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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問情 ...

  •   沧海桑田悲龙吟,终断前生不得寻;
      相思方知噬魂苦,但求来世陌路人。

      自有意识以来,他就处在混沌一片的黑暗中独自地走着。
      说是走着,其实也不尽正确,因为他没有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但也不像是漂浮在虚空中,只因身体自然十分规律的一顿一动让他有了行走的认为。
      该是会被放大然后回响的跫音似乎是被底下的幽深给吞没,每一个跨步每一个移动,彷佛置身在沼泽泥泞中,尽管他并没有在走动的感觉,但是总觉得如果不一直往前走的话就会瞬间被黑暗给吞噬。
      是睁眼不见五指的黑暗,更确切的来说则是,他连自己有没有睁开眼睛都不晓得。没有知觉、没有记忆、没有对于这个地方的印象。
      他也没有想要去探究的欲望,应该说,他连想要探究什么都办不到。像是飘荡的游魂像是无所归处的鬼灵,或者唯一与前面两者的差别就在于他仍能思考。
      尽管他想不起任何值得思考的事情。
      茫然无措的思绪中他隐隐约约地只知道一件事,是浑浑噩噩的意识中唯一清楚的一点。他知道自己是没有魂魄,所以无法进入轮回的人。
      既然失去了前尘,又何有来生?
      于是他只能一直往前走,在这条宽阔且幽暗的空间中不停地走下去,茫然的思绪中只有一丝清明,想着如果一直走下去的话,或许有一朝能够找到该去的终点,所以他连稍微的停歇都不被允许。

      时间的流转对他没有丝毫意义,所有感知都失去的身躯自然也是不会感觉得到饥饿或者疲倦。但是曾几何时,极目望去只能看到的幽暗天地如今却在他的眼前凝聚成了一条细细的白烟。
      感觉到身体似乎被这异常的现象吸引而往前倾了一点,尽管触不到那一缕白烟,却也没有消散。
      再往前、越往前,又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但是他却逐渐有了一种正在踏步的意识,是脚踩得到实地,手指握紧也能感受得到痛感的知觉。
      那一缕白烟仍是没有消散。
      微弱而又坚韧地蜿蜒着,似乎是在引导着他前进的方向,细细地,像是琴弦,又像是人家的炊烟。

      而沉滞的岁月就从他睁眼的那一剎那,开始转动了起来。
      带动起远方枫林的红叶,吹皱了一池还荡漾着荷花的湖水,远方的古剎在黄昏时分骤然响起了悠远的钟声。
      他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归来,又像是从方才的梦中醒来。
      停止了走动的他才发现满目的黑暗如今成了微弱的日光,昏黄的暮色透进简朴的竹窗,晃动起了竹帘上的人影。他就躺在床上,看着细细袅袅的白烟从旁边木桌上的药炉缓缓晕开,像极了那一条黑暗中不层消散的白线,蒸腾了斗室里的雾气,又氤氲了淡淡的草药香。

      等不及视线与意识恢复清明,下意识地对于陌生地方的戒心瞬间高过了醒来时的茫然和无措,他使尽了全力想要跳下床铺。
      然后发现他竟然连想要撑起身子都十分勉强,更遑论下床。
      头颅无法转动,仅能靠着眼角余光辨认,可以看得出来他所待着的这个地方被分隔成了两个部分;他待在内间,而仅一帘之隔的外厅似乎是听见了房里的声响,一阵脚步声就这样传入了他的耳中。
      尽管视线仍然模糊,听觉却未曾退化。

      竹帘被掀开的瞬间同时也扬起了一道人声。
      「总算是醒了。」
      杏黄色的衣袍微微飘起,移动身影时带起的一抹暖色在苍绿的凤凰竹盆栽之间显得十分柔和,来人只是站在墙壁边,距离他所躺着的床榻还有几步的距离。
      而他对上来人视线的那一瞬间,突然有许多画面快速地窜过了他的脑海,来不及去看清楚或者是提出疑问,他只能被动地接收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庞大记忆。
      有青翠的竹林、有漫天的白雪、有流萤蒿草的荒原、有巍峨肃穆的神殿,最后在他似乎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回忆而难耐地又闭上双眼时,脑中的画面成了冲天的大火,腥红色的火焰焚烧着他的视线,最终又回到一片黑暗。

      「欧阳……少恭……」太久没有发出声的喉咙发出了沙哑干涩的嗓音,勉强睁着的乌黑眼眸对着眼前的人,说出口的人名中有了太多太多他自己都厘不清的情绪。
      「看来神智还算清醒。」欧阳少恭笑了笑,嘴角牵起的笑纹很是清淡,不是那个十年前于蓬莱中那样绝望又疯狂的笑意,更像是在雷云之海的幻境中,昙花一现的白衣少年。
      「你……我……怎么会……」不太能忍受这种像是受制于人的无力感,加上无数个盘旋于脑中的问题,他紧紧皱起了眉。
      「再多睡一下吧,在下费了十年的工夫才让你醒过来。现在看似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几日少侠还是多躺在床上休息吧。」不顾床上那人的意愿,欧阳少恭在床沿坐了下来。
      「在下自会将所有的事情都让你知晓。」轻柔地捧起百里屠苏的手腕,从宽大的袖中翻出了数根细长的银针,把了脉之后又将针扎入了几处穴道。
      「你……又想做什么了?」感觉得到银针插入肉中的刺痛感,让他对于现在的画面多了几分真实,不再是黑暗中什么感知都没有的无措。尽管身体也比方才沉重的样子更加轻盈,胸中那一股沉闷亦逐渐消逝,他的警戒心也不再如一开始那样的重,但仍没有松下怀疑。
      「放心,在下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欧阳少恭只是又抽起了灸于百里屠苏身上的银针,技巧纯熟地连一滴血液都没有落下,最后留下了一句话,开了用竹帘隔起的小房间。

      百里屠苏仍是躺在床榻上。
      欧阳少恭倒是很殷勤,时不时地会走进房,或者替他看脉、或者替他针灸、或者是送来一些好入口的清淡食物,只是他没有再与百里屠苏说过一句话。
      太久没有活动过的筋骨无法一下子适应太过剧烈的活动,这点从他几日前一清醒过后就想跳下床的经验可以得知。
      于是他趁着这几天清醒,慢慢地回想着。
      没有去问欧阳少恭怎么让应该散魂的他又重新回到人世,尽管不是他不相信欧阳少恭,只是百里屠苏现在不太想去面对那张总会引起自己过多情绪的脸。
      怎么可能忘得去化为焦冥的韩休宁、怎么可能忘得去琴川夺走数千人性命的瘟疫、怎么可能忘得去蓬莱那一场焚心蚀骨的战役?
      忘不去。
      理智要他该去恨欧阳少恭,可是感情上他却想去相信那个同样于蓬莱一役中失去太多东西的人。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
      想过在翻云寨初见之时尽管被擒,欧阳少恭却依旧从容的温文儒雅;想过在琴川时看着一江摇曳绽放的莲花灯,欧阳少恭的殷殷笑意;想过在蓬莱宫殿山中、扬袖挥袍看到巽芳公主时的绝望疯狂。
      但是最后,他想起的竟然是在青玉坛时那一晚熠熠闪烁的青色灯火,还有他与他奏了一夜的琴声与笛声。
      又闭上了眼。
      依旧是疲倦,但是他却已经有了定夺。

      再过数日,他总算可以一边撑着墙,一边缓慢地移动,尽管还是不能有过于激烈的举动,但是至少可以不用再处于连吃饭都要假手欧阳少恭的境地。
      掀开竹帘走到了外厅,这几日下来他才知道他与欧阳少恭已经在这个居处待了十年。内间为他所疗伤养病,外厅则给了欧阳少恭休憩或者炼丹制药之用。
      走到摆了几盘菜饭的木桌前,他缓缓地拿起桌上水杯,凑近唇,轻啜了一口。
      欧阳少恭就坐在对面,看着他有点隐忍的表情,他仍旧是笑而不言,只等着百里屠苏说话。

      「欧阳先生……」几番思量后,百里屠苏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的话语已经不是方苏醒时的杀意,而是回到了认识之时的彬彬有礼。
      「想必少侠心中已经有所决定?」直接免去了客套寒暄,这几日下来百里屠苏的心境转变他也是看在眼里。
      又或许是共享一个灵魂的缘故,百里屠苏心中所想之事他纵然不能完全了如指掌,却也是略微知悉。
      「对于先生让本该散魂的我重新醒转一事,屠苏十分感谢。」多年不曾言语,百里屠苏的话语十分缓慢生涩,但却又十分坚定。
      「少侠无需挂怀,在下与你本是同一个魂魄,既然得以逃过一劫,想必少侠亦是相同。」当日蓬莱一战后,他原也以为就会随着焚寂大火逝去,但是当他再次睁眼时,入目的却是未曾见过的摆设。一室所见尽是暗冷的色调,从墙角的蛛丝可以看出这个地方已经久没有人居住,但是桌椅床铺却异常干净,连一丝灰尘也无。他下床往前走了几步,只见空荡的石桌上摆了一张纸条,有点歪斜的字迹写着『活下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看着那张纸条,欧阳少恭似是有所觉,却也当做不知道。而当他走出屋外想要知道身处何方时,抬眼见到了一条横跨整个苍穹的绚烂银河。
      只是这些,他并没有打算要与百里屠苏说起,反正百里屠苏应该也知道。

      「若是我想离开呢?」叩哒一声将茶杯放在木桌上,百里屠苏抬起了头。
      从惊疑到确定、从怀疑到相信、从对于死亡的慷慨就义直到了现在对于重生的珍惜,这几日下来,不只是想了很多关于他与欧阳少恭的事情,他更想起了那些关于曾经的人。
      想要,再去与他们见一面,不管说些什么都好,不管见面的时间有多短暂,他毕竟欠了那些人一声谢谢,还有一句抱歉。
      「百里少侠身上的煞气多亏悭臾的龙鳞压制,加上长时间的疗养,已经没有大碍,即便朔月也不会再如往常一般难受,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拢起了衣摆,将手臂从宽大的衣袍中露了出来,欧阳少恭拿起勺子拨了拨桌上燃沸的茶水,他看着百里屠苏原本紧绷的表情松懈了下来。
      「如此就……多谢先生了。」朝欧阳少恭抱了抱拳,百里屠苏站起了身,只看见欧阳少恭似笑非笑的表情,「先生似乎还有话说?」
      「在下只是在想……若是在更早之前遇见百里少侠,那就好了呢。」他没有对于百里屠苏的道谢多做表示,只是又多加了一点茶叶进了茶壶,笑了一声。
      「先生这是何意......?」微微皱了一下眉,手指收起攒紧了拳,用力到连筋络都清晰可见,而百里屠苏却浑然不觉。
      「那时我就只是欧阳少恭,而你也只是韩云溪。」放下茶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手指仍像是撩拨起七弦的那样从容,行云流水一般地拂上了眉间红艳的一点。
      「韩……云溪……」久不曾提起的名字就这样突然被挑了起来。
      恍如隔世。

      彼岸残灯,浮光掠影。
      那一盏灯挑尽了万千霓虹,掠过了多少红颜白发。
      说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殊不知人间正道是沧桑。

      若是能将琴弦化作红丝,缠在小指上,婉转高山流水间,是否就能再奏起一首当年的花前月下?再响彻那千百年间断了轮回的共鸣?
      哪怕是焚烧过的寂寞烬成了灰,也还有那执着的不肯相忘却的恨意与爱不得求不得的敬意,一同缱绻。

      你就在我的眼前,隔着忘川一线。
      若是今生渡了魂,还能否在蒿里上有缘识你一面?

      「少侠可都准备好了?」转了转矮几前的药炉,袅袅升起的白烟将室内熏出了清淡的香气。欧阳少恭面对着眼前的竹帘,望进窗外的一池湖水,架好了七弦琴。
      而百里屠苏正背对着他在收拾行囊。
      「……屠苏。」原以为对方不会做声的,只是却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得来了两个简短的字。
      「嗯?」琴声略微顿了一顿,欧阳少恭扬起了一边的眉。
      「先生你可……唤我屠苏。」似乎是有点难以启齿,但是由他说出来却又如此地没有半丝违和感。
      「如晴雪姑娘一般唤你如何?」止住了琴弦,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站在身前背对自己的人,仰着头可以看到百里屠苏微微露出的侧脸。
      「……。」可以猜测得出百里屠苏应仍是一贯地面无表情。
      「好吧,既然如此,你也喊我少恭就可以了。」耸了耸肩,他又开始拨起了琴,一声一声地,曲不成调却依稀有了离愁之情。
      「屠苏。」最后吐出薄唇的是两个字,带着一点慵懒的笑意。
      久违的姓名,被一个看似陌生却又熟悉的口气唤起,百里屠苏一时之间有点不能够适应这样子的转变。
      只是他终究没有转过身,跨步走出门外朝空中做了一个呼哨的手势,瞬间就可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高声鸣叫,然后停在他的左肩软甲上。

      挑起了一指琴声,将七弦撩拨起了连绵的音色。
      最终仍是没有回过头,点燃在矮琴几前的青灯吹起了袅袅的轻烟,为那个玄衣黑辫的少年送别。

      天道恒在,循环未改。
      不再是凄凉的榣山遗韵、不再是绝望的镇魂引、不再是曾经疯狂的欧阳少恭。只是不知来世的你,是否还是那样冷若冰霜,却又晕上了漆红的朱砂。
      那是从心口尖上汲出一指艳红,点上了额间,亮丽了清冷的容颜。

      若忆起琴叶相鸣,曾几何时还能再共花好月圆?
      待沧海桑田又要变换多少年,才换得回那一声此生无憾?
      才又,唤得回那一身,玄衣少年?

      你就在我的眼前。隔着忘川一线。
      若能今生聚了魂,还能否就临着几叶竹篱,执杯共尽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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