下,陛下怎么了?”
      小神医苍白着一张俏生生的脸蛋,越加显得两只大眼睛有如明珠墨玉:“豫王爷,来找他了……”

      这句话令屋中所有侍卫都倒抽一口冷气。
      太后起死回生的事已经传疯了,宫中最近血腥气重。如今见身强力壮的皇上骤然喷血喷成了血葫芦,又听神医说是豫王寻仇讨债,更相信这宫中是闹了鬼。
      再加上闻讯赶来的宫女太监们开始放声尖叫,叫得这群刀尖舔血的汉子们也心下惶然。

      有人哭,有人叫,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双股战战。
      也就须臾的功夫,皇上倒了下去。他的血在地上淌成了一片湖,竟然比昨日豫王爷在重华门广场流的血还多。

      鲜血快要流尽的皇帝趴在地上,脸皮紧紧贴着地面上的血迹。在他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对皇权得而复失的不甘,对被算计的惊疑与仇恨都淡去了。他知道自己这是要死了,而且他看上的皇后并不会救他。
      将死之际,蓝焕努力挪动脖子,将沾满血污的脸朝向窗口的方向。傅琇莹正站在那边。

      逆着光,他像一尊青玉雕成的塑像,看不清表情。无动于衷,不带感情地,冷眼看着自己的腐朽。
      蓝焕终于意识到,傅琇莹是把他们这对冤家叔侄一起当做了猎物。或许在他眼中,他们并无区别……脑海中出现了在浮光山中,那间“天字一号房”里日夜不分的那几天。他时时刻刻抱着怀中温香软玉的身体,因为他和皇叔做了孽,怀里的小朋友就要死了。他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送送他……
      当时满床的血,就和这满地的血一样……一样……

      赵太后近距离目睹这一幕,已然吓呆了。

      *
      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儿子、皇帝,就这样暴毙在眼前,还是以如此血腥的方式,赵太后终于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人已经换到了长乐宫另一头的西大殿。屋中燃着清幽的宁神香,傅琇莹已经沐浴换衣过,穿了一件白色翻领的浅红色小褂,像年画里的锦鲤成了精化出人形来。
      昏迷前的记忆倒灌进赵太后的脑海,让她倒抽一口凉气,抓住了傅琇莹的手:“焕儿……皇帝、皇帝他怎样了?”

      傅琇莹一只手任太后抓着,另一只手帮太后掖了掖被子:“皇上驾崩了。”

      太后愣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帐顶,握着傅琇莹的那只手越加用力,几乎像一把枯槁的枝杈。半晌,太后又问:“豫王呢?”

      傅琇莹安抚地隔着被子拍了拍太后:“王爷没有醒呢。”

      太后忽然苦笑了两声:“哈哈,他们两个,居然都活不过哀家。”她用力地捏了捏傅琇莹的手:“好孩子,你扶舅娘起来,舅娘要去见外朝的大臣们。他们可以死,山河不能乱,舅娘就是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把这祖宗的江山给扶正了。“”

      傅琇莹垂眸道:“文枢阁的阁老们在外面已经等了很久了。”

      太后又笑起来,双眼深深凹陷在眼窝中,反而显出精光来:“好,很好,还认我这个老人家!走!”

      傅琇莹没动:“太后娘娘,我想给您看一个人。”

      太后一愣:“谁?”

      这时,门口的宫女得到傅琇莹示意,朝外传了句话,不一会儿,珠帘掀动,一个面貌英伟的少年昂首迈步走了进来。
      他长了一张满月似的脸孔,星眉剑目,五官端正俊朗,神态却颇有些不耐烦。一身无标无识的水云纹素色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小,有些勒身体,使得他一路都在拉扯衣服。

      迈步走到太后榻前,他一眼望见傅琇莹,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来:“你!”
      一个“你”字出口后,竟是没了下来,又接连跟了好几个“你”字。

      末了,少年剑眉倒竖,双目中射出愤怒的光来:“你摆弄我!”

      太后却已然看呆了。

      傅琇莹并不理少年,而是对太后说道:“娘娘,就是他了。”

      少年莫名其妙:“娘娘?”他转身居高临下地面对了太后:“你就是赵太后?”

      太后此时已经坐了起来,朝着少年伸出双手:“孩子!来!”

      少年却是犹疑地后退了一步,对傅琇莹怒道:“姓傅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看这少年生得高大,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岁。他便是之前一直被傅琇莹用若干“控神针”扎成傻子的傅如星,本名殷如星了。

      既然傅如星的仇家已除,便没有必要再让他当一个傻子。那脑袋里的针自然也就可以都拔出了。
      豫王爷人事不知,皇上暴毙而亡,宫中乱成一团。外朝全靠几个肱股之臣周转,而后宫尚未立后,只有一些出身极低的妃嫔,自然也难当大任。所以一切还是都要仰仗赵太后。

      传说中起死回生的太后,这两天精神倒日渐恢复。
      受到的刺激太多,她反而淡定下来。
      拉着傅如星在榻边坐下,她伸手抚上了这张鲜活饱满的脸,话却是对着傅琇莹说的:“他是……”

      傅琇莹道:“他是傅谷主与殷教主的儿子。”

      傅如星刚要开口,却被太后反复揉搓脸颊,赵太后的眼中热泪滚滚涌出:“果然啊!果然啊!”

      傅如星听得莫名其妙,果然什么?这赵太后是怎么回事?

      他方才在一间屋中头痛欲裂地醒来,却发现自己赤条条躺在一块竹席上,几个粉纱碧裙的少女正围着自己,准备给自己穿衣服。
      傅如星立刻傻眼了。
      含羞带愧地夹紧了腿,他不好意思地频频向这些少女们发问,少女们见他是个害羞的俊朗的少年,便且笑且答且调戏。
      傅如星才弄明白,原来自己竟是在宫里,如今已是八月末了。

      等穿戴齐整了,宫女们退去,换了一个老嬷嬷来,说要带他去见太后。
      此时,头疼渐渐消退,傅如星浆糊一样的脑子才逐渐清明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想起了他的仇恨。
      立秋日,屠谷时。
      当时他正在碧潭镇的一家武馆中学艺,临到立秋近了还拖拖拉拉着不肯回谷。他从小有个江湖高手梦,想飞檐走壁,想力贯千钧,想仗剑天涯,想十步杀一人,挥袖间敌人倒下一大片。
      世人都说他的父亲是魔头,他却以他的父亲为英雄、为榜样。
      他母亲贵为灵医谷谷主,相当于江湖上名门大派的掌门,他却兴趣缺缺。哪有不追求武学的江湖门派?这算什么门派?所谓江湖,就是快意恩仇打打杀杀,至于“医术”一道,听着就像是陪衬。

      立秋的前一天,正当他收拾行囊打算跟母亲派来的人回谷时,碧潭镇气氛忽变。
      晴空万里眨眼间成了乌云压顶,霹雳惊雷响在头顶,雨水泼天,大风狂卷,不一会儿,鹅蛋鸡蛋大小的冰雹恶狠狠地向下砸,把来不及进屋的行人砸得人仰马翻、头破血流,把千门万户的屋顶砸出一个个窟窿来。
      那真是让人疑心要末日的景象。

      等到晚间,雨终于停了。夜空一碧如洗,众星拱北,月亮白如玉盘。
      可这月色下的碧潭镇已经完全泡在了积水中,宛如汪洋中的城池。就在这人心惶惶的一夜,有人划小舟而来,声音凄厉地在夜风里喊:“不好啦!浮光山里杀人啦!灵医谷被灭谷啦!”
      第二日,镇上民众打开家门,见水位已下去不少,可从“上游”却飘来了许多残缺尸首,连积水里都丝丝缕缕飘着血的红色。

      傅如星心急如焚,想立刻回谷,却被他母亲派来的人和武馆师父合力按住。
      就这么又过了一两天,积水全部退去,浮光山里更多消息传了出来:说是灵医谷的三千弟子与浮光山的上万百姓,全都没留活口。
      这下,傅谷主派来接公子的手下与武馆师父再也拦不住他了。好在有人从天而降,接手了这位难缠聒噪的少年。

      傅绿萝派来接傅如星的,是上三门中“风雅门”的两位二十多岁的精英弟子。他们此生没见过“秀”字辈的师祖,别说他们没见过,连他们的师父都没见过。更别说眼前这位看上去才十五六岁……然而,谷主的曾祖傅空弦,也就是天下人称“仙人傅”的祖师爷爷在年近百岁时收了个关门弟子的事他们是知道的。
      相传空弦师祖收这个弟子时,对方还是个婴儿,算算年纪倒是对的。

      这两位“风雅门”的弟子将信将疑,其中一人伸出手去,只轻轻握了一下傅琇莹的手腕,顿时松开手,神情也变得毕恭毕敬。
      他自诩天赋过人,才年逾二十在内功心法上的修为已经不凡。可方才只是皮肤相触,他立刻感到了对方的脉力洪深,几乎已达到非人的境界。简直让人怀疑空弦师祖驾鹤西去前将毕生修为传给了眼前这位。
      以这样的功法为底,他就算胡乱出针,恐怕也能刺出师父凝心聚力下才能刺出的效果。刚这样想着,就见眼前弱不禁风的少年不知何时手中多了几枚寒光闪烁的细针,轻轻向公子头上一拂,那叫骂不已的公子就安静下来。

      两位“风雅门”的精英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控神针”,这针法因为能操控人的心神而被视为邪针,早八百年就被禁了。
      这下,两位精英激动不已,想要立刻拜师,让这小师祖也教他们一教。
      师门已然被灭,任何有血性的汉子都要找机会复仇,他们也不例外。正是青年人热血沸腾之际,小师祖一人给他们也赏了若干针,将这俩侥幸躲过屠谷事件的幸存者藏在了碧潭镇的武馆中。

      之所以知道傅如星的位置,因为他收到了谷主的求救信,谷主信中指出了独生子的方位,求他务必施救。
      至于谷主本人,则去了百善洞。守住百善洞是历任谷主的责任,她的职责是保证灵医谷心法不失,若有外敌来犯,她便要与百善洞共存亡。
      虽说如此,但傅琇莹并不认为她与谷中众人守得住百善洞,理由与傅如星的观点类似。灵医谷并非强于武学,若有人暴力来犯,几乎就没有应对的方法。这也是傅琇莹后来要冒险进谷的原因。

      他是进谷之后才从银杏村的血书中知道,谷主并未与上三门的人一起躲到涵光洞,而是下落不明了。
      直到傅琇莹进了百善洞,见到了一位眉目依稀与傅如星有些相似的妇人,才想着自己应该是遇见了谷主。不过那时,这位谷主已经死了。
      她也是从那无名潭的入口进来的,浑身水淋淋。身上穿着侍婢的衣服,想来是专门与人换过,胸口被刺出一个窟窿,血与水淋淋漓漓淌了一地,却坚持着不死,从外头一路钻进这洞里来。
      最终失血过多,死时手中还攥着灵医谷的心法。

      灵医谷的心法秘籍写在一块折叠的绢布上,绢布又像琥珀般被封入一块透明的水晶石中。傅琇莹无力带她出来,又知道百善洞迟早要被人找到,便王水化尸,直接让谷主变成了一滩水。

      *
      九月九重阳,新皇在太后、文枢阁与陵阳赵氏的扶持下登基。
      新皇大名叫做蓝灿,是先皇流落民间的堂兄弟,随着其父晋王蓝灞的沉冤得雪而重回宫中。
      数十年前,朝廷为增强对武林的控制力,将耳目遍布天下,专门设置了天龙教。天龙教名义上是江湖教派,实为皇室在江湖民间的一张皮。
      二十年前,世宗皇帝驾崩在即,令胞弟蓝灞日后为摄政王,辅佐时年才几岁稚龄的太子,待太子成年后再还政于他。
      世宗皇帝与晋王兄弟情深,晋王除了是晋王,私底下还是天龙教教主殷无恤。将太子交给晋王,世宗皇帝很放心。
      但世宗皇帝做梦也没想到,他死后江湖掀起了一场围剿殷无恤的腥风血雨,明面上,朝廷是被迫与天龙教做了切割,任天龙教众自生自灭。暗地里,朝中却是改天换日,出现在新皇身侧、代帝行权的摄政王却成了豫王。

      随后,朝廷展开了上上下下的大清洗,将知道天龙教就是皇家扶持,天龙教教主本为皇子内幕的人都消除了个干净。
      这其中,民间青峰派、峨眉派、玲珑月宫、衡阳气宗等一些略知内情的正义人士也受了殃及,不是被暗中拔除,就是惶惶然被噤声,将此事埋藏心底。

      登基前夜,新帝坐在长乐宫西殿的花园内,他的婶婶赵太后斜靠在一张藤椅上,两侧宫女轻舞团扇,为太后和新皇驱赶蚊虫。
      赵太后抓着新帝的手,望着天空中繁星点点,开口之际,声音像从很远的时空飘来一般:“知道你父亲为何又姓殷么?”
      过去的傅如星,如今的蓝灿坐在太后身边,也望天:“不知道。”
      他已经听赵太后讲了无数的前尘往事,但赵太后的故事储备深不见底,随便一开口便还有他不知道的。

      赵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始吟诗,吟的还是一首七言绝句:
      “碧落无归风雨远,
      山河此去雪霜行。
      举头脉脉蒹葭月,
      泪下殷殷洛水情。”

      蓝灿虽然从小不思功课,但也被母亲逼着读了好些书。他和赵太后一样翻着眼睛看星看月,直到听完了,才发现自己从未读到过这首诗。这四行句子倒是浅得很,只靠耳朵就能懂,乃是一首情诗,一首离别相思的诗。可是,这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蓝灿向赵太后投去目光,发现她双眼迷离,竟是涌上一层泪光来。
      蓝灿忍不住问道:“婶婶,难道这诗是你写的?”

      赵太后缓缓转过头来,像听到什么令她震惊的话似的,连眼泪都憋回去了些许:“这怎么是哀家写的?这是你父王写的!”
      蓝灿一愣,当即否认:“不可能,我爹最讨厌看书写字。”
      赵太后没有反驳他,像是不同小孩子计较。她缓缓靠回藤椅内,又恢复了那种空幽的声调:“是啊,他是不喜欢。但这首诗,是他写给哀家的。”

      蓝灿莫名其妙:“写给你的?为什么写给你?”

      赵太后吟道:“举头脉脉蒹葭月,泪下殷殷洛水情。”她凄然地转过脸来,凝视着蓝灿饱满的面庞,好像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昔年故人的影子,“因为哀家的乳名,就叫殷殷啊。”

      蓝灿错乱了。
      登基的前一夜,他本应该早睡,却被那陈芝麻烂谷子的狗血往事弄得毫无困意,越听越精神,对身旁的婶婶也肃然起敬:真是很有故事的一位太后娘娘啊!

      在赵太后讲述的宫闱秘事里,与她有情的,不是外界相传的豫王蓝汲,而是晋王蓝灞。
      在太后垂髫之龄,常被姨母赵贵妃召唤进入宫廷小住一阵。赵贵妃住芙蓉宫,是一宫之主,蓝汲生母宋美人也住在芙蓉宫,这就是赵太后与豫王爷“青梅竹马”的由来。

      宋美人不太受宠,但她的儿子却是极聪明的。看在她儿子的份上,最终宋美人母凭子贵,升了一小级,成了宋容华,还是凑合住在芙蓉宫里。
      因这份“青梅竹马”的缘分,蓝汲从小便追着赵太后死缠烂打,视她为自己的未来妻,而他生母对赵贵妃姨甥也很是谄媚。赵太后小时与他玩在一处,不觉什么,可随着年岁渐长,却与旁人生了情。

      赵太后生情的对象十分特别,不是一位男子,乃是一对兄妹。

      那就是少年晋王与云珧公主。
      晋王与云珧乃是一对龙凤胎,是皇后娘娘的第三、第四子。由于第二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实际上是第二、第三子,仅次于当时的太子后来的世宗皇帝。
      后来皇后娘娘崩了,十来岁的蓝灞与云珧公主转而让赵贵妃代为抚养了几年,之后世宗皇帝继位,蓝灞和蓝汲被送出宫去封王开府,云珧依然随赵贵太妃住在芙蓉宫,与日后的赵太后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女好得如胶似漆。

      少女时期的赵太后对自己的姨母赵贵太妃发誓加许愿,要么嫁给晋王蓝灞,要么就终生不嫁,和云珧公主过一辈子。年少的赵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年少的云珧公主也在一旁起哄,宣布自己是绝不嫁人的。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边疆战事忽起,世宗皇帝将二十万军队派给陵阳赵氏带去前线的同时,也立了赵氏族长之女为后。不幸的是,此人正是赵太后……

      后来的事情大抵就很清晰了。
      世宗皇帝驾崩,令晋王摄政,豫王谋反挟天子令诸侯,晋王负伤飘零江湖遁入灵医谷,最终与当时还不是谷主的傅绿萝缔成佳偶,了却前尘,将宫内与江湖一同忘怀。
      而这首匆忙中辗转交到赵太后手中的诗,也是她得到晋王的最后的音信。

      “殷无恤这个名字,是你父王、哀家和云珧公主当年一起想的啊……你父王当时初掌天龙教,说要起个花名,因为哀家乳名叫殷殷,便姓殷。哀家起了中间那个‘无’字,本提议叫无双,取国士无双之意,结果云珧说呸呸呸,替朝廷搞阴谋诡计的江湖匪头怎么能称国士,便改了一个字,变成‘无恤’。看似魔头般霸气,实则反取‘应怜天下’之意,提点你父王常常自省。”

      蓝灿听得聚精会神。
      他父王英年早逝,他对父王的印象并不深。因此听太后说起过去的故事,也只觉新鲜有趣,并不应太后说自己父王与她有情而恼怒。
      他且听且问,抓住自己感兴趣的点:“那云珧公主后来呢?真的终身不嫁?她现在还在宫中么?姓蓝的都走在了前头,那婶婶你岂不是又可以与云珧公主相守了?”

      “呵呵!”向来对蓝灿和蔼可亲的赵太后此时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介于苦笑和冷笑之间。“他们背叛了哀家。”她斩钉截铁道。
      一听这七个字,蓝灿抖擞精神,知道又有一大段新故事好听了。

      说起多年前的这段前尘往事,赵太后还是显得有点义愤填膺。
      “云珧这轻骨头!”赵太后以此为开场,愤愤不平。

      原来,当年边疆战乱突起,世宗皇帝与赵氏谋划大局,大局中的一环就是将赵太后立为皇后。赵太后听到风声,自然大为惊慌,连忙跑去与晋王、云珧兄妹相商。不料当时晋王远去西北,不在京城,而云珧公主却大失往日跳脱风采,变得忸怩起来。

      直到后来当了皇后,赵太后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世宗皇帝与晋王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在计划册立赵氏女为后前,世宗皇帝找到晋王,推心置腹,将计划和盘托出。并称此举是为了鼓励赵氏安心征战沙场,而他鉴于弟弟与赵太后的情分,即使结为夫妻,也保证不会碰她。

      赵太后成亲之时不满十五,正是嫌弃男人之际。任凭族妇长辈如何传授女德与闺中术,愣是乐得皇帝不来招惹她。
      就这么又过了若干年,这有名无实的皇帝丈夫就龙驭宾天了。
      如此这般,赵太后自然膝下无子女,但因为占了皇后的名分,因此不到二十岁就升了太后,成了世宗皇帝一堆子嗣的嫡母。

      其实回头想想,这难道单是为了成全兄弟?难道不是为了钳制赵氏做大外戚势力?若嫡子有了赵氏血脉,那当皇帝的做梦也不安生不是?

      但当时的赵太后想得不多。
      日子总体是舒心的,如果不算那跑得无影无踪的晋王与云珧兄妹。

      云珧这厮,当初喊着绝不嫁人,但真遇到喜欢的男人,跑得比谁都快。
      那年洛阳秋狝,云珧被一只斑羚用犄角刺破肚皮,眼看就要送掉小命。不料山里出来个年轻神医,三两下就止住了云珧长流不止的鲜血。又因为不宜长距离挪动,所以云珧就被送到了数百米外神医暂居的小茅屋中。

      小茅屋还没寻常人家一间耳房大,众多宫人仆役只能围着茅屋打转,对着那摇摇欲坠的木门干瞪眼,看那俊秀的神医走进又走出,忙忙碌碌小半个月,总算把云珧公主给救活了。
      云珧公主回宫,这神医也跟着回,还在太医院领了职。从此云珧公主一颗心就系在了太医院。
      因为事先大放厥词誓不嫁人,所以云珧公主那段时间遇见赵太后就分外没有底气。但后宫女眷与外朝臣子终有隔阂,而且神医天天嚷着要回山里去,所以云珧公主就发了急。因为世宗皇帝爱妹心切,绝无可能放她去嫁一个山野游医。

      所以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在晋王蓝灞的安排下,云珧公主和这位姓傅的神医就私奔了。

      在赵太后眼里,云珧公主不是个东西,晋王也不是个东西。
      晋王能为他妹子的幸福冒险放人,但轮到她的终身大事,说放手就放手。被世宗皇帝促膝长谈了一番后,晋王一溜烟儿跑到西北,将天龙教的势力发展到大前线去了!
      至于她这个守活寡的皇后……算了,赵太后这人比较特殊,她本身并不以“守活寡”为苦,反而乐得轻松逍遥,当了太后自然就更逍遥了。

      蓝灿听了大半夜,不知怎的对云珧公主很是神往:“婶婶,云珧公主长什么样,她既然和我爹是龙凤胎,长得像不像?你后来还见过她吗?她还活着吗?”

      赵太后微微笑起来,眼睛里含了一些光:“那自然和你爹是不像的。云珧……”她忽然一拍蓝灿的手背,“琇莹是云珧的孩子呀!他是你表哥!”

      蓝灿一愣:“谁?”

      赵太后也一愣:“……傅……琇莹啊。”

      蓝灿:“傅琇莹是谁?”

      赵太后见了鬼似的:“你昨天不是还死乞白赖求他观礼你的登基大典吗?”

      “谁死乞白赖——”蓝灿下意识地反驳,然后猛然刹住了车,睁大了眼睛,“他……他是谁?”

      赵太后鸡同鸭讲,也被他绕了进去:“傅琇莹啊!”

      蓝灿不可思议地转着眼珠子,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他是我的表哥?他是云珧公主的儿子?他告诉你的?”

      赵太后沉默了一下:“不,是哀家告诉他的。”

      蓝灿瞪大了眼,万分不解。

      婶侄相对无言。
      蓝灿问出了关键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太后缓缓靠进藤椅中,深吸了一口气。倏忽二十年,星空如旧,花影依然。那天她睁开眼,看到面前的孩子,真当自己又看到了莹儿。一样的韶华,一样的风姿,像得她连时光都忘了,连男女都没分清。

      “因为他和你姑姑,不说一模一样,也像了七八分吧。”

      蓝灿很惊讶:“就因为长得像?但他怎么又是空弦师祖的弟子呢?他父母哪里去了?”

      赵太后:“他那个父亲,是仙人傅很喜欢的徒弟的孙子,那徒弟死得早,又三代单传,所以云珧与那姓傅的小子生了娃娃后,仙人傅是很欢喜的,要特别看一看。看了之后更加欢喜,就收了做关门弟子。”

      蓝灿感觉自己在听天书:“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赵太后叹了一口气:“因为兄妹一个德行,你那姑姑后来也给哀家来过一封信啊……”

      蓝灿:“不对,都说空弦师祖那个关门弟子是他从小收养的,那么傅琇莹爹妈去哪儿了?他们是不是因为什么缘故死了?“

      赵太后沉默了一下:“倒是没死。祸害遗千年,可能现在在哪座山里快活着吧。”

      “那他们就不管傅琇莹了?”

      赵太后:“有些人想得开。可能琇莹这孩子就是和师父缘深,和父母缘薄吧。”

      这下换蓝灿义愤填膺:“太不负责了!怎能把自己的孩子随意送人,哪怕是送空弦师祖也不行!”

      这些天来,蓝灿的思想感情已经出现了变化。刚醒来时,他是很讨厌那个“姓傅的”。可如今得知那两个“姓蓝的”亲戚已经手拉手遭了报应,卸下他心头要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大石头,他便默默对傅琇莹感激了起来,只是嘴上不能承认。

      如今得知对方竟然是与自己有血缘的表哥,心中就更加亲近起来。
      明日的登基大典,他一定要给把这神医表哥和太后婶婶一起放到观礼台上最好的位置。

      傅琇莹对傅如星,或者说蓝灿没有什么兴趣。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傅琇莹认为危难之际保全他的性命是自己的职责,但也确实没想到这人还有做皇帝的命。

      他的师父是个嘴碎子,在世时天天和他嚼舌头,把自己活了百余年来积攒下来的东家长、西家短都翻来覆去说。他没说过的,大约就是他也不知道。
      比如师父提过天龙教教主殷无恤本来是个王爷,却没说过他亲娘是个公主,还和殷无恤是孪生兄妹。

      当傅琇莹更早时候在赵太后那儿听到真相时,脸上虽然淡定,心中却在地震。
      其实他对灵医谷没有什么感觉,即使知道是豫王对灵医谷下的毒手,他也没什么必须报仇雪恨的情绪。之所以要把蓝汲蓝焕叔侄干掉,往大了说是替天行道,往小了说是私人恩怨。
      莫名其妙从山洞里被抓走,当成“泻火药”送去给皇帝,傅琇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他自诩童真无邪,以冰清玉洁为美,而那对自私自利的叔侄干扰了这种美,所以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好看。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结果听赵太后这么翻江倒海地一说,敢情大家伙儿全是亲戚。那暴毙的蓝焕是他表兄,那半死半活的蓝汲是他舅舅……傅琇莹虽然看上去是个小仙人的模样,内心却也很受七情所感。
      听完赵太后的说话,他抬着脑袋想了半天,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太后娘娘说,自己与云珧公主像了七八分,是一眼能认出来的程度,那没理由蓝汲不觉得相像。既然如此,那几日在马车里他的种种行为,难道是蓝汲对自己亲妹妹有想法?

      噫……真是个邪魔外道。
      傅琇莹有点儿生气。

      他对蓝焕是一点好感都没的,主要是第一印象太差,感觉不像个人。
      当时,蓝焕被“龙虎膏”逼迫得发狂,配合那体格体态,看起来就像一只误入人界的熊怪豹子怪。

      杜医正当初在蓝焕身上数出一百零五个针眼,又看到他裤/裆内那滩黑色毒血,便推断可能是傅琇莹用三十六铜针救了皇帝。
      推断大致上是不错的,显得杜医正水平也高,只可惜那并不是三十六铜针,而是七十二银针。
      七十二银针是几乎失传的针法,和稳扎稳打的三十六铜针相比,七十二银针直入各种关乎生死的穴道,所以在江湖上被误传为起死回生针。
      但极少有人知道,七十二银针其实是一套“杀人针”。

      傅琇莹最初在“天字一号房”中请蓝焕吃第一根针时,就没打算让他活了。
      杀人针的奇妙之处还在于随心所欲的控制力,可急杀急死,也可慢杀慢死,还可急杀慢死,或者慢杀急死。
      蓝焕体内的百窍千关被那一百零五针扎得全走了形,然而从外,无数宫人臣子望陛下之形容都觉得伟岸健硕;从内,连杜医正都诊断不出有什么抱恙异常之处。
      到了傅琇莹认为蓝焕该去死了时,只需往他的体内注入一丁点儿温热的内力催一催,立刻就能让他五脏六腑全都血崩。

      说起来,如果不算傅琇莹此前给蓝焕的杀人香粉,也不算叔侄宫变争权枉死的炮灰们,那蓝焕是直接死在傅琇莹手上的第一人。
      这当然也有损于傅琇莹的纯洁,令他有点恼火。
      但自从师父仙逝,他怀着不示人的本领游荡人间,其实也很有锦衣夜行的味道。而直到被卷入这场宫廷事变,金针银针才得以重新现世。

      不过并非知情人所理解的那样:七十二银针令太后“起死回生”,一百零八金针令豫王成了“活死人”。
      而是反过来,是一百零八金针为太后修改了生死簿,而七十二银针让豫王半死不活。
      因为银针是“杀人针”,而金针是“神仙针”。

      傅琇莹不便把一百零八金针的真相告诉世人,那恐怕将掀起无数新的腥风血雨。师父曾经说过:“神仙针要还给神仙。”

      傅琇莹在赵太后身上动用了“神仙针”,怀疑自己要受天罚。以前他从未真正把师父这句话放在心上,可现在,他对这句话咂摸良久,自感责任在肩。
      他决定往后的日子里,去找一找神仙针的主人,然后替本门本派把神仙针还回去。

      神仙在哪里呢?
      不知道,反正去找就对了。
      顺便再寻访一下自己的父母,神仙不好找,活人还不好找么?
      他从前觉得自己“出世”是随了师父,现在看来,也可能是随了父母。如果他们真的是自己父母的话。

      总之,离开人际复杂、人心叵测的地方,到天地山川中去,到云霄深渊中去。

      而在那之前,他被蓝灿逼着旁观了冗长的登基大典,将灵医谷心法还给灵医谷幸存者,又将三十六铜针的锻造方法及针谱公之天下。

      还有一件事。
      初登大宝的新皇还没亲政,所以有大把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处置他在世间最大的仇人——豫王蓝汲。
      本来打算细细炮制蓝汲的人是蓝焕,可他自己死在了前头。现在换成了蓝灿,一样都与豫王爷有仇。
      蓝灿左思右想,心乱如麻,不能决定。于是找到了正在凤仪宫中白日睡大觉的傅琇莹。凤仪宫是世宗皇帝、晋王蓝灞、云珧公主蓝莹三人生母张皇后的寝宫。张皇后驾崩后,世宗皇帝保留了这处宫殿,不再放新人入住。近来傅琇莹与新皇的身世真相大白,傅琇莹便暂住在这里,新皇也三天两头往这里钻。
      新皇看着维持着昔年模样的宫舍房屋、摆件布置,心里有种神奇的感觉。而傅琇莹暂住云珧公主旧日闺房,却是无动无衷,因为还不完全相信赵太后的一面之词,认这个早先的公主为生母。

      蓝灿一屁股在傅琇莹床边坐了下来。
      傅琇莹垂眼望着他的腰胯线条,忽然想起了之前他在大街上裤子开裂的事。这事可得保密,这孩子自尊心很强……可确实是好大的屁股,若不是屁股这么大,裤子可能也不会崩裂开。

      傅琇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直到蓝灿一捶被子:“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那自然是听见了。
      比起死皇帝蓝焕想的那些整治人的招数,如剥皮断骨抽筋挖眼种种,新皇帝想的招数就很天真了。
      蓝灿认真地询问傅琇莹,把蓝汲扔到猪圈马圈羊圈里去怎么样?一个月有三旬,上旬放猪圈,只喂他猪食吃;中旬放马圈,只喂它马饲料;下旬再放到羊圈去,只给他吃草。
      之所以想到这个主意,是因为从宫人那里听说,这豫王爷虽然是个活死人,但并非完全无知无觉。让一个心比天高的王爷,沦落到和又脏又臭的牲畜们吃住在一处,那对豫王来说感受一定相当“享受”了。

      不过这主意虽然妙,但有点不上台面,蓝灿很怕说出来被别人当做是胡闹。他现在换了身份,心态上力争上游,不愿再被人当成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所以要来问一问傅琇莹。
      他是个野生来源的皇帝,他这表哥是个野生来源的神医,他们师出同门,又是亲戚,年龄也相仿,虽然傅琇莹不大爱搭理他,但蓝灿心里还当他是个可靠的小哥哥。

      傅琇莹说这个主意不好。

      蓝灿愣了愣,没想到会等来这么个回复。他恼羞成怒起来:“这个不好?那你说个好的来!”

      傅琇莹对蓝汲,就不像对蓝焕那么一味地讨厌了。
      虽然认为这是个坏人,罪有应得,理应去死,但却对他有些谜团似的吸引,仿佛很欣赏他与生俱来的那种张扬与狂放。
      还有就是那几日在马车上……傅琇莹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少,且自有一套严丝合缝的逻辑。他并不愿意与人相好,与男与女都不愿,打算效仿他师父的后半生那样来个遗世而独立。但不幸成为了皇帝诊治“龙虎膏”毒性的炮灰后,身体受到的伤害还在其次,主要是他的内心受到了震动。

      认为自己的完整与纯洁遭到了侵扰。

      一方面想报仇雪恨的同时,另一方面也有点破罐子破摔。

      在豫王马车上的那五六七八日,是非不分地与仇敌厮混在一起,其实也是挺快乐的。蓝汲把蓝焕挂在他颈项上的玉坠丢了,他毫无感觉;蓝焕将蓝汲套在他指头上的扳指丢了,他当时虽然脸上笑了,其实有点生气。
      他对蓝汲的死活并不在意,蓝汲当着他面血流成河也不能令他动容,但他是真心想留点蓝汲的东西做纪念的。
      不过这也只是当时的想法,时过境迁也就算了。

      如今蓝灿一本正经来问他关于如何处置豫王的意见,猪圈马圈羊圈的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比较强。
      很多人活一世,就为了生前身后名。然而蓝汲比较务实,他不怎么在乎名声,这样侮辱他是不够劲的。
      既然他追求的是长生不老……一个念头在傅琇莹的脑子里转了一圈,他感觉这个方式是偏于恶毒了,但蓝灿应该会喜欢。

      *
      蓝灿果然很喜欢。
      建贞元年,新帝做了两件大事。
      一是先帝与豫王的陵寝终于完工,敲锣打鼓地送两位入土为安。先帝自然已经死得透透的,凭他诡秘的死法,就算上了奈何桥恐怕也少不了遭黑白无常盘问;蓝汲却是根本没死。
      他的神识被紧紧封闭在躯壳中,心中半梦半醒,手脚全不受控制。他知道自己是要被“下葬”了,因为不愿意,所以将双目瞪得大大的。然而新帝在他面前美滋滋地转悠,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介绍了他当下的处境。最后让他不必担心,因为不会褫夺他王爷的封号,只是请他提前入陵安歇罢了。

      到了这时,蓝汲惊恐之余,却还想见见一个人。他想见傅琇莹。
      虽然这段时间他总是迷糊,但因为静默得太久了,所以倒也想通了一些。他知道自己是栽在了傅琇莹身上,但还是不死心,盼臭崽子可以回心转意,救自己一救。

      傅琇莹的傻子弟弟……以蓝汲现在的理解能力,其实没搞懂他是怎么会成为蓝灞的儿子,又是怎么会登上皇位的。不过那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傻子现在似乎不傻了。

      这个不傻的傻子蹲在他的面前,仔细凝视他的脸,辨认蓝汲用力努出的口型。
      “福、福佑?福佑英?福秀……傅琇莹?!”

      新帝一拍大腿:“他跑啦!”

      蓝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新帝一把站了起来:“我让他留下,不对,朕让他留下,他不肯,非要跑。昨天就跑啦。你瞪我做什么,我可不知道……咳,朕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去哪里难道会向朕汇报吗?”

      少年皇帝显出了被抛弃后的悲愤和忧伤,不过他不打算让蓝汲看笑话。“来人啊!把他的眼睛蒙上!瞪那么大想吓死谁?”

      蓝汲就这么被蒙上了眼,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送入了豫王墓中。

      豫王爷下葬那天,蓝灿兴高采烈。他耍了一点心眼,没有把傅琇莹临走前托他转告蓝汲的话告诉这位叔叔。
      傅琇莹说的是,蓝汲并不能真的“长生不老”,以他目前的状态还是会死的,只是死得比常人慢些,可能一两百年,也可能三四百年,总归还是会死的。

      傅琇莹的本意是让蓝汲放心,他并不会“永生”在不见天日的陵墓中。但蓝灿用十五岁的脑子想了想,总觉得这并不能算安慰人的话。知道自己要在“坟”里活个几百年慢慢死,难道不是更可怕?
      但蓝灿自认没有傅琇莹聪明,既然傅琇莹说这是宽解蓝汲的好话,那他就必然不能老实转告。谁让傅琇莹弃他而去,他才不转告!

      蓝灿是个快意恩仇的少年,心思不重,秉性天然。

      他把帝位当成一个活计,并不因此而荣耀,也不因此而苦恼,所以每天都无所事事的。

      傅琇莹给他留了一些信蝶的卵,说只要他把这些卵孵化出来了,就能顺着这些小生灵知道他的方位了。于是蓝灿就成天蹲在自己的寝宫里研究信蝶卵,等他的太后婶婶怒气冲冲踏破宫门而入时,指挥内侍太监们疯狂地将信蝶卵转移藏好。

      赵太后心悦蓝灞英武神勇,风采翩翩。所以当日一见与蓝灞外形酷似的侄子,心头便很是欢喜,仿若得见故人。然而常年累月地相处下来,她才发现孺子根本不可教,这孩子从头到脚全无帝王气质,而且培养都培养不出来!

      婶侄两个斗智斗勇,都很是憔悴。

      唯一纯粹快乐的,可能就要数傅琇莹了。

      离开皇宫后,那真是一别天地宽,满目都是好山好水好风景,好风好俗好人家。
      他出了京城一路向南,逛扬州烟花,尝化州橘红;再一路向西,看雪山金顶,赏漠野星垂。

      白水洗心,采薇作肴,晨餐夜饮,飞仙遨游。
      把师父交代的事去完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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