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休说》北宫伯玉

9、第八章

　　郭嘉匆匆赶至中帐时，司马懿已经在帐中了，也不知待了多久。
　　“司马先生，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张辽声色俱厉。
　　司马懿很不屑地看了张辽一眼，并无言语。
　　“好，那我把整个事情经过说给诸位将军听听。你，司马懿，与敌军暗中勾结，也就是你的四弟、五弟。你借探视为名前往敌营，你走后，再故意让荀先生截获了那封带毒的信。最后，你以观察地形为由却越来越靠近敌人腹地。要不是我早已提醒过那些军士，只怕你现在早以在敌军帐中与你的两个弟弟把酒言欢了吧。”
　　当初主公就已叮嘱过文远，就现在这情形想不让人怀疑也难。郭嘉听完张辽这一席话，方才缓步走入帐中。
　　“张将军这一番话，真是让奉孝如梦初醒啊。”郭嘉连连摇头，神情悲痛至极，“仲达，人各有志，你愿意与你弟弟共续同胞之情，我郭奉孝也无话可说。只是文若的事，我无法原谅你。”
　　张辽听得郭嘉此言，更是凭空增了几分自豪感，大有不负主公当初使命之意。“好，先着人将司马懿看紧了。”
　　“奉孝，”低垂着得头让人看不清司马懿脸上的神情，“原来你也不相信我。”
　　踏出大帐的那一刻，司马懿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像是有一根针在不停地扎着自己的胸口，无法忽略的疼痛。郭奉孝，如果这是假的，那么你也装得太像了。像得让我无法相信，你相信我。
　　已经四天了，司马懿透过小窗皱眉看着外面糟糕的天气。郭嘉并没有来看他，一次也没有。他并没有怀疑外头的人把他忘却了，他知道他们正在刻意地忘记他。
　　锁被打开的时候，司马懿正在发呆，有人进来把他押了出去，他笑了起来。是要先审问一番再斩首呢还是直接斩首？这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地方已经到了，他被迫跪在一个人的面前，是荀彧，他闻得到那股香味。
　　“你们这是做什么？”上座的人斥责着周围的军士，“仲达是被冤枉的，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他的？”
　　周围的人纷纷跪了下来。
　　“罢了罢了，你们都下去吧。”熟悉的语气，不，似乎已有些陌生了，只是四天而已呢。
　　看着众人鱼贯而出，郭嘉忙走过来扶起司马懿：“仲达还跪在这里作甚，别赌气了，我心疼呢。”
　　司马懿没有推开他的手，在郭嘉对面的席位上坐好，还把一句“谁跟你赌气了”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郭嘉微微愕然，这点愕然在荀彧的目光转向他时又被他迅速地掩饰掉了。心中暗骂自己，糟了，仲达的性格自己也是清楚的。不过，让他在仲达被文远冤枉时主动去搅合，这不是会越来越乱么。
　　荀彧看了看郭嘉的尴尬样，有些想笑，却又不好多说什么，话题迅速转了过来：“仲达，我刚刚收到丞相的信。信上说关于司马家族一案已全部查清，你们家族是被人冤枉的，对此丞相深感愧疚，已决定亲自为死者悼念七日。你的父亲司马防为大汉忠心耿耿，已被追封为豫县侯。数月前被遣送走得你的族人，现已被丞相悉数送回了翻修后的司马府邸中，你的大哥与三弟也早已官复原职。现今只要击退刘表，收复这几处失地，你便可以他们团聚了。”
　　愧疚？团聚？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父亲当日自知司马馗，司马恂叛乱，又清楚曹操想灭我司马家族的心思，干脆将整个家族兴亡都赌在了我的身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就成了权力的陪葬品？好啊，我司马仲达发誓，他日定将你曹氏一门连根拔起。是的，第一步，我从不拒绝权力的施舍，即使是敌人所给予的。
　　举杯遥遥向荀彧，“仲达多谢丞相恩典。”
　　荀彧亦举杯，依旧是不变的微笑。

　　“奉孝。”
　　郭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本来还想等过了几日再去死皮赖脸地求原谅的：“仲达……”不由分说地抱住司马懿，不满地嘟囔，“才几天就瘦成这样了，骨头都咯得我疼。”
　　司马懿看着眼前这个平常就神采奕奕，一病起来就如山倒，甚至比自己还瘦上许多的人，满脸的黑线。
　　他推开郭嘉，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荀彧说的那事，是真的么？”
　　“仲达何出此言？”
　　“李通方才告诉我，这四日司马馗派人日日在外叫骂不止，听得是全军激愤不已。荀彧却是死守着不肯出战，眼见这天气越发寒冷，到时大雪漫天还得了？”所以我一直在想，我对于他来说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用途？”
　　“仲达你想多了，那事是真的。信上确是丞相的笔迹不说，在全军也通告了。你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回许昌瞧瞧。”
　　“是么？”司马懿看向他，神秘的笑容，“那么奉孝，你是用了什么代价去交换的？”
　　疑惑的表情浮现在郭嘉的脸上，“仲达为何有此问？难道你不相信我？”
　　“谁先不相信谁的？”
　　郭嘉偷偷拭汗，“仲达在为这事生气啊，我那不是为形势所逼么……”
　　“哼。”司马懿瞥他一眼，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走了出去。
　　“仲达……”郭嘉无奈地看了看自己下半身，谁让刚才紧抱住仲达的时候他身上那独特的清香直往自己鼻子里钻呢？他继续哀叹，他可不想在这大冬天的去冲什么冷水澡啊！
　　郭嘉刚走出帐外，被冷风一吹，倒是什么兴致都没了。遥遥望向司马懿的营帐，呐，仲达，如果你知道了那个代价，就真的，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吧。

　　翌日，天气意外的转晴，一扫之前的阴霾。虽然这个时候的太阳照在身上，是没有温度的。这种天气，也正是决战的好时候。
　　看着对方黑压压望不到边的军队，司马懿毫无惧意，与郭嘉同站与城墙之上，平静地估算着时间。越陵离夷贺不过半日路程，这一来一回的，也就是说，他只要撑过今日便可。
　　张辽与荀彧已带领六万精兵前去攻打夷贺，这是不容易的战机，因为司马馗生气了，而司马恂又被唤回了荆州。
　　夷贺乃是与荆州交接的重镇，宁可弃越陵也是要夺回夷贺的。接下来更可趁势夺回淮中，豫郡等城。而现今越陵城中惟有四万精兵，二万残兵，能抵挡住司马馗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多久呢？说起来，弃城而逃亦是死路一条呢。
　　郭嘉似乎隐约猜到司马懿向荀彧要求留下自己的原因了，仲达一定已经知道自己与文若达成了某项秘密协议，把自己留在越陵只是为了赌一把，赌文若是否会放弃自己。虽然文若已经再三承诺两个时辰内必攻下夷贺，随后即会派军星夜赶往越陵救援，可是仲达，依旧不相信呢。

　　其实无论如何，我都是会留下来的。“仲达，就算是跟你一起死在这里，我也很高兴。”
　　司马懿无法否认这句话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自己，该死的奉孝，为什么你有时总喜欢一个人去承担事情呢？
　　于是，以为自己会听见谁要跟你一起的郭嘉听到的却是，“我可不要死在这里。”
　　当然，如果再过几年，当郭嘉再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可能说的会是，就算是当年和仲达一起死在越陵，也好。
　　司马懿早已让派了四万兵将摆开阵势，据他的估计，这个阵法大约可折损敌人一半的兵马，撑过这个上午应该也是毫无疑问的。接着让剩下的二万精兵在冲散敌军后，回城避守。
　　他赌对了。他熬过了这一日，也等来了张辽。
　　此后的战役出乎意料地顺利，失地悉数收回不说，司马师被俘，司马馗亦被张辽于阵前斩杀。而荆州刘表这次折损了大多兵力，震怒异常，想来这几年是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
　　众人班师回朝，迎接的场面异常地隆重，而致使曹操亲自到场的人并非荀彧，而是司马懿。
　　在庆功宴上，司马懿看见了许久未曾谋面的曹丕，他能感受到，曹丕的目光是一直盯着自己的。
　　曹丕绕过人群，走上前去与司马懿问候，经过了一番客套性的谈话之后，曹丕貌似不经意地说出了邀请，“仲达，你我许久未见，不如今日连床夜话可好？”
　　此时的司马懿因先前被许褚，于禁他们接连地敬酒已有了七分醉意，曹丕忙上前扶住他，再次把先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在角落里喝着酒的程昱推了推身旁的郭嘉，把他目光引向曹丕与司马懿，“你和仲达这是怎么回事？”
　　郭嘉继续向杯中倒酒，满不在乎的语气：“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其实这事郭嘉也没搞得太明白，自从越陵那次事情后，他和司马懿的关系就变得奇怪起来。表面上看是和原先没有太大的差别，却又感觉多了些什么无形的隔阂。总之，他因了这事也头痛得很。
　　而例行的庆功宴上，曹操与荀彧是最先离开的，众人自是心知肚明。当然，如果他们俩不走，也是没人敢说先走的。
　　荀彧先是说了些行军的事情，曹操只端坐于席不动声色，偶尔出声询问几句。直至荀彧问了一句：“对于司马懿，不知道丞相的意思如何？”
　　“文若，”曹操脸上竟然出现了少见的内疚之色，“那件事情是真的。”
　　“当奉孝说出那些话时，丞相就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曹操失笑，“什么都瞒不过你荀文若啊，是，当时有些疑惑，再让人详加调查了一番。我当年与司马防，也是有些交情的啊。公台走了，文台也去了，这人呐……”
　　“没想到丞相也有感叹天命的一日。”
　　“那是天命难违么。不过，文若，人生苦短，春宵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