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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雾里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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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里花
月圆缺,古难全,碧落黄泉几擦肩;
共命劫,少离别,凤凰涅盘再动弦。
又是一年秋。
自从重生复苏以来,他已经孤身天涯走了数年。走访了绿水青山、看尽了大漠黄沙、见过烟花江南、看遍了苍茫塞北。
与孑然的身影相伴的只有同样等了他十年的阿翔。
这几年,他就像一只脱离了线的风筝。
相较起重生前的十七年,他在不断的压抑中成长,即便从天墉城私自下山,却也总因为朔月引起的煞气而备受折磨苦痛;而直到了重生之后,百里屠苏拥有了无拘无束的自由,才知道这天多宽、这地多广,才知道放眼望去这锦绣河山是多么地秀丽如画。
曾在琴川方家待了一段时间,看到方兰生在岁月的洗练中变得沉稳,还添了一双儿女,甚至答应方沁儿嫁人时送她一对泥人祝贺。
曾在中皇山的苍茫雪景中见到了娲皇神殿的踪迹,看到风晴雪即便成了灵女仍是不改当年的开朗温柔,从她手中接过了阔别十年的焚寂,然后听着她对自己告别。
曾走上了昆仑山通往天墉城的数千石阶,看到已成为掌门与妙法长老的陵越以及芙蕖,还有玉泱。终究实现了迟来七年的再见之约,再与陵越比了一场剑。
曾到过一座无名的山中见过红玉,随着飘扬红袖所指着的方向依稀可以看出紫胤真人正与另一位眼盲的青年相谈甚欢,而他在青鸾峰上待过了一季。
顺应其心而活,他从未活得如此逍遥自在。
就这样在人世间,又兜兜转转了几年,尽情地将他空白的岁月画卷都添上亮丽的颜色,最后在一处山脚下,百里屠苏停止了脚步。
回头看了一下来时的路,只见小路上空留他一人孤单的足迹,风吹起了黄沙后便消失于无形,而略为沉吟之后,他继续朝着南边的方向前进。
他的脚步很慢,这几年下来他未曾使过腾翔之术,一方面是因为他久未动用如此耗力的法术怕元神挪移不当,一方面则是他想要脚踏实地将这过往回忆的走完。
远处传来了萧瑟的金风,微微地,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也吹起满山满谷的火红枫叶,像是泛起了涟漪的翠湖,像是金黄色火焰卷起了浪花。
熟悉的山林、熟悉的入口。
熟悉的人。
百里屠苏在前方一处树下,看见了数年未见的欧阳少恭。
「你怎么在这?」他停下了脚步,疑问中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像是冥冥之中知道对方一定会前来一般,百里屠苏往欧阳少恭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直到两人只有几步之遥时,他拿下了一直背在背上的长型布包。
「我只是觉得,你一定会回来。」欧阳少恭知道百里屠苏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个问题,所以他也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看着百里屠苏将长型物件递到他眼前。
「这个,几年前去琴川时,兰生要我转交给你的。」包裹得严密的布帛一层一层被掀开,逐渐呈现在欧阳少恭眼里的是他所熟悉的木头形状。
「凤尾桐木龟裂纹,难为小兰了。」他低头,对于琴的认识他继承了太子长琴的所有记忆,手指顺着木头抚上了经过一段岁月后必定会有的裂纹,轻声地说着。
同样想起了那个也算是他一路看着长大的方兰生。
「他说,有空的话也回去看看吧。」在琴川时,方兰生其实对他说了很多,关于他与欧阳少恭的事情,只是百里屠苏认为那些话不应该由他说;所以他只是告诉了欧阳少恭让他回琴川,其余则缄口不言。
共享着一个魂魄的他们让百里屠苏也稍稍了解了欧阳少恭此刻的复杂思绪。
只是了解,不代表也能感同身受。
从南疆一带直至红叶湖,十多年未见,岁月却似乎不曾在这个地方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满山红艳似火的树林、依旧是在小径上散落成厚厚一迭的枫叶。
每一步走着,脚步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响总会惊起几只修练成妖的精怪,想起了小时候总被那些精怪整得够呛,如今又重走了一次相同的道路,百里屠苏心下也是慨然。
但是他们两人只是避开,没有做出将其赶走或者杀害的动作,双双的步伐直到一座窄而长的吊桥前。
枯朽的木头串成了桥,摇摇晃晃地荡在半空中,与木板交接的是绳结都已松开的绳索,正在风中发出了老旧的咿呀声,处处都是漏洞的木板再也经不得一丝丝的重量压迫。
而百里屠苏却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上了吊桥为了固定住木板的绳索,轻盈地踏在每一个每一个细窄的木条上,没有一瞬的停顿,数十丈长的吊桥在一个呼息间被他轻松地走完。
而欧阳少恭也学着百里屠苏的姿势,宽大的衣袍扬起之间也不见得他有多做动作,兔起鹘落之间他已轻飘飘地落在百里屠苏身边。
一人潇洒俊逸、一人冷然挺拔,不过眨眼,就来到了吊桥另一边的山崖。
与后方的漫山红叶不同,他们现在踏着的小径显然多年已无人烟,比起了后头的一山热闹,眼前所见的只有被暗绿青苔覆盖住的石堆,极尽凄凉。
却是他们两人所熟悉的地方。
当年就是在这处山口,韩云溪第一次碰上了欧阳少恭;也就是在这处山口,欧阳少恭从韩云溪口中套出了村庄结界解封的时间与秘密。
心中纵有唏嘘无数,仍旧已经是过去了。
我回来了,乌蒙灵谷。
欧阳少恭似乎可以听见百里屠苏心中所想的那一句话。
没有说出口的句子压在胸口显得更加凄苦,简短的句子却包含了千斤重,一字一字回荡在百里屠苏的心底,终究是一道无法痊愈的伤。
从岩石夹缝中生长出来的绿叶红花取代了往日的人烟,早已破败不能居住的茅屋却因为屋顶上开出一簇一簇或者艳红或者粉嫩的花丛而突兀地热闹起来。
女娲神像依旧在昔年举办庆典祭祀的广场上,仍然是高耸参天的身躯、依然是庄严肃穆的表情,只是风化的痕迹斑驳了曾经柔美的脸庞,而一条又一条的枯枝藤蔓攀岩上了那神圣的石雕,无情地见证了时光的流转。
百里屠苏神色恭敬地站在神像前,虔诚地行了一个礼。
本以为百里屠苏会回到童年时的居所,但是出乎欧阳少恭意料之外地,百里屠苏绕过了大巫祝所待着的房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欧阳少恭只是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陪着百里屠苏走在他的家园中。尽管早已成了荒凉的山谷,但故乡终究是故乡,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看见百里屠苏眼中流转出的浓浓惆怅。
在谷地中绕了一圈,又沿着小径往上爬,等到百里屠苏停下了脚步,他才看见他们所站着的地方。
正面对着女娲神像,从这里俯瞰,便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处村庄,他们面向东方,正是日出的方向。
欧阳少恭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
当年,百里屠苏就在这个地方看着全村村民被屠杀,想必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亲眼见着他的母亲化为焦冥飞散而去,而又亲眼看到了韩休宁在夜晚时幻成人形。
也就是在这个地方,百里屠苏亲手,将他母亲的尸首毁去。
「你还会恨我吗?」他轻声问着。
这一处的景色太过荒芜寂静,即便是欧阳少恭也不禁放低了语调,望着眼前背对他的人,他其实也不懂为何要问出这一个问题。
他未曾后悔,也不认为自己过于无情,若是上天都这蛮横霸道地注定了太子长琴永生永世的劫,欧阳少恭又为何不能逆天?
只有百里屠苏,与他共享一个魂魄的人,方才是他此生的执念。
「……。」他并不认为会听见百里屠苏的回答,而对方也仍是一贯地沉默。
沉默不过须臾。
静谧之中,欧阳少恭突然看见了百里屠苏点了点头,而后又像是不确定一般地,将头颅摇晃了两下。
「屠苏这是……何意?」他一直觉得此番重生后的百里屠苏好像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是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
只能安静地等百里屠苏回答。
「恨……一定是恨的。」百里屠苏没有转过头,仍然是看着日出的方向,似是平静无波的情绪中又带了一点犹豫。
恨,是一定会恨的。
怎么能够不恨?
他恨欧阳少恭灭了他的故乡、恨欧阳少恭夺去许多人的魂魄使之不能轮回、恨欧阳少恭琴川一疫杀害无辜人命、恨欧阳少恭不惜掀起涛天巨浪淹没青龙镇也要将他们逼到蓬莱、恨欧阳少恭欺骗自己重生一事又再次害死韩休宁。
怎么能够不恨?若是不恨的话,他就不会是百里屠苏了。
只是……
「只是……重生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总觉得,人生在世,应该不只有恨。」顿了一下,两人间的沉闷并没有维持太久,百里屠苏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
「先生虽是因为苍天对太子长琴不公的恨意才不停渡魂至今,可我相信,其中一定还有很多事情,值得少恭相信。」先是称他先生,又改口唤他少恭,像是藉由着称呼的转变好来坚定百里屠苏话语中所下的决定。
而欧阳少恭没想过百里屠苏会对他说这番话,心下诧异的同时却也问着:「想必屠苏心中已经有所定夺?」
原以为对方或许会再沉默一阵,但是一直背对着他的百里屠苏却转过了身,此刻面向他,挺拔的身影刚好遮住了身后灿烂的阳光。
欧阳少恭看不太清百里屠苏脸上的表情,但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是缓慢又清晰。
他听着百里屠苏,一字一句地对他说着。
「少恭若是相信屠苏……或许也能有一个转变的机会。」
从此以后。
像是真的要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一般,百里屠苏与欧阳少恭开始了没有目的地的旅程。
他们的身影走过了每一个城镇村庄、踏遍了每一处山谷河溪,以往孤身一人看过的所有景色,如今都有了另一道身影相陪。
杏黄色的衣袍身旁总会跟随着一位玄衣黑发的少年。偶尔行侠仗义、偶尔悬壶济世、偶尔回去那些曾经过往的地方拜访故人、偶尔又心血来潮地在一个城镇暂住了下来。
昂首阔步之间扬起了一身潇洒、卷起了一生漂泊。
可没有一个人会是孤单的,当他们在每一个荒村野岭又或者是热闹市集,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足迹时,便也会留下一道传奇。
而传奇在时光的长河中辗转,反复被人们提起,从津津乐道的新鲜到茶余饭后的闲谈,直至侠义榜又掀过了无数页,最后沉淀至说书人的传唱之中,那些斑驳而辉煌的过往成了一个又一个不可考的神话。
红尘十丈软,一路春风十里杨花乱。
情天九重高,三千飞雪八百路遥迢。
简易的茶棚中传来了一阵洪亮而热闹的锣鼓声,吆喝着路过的人们,或者有闲暇的人听戏。今日天晴,又是一个说书的好天。
坐在茶棚中间的木制桌椅上,说书的男人神采飞扬,尽管看得出有一定的年纪却不显老,醒木在手中碰撞了几下就敲起几声清脆的梆响,提醒着那些正欲听书的人时间已到。
不管是什么传说、什么神话,只要是有关于一个杏衣青年和一个黑衣少侠的故事,总会有着这样一个开头。
伴随着一声鹰啸、一叶笛音、一缕弦琴。
男人兴致高昂地打着梆子,一边随着敲响的节奏一边讲着故事。
说了很多很多,说着他们曾在琴川城郊翻云寨上打败了占山为王的盗匪、说着他们曾在江都城外挑了侠义榜上的孤魂双剑又赢得一身美名、说着他们曾在甘泉村中摆起了医馆替人治病、说着他们曾在铁柱观中与道长们共同炼制丹药已救苍生。
说了很多很多,从日正当中,一直说到了日薄西山。
只是到了后来,说书人的音调渐渐微弱了下去,只因为江湖上再也没有传出他们两人的任何消息。
余下几句低沉的嗓音回荡在茶棚里。
有人说他曾经看见在青龙镇的港口上看到那名黑衣少年,正要搭上前往青丘之国的船只;有人说他曾经见过在青玉坛的遗址上看见一抹杏黄色的身影掠过。
用着听来的说法,替今日的说书下了结局。
传奇至此,那两个人携伴前行的故事在结尾的地方被下了轻描淡写的最后一笔。没有人说他们分开,也没有人说他们在一起,只是再也没有了关于那两个人的踪迹。
说书人似是有点口干,不拿桌上放得已经变凉的茶水,反而拿起了悬在腰上的葫芦,仰头就是一大口酒。
男人满意地看着台前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的表情,朗声笑了。
「那他们两个人最后去哪了啊?」故事好不容易听到了最后,听书的人总会有不少疑问,只见说书人笑而不言,似乎不打算解答,于是底下的听众当中蹦出了一个稚嫩的嗓音,满脸好奇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嘛……嘿嘿,小女娃儿妳也想找那个黑衣少侠啊?」他摸了摸略有胡渣的下巴,调笑着眼前的小孩儿。
「当然的啊,你把少侠哥哥讲得那么厉害,我也想跟大哥哥一样去打败妖物啊!」小女孩义愤填膺,小小的手掌握成了软软的拳头,似是朝着虚空中的精怪挥出拳。
「嘿嘿,小娃儿,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啊?」低低笑了几声,无预警地他突然倾身向前,拉进了与小女孩之间的距离,然后看着被吓到的小女孩发出了一声惊叫。
「什、什么话!」她的胆子也不小,刚刚发出的一声尖叫自觉有损自己的面子,所以刻意挺起了胸,瞪着眼前的男人。
「相濡以湿、相濡以沫……」哈哈大笑了几声,说书人还顺道揉了揉眼前小孩子绑得整齐的发,惹来一连串娇脆的不满抗议声。
反正在这人群当中又有几个人会把这些江湖轶事当真呢?真真假假又有如何,不过就是当成了一出别人唱的戏,听过就罢了。
已经成年的人只是说着风凉的评论、而总角小儿就聚在一块儿,把自己当成了故事中的大侠,挥舞着树枝做成了木剑。
最后在这一室欢声笑语中,听书的人群逐渐散去。
夕阳欲落不落,坠在西边的山头正散着最后一丝余热。
方才那些客人已经返家,安陆县城已经过了数十年的太平日子,关于很久很久以前的冥宫也早就已经没落在前几代人的回忆里。
古色古香的街道,纯朴的人家,从窗口飘散出的炊烟与饭菜的香气,织成了一幅平凡无奇却安宁和平的景色。
对着橘红色的余晖,说书人露出了笑意,有点狂放、有点不羁,还有很多的是对于这种宁静的向往。
「如何?要让我算一卦么?」屋内走出来的是一名女子,尽管昔日珠钿金钗的艳丽风华已经不再,骨子里散出来的韵味仍是未减半分当年那样的自信高贵。
她款步走到了男人身旁,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微黄的茶汤中映出了她不再年轻却依旧貌美的脸庞。
「不了。」将身子放松往后躺着,靠在一根柱子上,舒适悠闲的模样让身旁的女子叹了一口气。
「你这狼狈样,可千万不要让人给看到了。」坐在男人身旁,她手支着脸颊,静静看着那个人的侧脸。
「相濡以湿、相濡以沫……」男人依旧是大声笑着不停重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只是笑意里沉淀了一丝轻浅的叹息。他不甚在意地舔去滴落嘴边的酒滴,还摇了摇挂在手臂上的葫芦,最后将未完的最后一句话随着葫芦里的酒水仰头一口气干掉。
「终归是……两个人都活着,这样就好了……」
故事的结局,又有何重要?
重要的是俯仰无愧于天地,过着没有遗憾也未曾后悔的日子。
欧阳少恭一世中,几乎都在苦痛与折磨中度过。一个人,历尽了渡魂夺魂的艰苦过程,即便痛到了极致,也没有一个能够倾听或者替他纾解的人,巽芳或许是他漫长一生当中的例外,但是终究天命已尽,香消玉殒,命丧于蓬莱。
他曾说,欧阳少恭的身躯里,居住的是一个满布风霜与伤痕的苍老灵魂,终日凄凄惶惶不得安宁。
而百里屠苏一生中,尽管多数不尽人意,却仍是一意孤行未曾后悔。饶是他命格奇诡注定一世孤寂,却是死局逢生之相。原先极短的一生他有幸得到天墉城的庇护,虽不至否极泰来,却也是枯木逢春。
他曾说,百里屠苏就像是一把即便千锤百炼也仍旧锋利如初的宝剑,对于这个红尘俗世,在他看似冰冷的心中压抑了太多留恋和舍不得。
所以他们两人之间,或许有着花好月圆,或许约下了海誓山盟,也或许他们也真能就这样一生一世死生契阔。
但是在那些誓言当中,隔着情仇如海、隔着爱恨如山。
一个是将这繁华人间当做平淡,冷眼看着世事风云变幻他仍旧依然;一个是流连辗转视这天下苍生为己任,一柄赤剑踏遍山河。
两人都是逆天而活。
只是一人不惜违抗天命也要让自己活下去,而另一人则是愿意放弃轮回也要救活别人。
相濡以湿、相濡以沫。
关于他们的消息断在了数个月前。
茶楼中不再听闻杏袍青年和玄衣少年的消息、说书人也不再说着他们曾经创造过的神话故事。
只有断断续续地耳语流传在稀少的人口中,最后又悄悄地隐于无形。
有人说他在数个月前,曾在一处种满桃花的山谷中看见长辫子的少年对着清澈的池水抚摸着一只鹰;有人说他在数个月前,曾在峰壑连绵瀑布飞流的山城中看见背着琴的身影,对着满空的星辉奏起了一夜又一夜的曲。
相濡以湿,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