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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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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其实连她自己都这么觉得。
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头发一抓一大把,亲朋远离,孩子畏惧。年过而立,回头一看,竟是孤零零一个人。
有什么意思呢?
她无数次想去死,可又放不下这个世界,主要是放不下那股恨意。
刻骨铭心。
2
她和丈夫家原是世交,十几岁的时候长辈玩笑般的约定了婚事。
丈夫大他几岁,少年的时候健康开朗,一身阳光,从小被受宠溺却难得没养成纨绔的性子,尊敬父母,友爱幼弟,对她也是很和气,那时候他们就经常玩在一起。
二十几岁的丈夫长身玉立,早早接管家族企业,未免早熟几分,肩负着长子的担子,凡事都要考虑周全一些,不再像少年时那般活泼,却十足一个温文如玉的世家公子。每次见他,她都免不了羞红脸,芳心暗许。
她大学一毕业,未来得及进入社会,首先进入礼堂,与丈夫携手,约定一生。
那时候她想,她一声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了,今后就好好做他的贤内助,为他生儿育女,照顾公婆,使他没有后顾之忧。
3
之后近十年,她确实实现了当初所想。
未过一年便生下儿子,夫家有后,两人似乎更亲密了一些。她每日生活极其规律,早早起床准备早餐,叫丈夫起床,服侍他吃饭、穿衣,之后送他出门上班。回过身继续看顾儿子,整理房子。保姆们她是不信任的,而且她也觉得,男主外女主内,既然是自己家,当然要自己亲手打理,这才是个家的样子。
隔三差五还要去问候公婆和小叔。公婆年长,将生意全交给长子,早已不问世事,生活如闲云野鹤,别提多畅快。小弟一路从高中进入大学最后毕业,与兄长感情极好,从来也不惦念着家业,只希望靠自己的双手打拼,一年到头全国各地四处奔波,偏自己还兴味十足。公婆和小叔待她也是极好的,说道儿媳嫂嫂,从来都是翘起一只大拇指,夸自己嫂子温柔贤惠,持家有道。
偶尔也和三五好友出门扫街,不过她早早步入婚姻,眼里心中都是丈夫儿子,渐渐好友的话题她也插不上了。
丈夫应酬多,各种酒会饭局,开始那年她还会时时跟随,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后来就不怎么耐烦,等到儿子出生,她就再不愿参加了。丈夫也不愿勉强,每每只好携秘书光临。
时间一久,她竟真的成为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
4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不相信。
自己的丈夫出了车祸。
自己年近不惑的丈夫,副座上载着一个年轻女子,出了车祸。
几乎是晴天霹雳般,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人说丈夫出了外遇,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其实是不可能的。
日日相处,时时挂念,丈夫一丝一毫的改变都刻在她心中,她怎么会毫无所觉?只是下意识欺骗自己罢了。
现在,最后的遮羞布也被掀开,还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她彻底崩溃。
第一时间领着儿子回了娘家,说什么都要离婚。父母不同意,他们两人结婚这些年,感情一直不错,孩子又小,再说两家生意上的牵连也不是说断就断的。她脸色一白,随即变得通红,二话不说拉扯着儿子往外走,父母连忙阻拦,被她用力推倒,领着惊慌哭泣的儿子开车随便找了一处乡间,扔下一笔钱,住了下来。
后来父母公婆都寻了来,连远在外地的小叔都赶了回来,好说歹说,一家人回了家。
回家之后她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茫然,整日坐着发呆,万事不理。连丈夫脱离危险回家休养也不知道。一天突然撞见,丈夫眉眼未变,还是那么儒雅,只是脸色略有不好,虚弱的靠坐在床头。她脑中火花一显,直扑上去用力捶打!
公婆发现了,连忙上前拉扯,她面显狰狞,力大无穷,最后婆婆老泪纵横,哭喊道:“我知道是他对不起你!可是你看在我的面上,他还伤着……”
他对不起你!
是了!是他对不起我!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的,十年来兢兢业业为他养儿育女,操家辅业,到最后连自己都失去了,可他呢?
他对不起我!
呆呆的被公婆拽回自己房间,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座将喷的火山,心中咕噜噜,热岩沸腾,竟是忍不住了。
公婆又去照看丈夫,正巧儿子放学归来,她大喜过望,上前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消瘦的手上弥漫着青筋,惨白着脸,眼神却红的发亮,张嘴就说:“你爸爸那个不要脸的……”她自幼家教良好,说不出什么肮脏话,来来去去就是不要脸、恶心,最多骂句贱人。她顾不得儿子弱小,只想自己发泄,脑海中密云堆积,车轱辘话转着说,有些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直到又被公婆发现。
从此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渠道,她每日不再枯坐,无论何时,想起便打,有时约出门,有时干脆拎起电话就张口。自己和丈夫这么多年,从孩童到成年,从做夫妻到做父母,自己的委屈、不甘,丈夫的过分、恶心,谁见谁说,又说起自己要离婚,却遭到大家的反对,日子过的比监牢还不如……
渐渐的,开始同情她的亲朋好友也有些受不住,有些就私下联系她丈夫,话语中多含责怪。
某天小叔上门,这些日子因为兄长的车祸和兄嫂的婚姻,一向康健的他也面露憔悴,坐在一旁劝慰着,他哥哥说:“我知道你把那女人打发走了,随你便吧。你也别劝我了,现在也不全是我的问题。”犹豫片刻,有些不满的说:“你嫂子一开始张罗离婚,领着孩子跑到陌生地方,我知道这件事错在我,并没多加阻拦,但不是我说,她一毕业就嫁给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接触过社会,儿子出生之后,更是天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要离婚,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现在更甚了,天天没事做,就是打电话到处抱怨,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现在七姑八婆都在看咱家笑话了!”
小叔也有些无言,心中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埋怨。
后来丈夫终于受不了,把她叫至身前,因为身体的缘故,语气不甚严厉,甚至还略微虚弱,只是那眼中明晃晃的轻视、厌烦,针扎般刺痛着她的心,他说:“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5
什么样子?
她失魂落魄的走进一间房,正好是浴室,回头看着那面巨大的镜子,镜中自己头发凌乱,眼神无光,面色蜡黄,衣服都不知道是穿了几天的,下摆皱巴巴,梅干菜一样。几月的功夫,彷如老了十岁。
大家都以为自己疯了吧?
我真的疯了吗?
为什么就会闹到如斯地步?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6
一头栽进宽阔的浴缸中,胡乱的放着水,无神的望向天花板,块块玻璃拼接而成,附着深绿色的贴画,白色花纹浮雕的瓷砖,中央还挂着一幅《浴女》的赝品油画,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水缓缓的留着,不一会儿,温热的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身躯,冰凉的身体有些不适应,微微扭动着向下滑去。一不留神间,水已没顶。
她下意识屏气呼吸,眯起眼睛。初时还没觉得什么,一会儿胸口就已发闷,她还没回过神,只是微微皱起眉。又一会儿,身体有些受不住了,自觉的张开嘴,一连串小泡泡从嘴边溜出,一口温水进入嘴里,下意识一吞咽,有些急了,轻咳了一下,情况就控制不住了……
肺部针扎般疼痛,她暗自比较,好像抵不上自己心中的痛。眼神渐渐茫然了,脑海中五光十色,不复惨白,还挺漂亮的,她想。
不如就在这呆着吧,五颜六色的,纷繁热闹,不用再挣扎。
身体抽搐间,手不知道抓住了什么,水线竟慢慢开始下降,露出她狼狈的身体,越来越冷了……她抱住自己,缩在浴缸中,剧烈的咳着。
“你在干什么?”缓慢的抬头,那名还是他丈夫的男子依靠在门上,轻轻喘息着,眼中带着不明显的放松,和已经渐渐褪去的些微焦急。
刹那间,似一股清泉心中流过,片刻,她面色平静,缓缓开口:“我们离婚吧。”
7
其实她真的已经很幸运了,从呱呱坠地就是父母手心的珍宝,一路呵护着长大,本人又美丽聪慧,几乎从没遭遇过挫折。结束学业,同学们全部进入社会,汲汲营营,勾心斗角,寻找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她呢?没工作过一天便欢快的投入丈夫的怀抱,从来不用担心经济问题,甚至连千古难解的婆媳问题都没有。
就算是离婚都那么平静,人家离婚担心钱财、孩子,她一律交给父母律师协商,离了婚,除了少了一个丈夫,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想,无论如何,最大的问题还是在她自己,脆弱的自己。
她想,无论如何,前半生她活在蜜罐中,实在不应该再后悔什么、不甘什么了。
今后,找个更适合自己的活法吧!
8
搬到自己的房子独立生活,她仍然不用担心经济物质问题,一切都有人安排好。
她想,自己真的很幸运呢。
开始的时候,她闷在家中,无事可做便打扫卫生,整理家具。学着TVB剧,念叨着“没有男人不能死,没有男人也能活”,每天搬沙发推衣柜,把自己弄的腰酸背痛,折腾来折腾去,屋子倒是经常改变样貌,她还是没什么改变,偶尔半夜惊醒,泪流满面。
想起丈夫说她没工作过一天,没踏进一步社会,她决定去找份工作。可真开始做了才知道艰难,她虽有名牌大学学历,但没有丝毫工作经验;一身名牌,气质高贵,带着淡淡的傲拒,等闲都不收她。后来终于找到一份文员的工作,每日打打字、收发传真,工作不是太繁忙,但很琐碎,工资少少。做了几天她便没了脾气,想原来这就是工作了。她一月的工资,甚至买不起她身上那件衬衫的一个袖子。差距明显摆在那,她和同事的关系也就那样了,平平淡淡的。
两个月后,她炒了老板,辞职回家了。
她想看来这条路不适合她。她的优点是什么呢?钱多。自己父母的产业,丈夫的产业她都有股份,光是每年的分红都够她吃了。
还是不要与大家争利了……
某一日逛商场,看到一家旅行社的宣传海报,某谷漂流两日游,看看海报,青山碧水间,一队年轻人,身上穿着橙黄色的救生衣,头发湿润,满身狼狈,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冲动之下,报了名。
从前他们一家出门旅行,动辄夏威夷、马尔代夫、巴黎,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最美的景色隐藏在中国的山间,这些大自然精美的雕琢,人类怎么比的上?
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是随团,后来会聚集三五驴友自驾,有时也会孤身一人出门探险。
放逐自己于山水之间,探索祖国的各个角落。
有时候也遇到过危险,差点将自己埋葬在梅里雪山,或淹没于塔克拉玛干。
她想,自己有什么的?有闲。
于是断断续续之间,积累了百万字的游记、散文,甚至还小有名气,拒绝了若干采访宣传,光是稿费与分红就能养活她自己了,吃惊的不只她的父母呢!
她想,自己还缺什么呢?有钱,有闲,只是心灵空虚,她得忙起来。
留恋于山水之间,看到最多的除了那些优美的景色,便是那山沟沟中最贫穷的山民。交通不便之下,他们与外界沟通不良,孩子也受不到良好的教育,一代一代,恶性循环。
她仔细斟酌,调查了许多非营利组织和各种基金,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创办一个。那之后她果然忙绿起来,查询相关法律法规,整理自己的财产账目明细,又不肯接受父母的帮忙,只找了他们家常年合作的一个律师咨询。
晃晃悠悠的,以她儿子之名命名的基金悄悄成立。她没什么经验,好在心地善良又不缺精明,秉承着“授人以渔”的助人原则,仗着自己的家世做后盾,常与那些基层的村长、乡长交涉,偶尔也被人笑“钱多人傻”,那又怎么样呢?她确实是不差钱,也不为出名,寻求的只是心灵的慰藉。
基金开始还是她自己支撑着,后来名声渐显,她的许多富有的朋友、驴友纷纷解囊,或志愿参与,没想到,基金居然红火起来。
她想,原来心灵空虚的不只我一个。
9
不知道光阴几何,只是她的儿子都已经成为俊秀的大小伙了。
他们碰面不多,不过每逢佳节生日,即使不想见,礼物总归少不了的。而且信息时代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网络存在,他们便可交流,这一来,他们的感情不但没生疏,反而更亲密了。她常年四处飘走,见多识广,早不是当初那个深闺怨妇,每每开口高谈,儿子的眼神里满是崇拜,她亦十分得意。
屈指一算,她轻叹。父母见老,近些年她逐渐回归家庭,偶尔也陪着父母四处闲游,挑那些优美又安全的地方。
她想,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是爸爸妈妈了,看到现在的她,他们也应该欣慰了吧。
她不知道,他们父母虽然欣慰于她的改变、潇洒和成就,却也心疼她的孤单。想着,女儿到底也不算太大,如果能有个人陪她走下面一半的道路,就更好了。
可也不敢多谈,怕触碰女儿的伤口,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这些年了,女婿……
end
这一日她去接儿子,一边开车,心中想着接下来的行程。因为儿子突然的要求,少不得要改变一下了。
将车停在校门口,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长款风衣,修身牛仔裤,她托托墨镜,抱住双肩,靠着车门等候。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出现在她眼中,她瞳孔微张,心中震惊。那人穿着一身休闲西装,身材笔挺,右臂挂着一件外套,走起路来有款有型,气势卓然,却又有诱人风姿。
她抬手摘下墨镜,看到那人一步步走到他近前,微微一笑,眼角几条细纹丝毫不减他的英俊潇洒,还更添几分成熟雅致。
“好久不见,”他说:“你……看起来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