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丁墨

1、代替

　　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围绕着医生和几个护士，屋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
　　他头痛欲裂，却看到自己身上缠满了绷带，左腿打着石膏。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看来受了重伤，可是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禁不住呻吟一声，那女孩猛地抬头，见到他醒来，竟激动得泪流满面，扑入他怀中，哭道：“你终于醒了……”
　　医生护士闻讯赶来，见状纷纷恭喜女孩：“洛小姐，你男朋友终于醒了，渡过危险期，恭喜你们！”
　　那年轻女孩从他怀里起身，有些手忙脚乱的站在一旁，很害羞的样子，支支吾吾道：“不是……”
　　他想要回忆这个女孩，却发现脑海仍然一片空白。于是问医生：“医生，我怎么在这里？为什么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医生的面色变得很凝重，问他：“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吗?”他摇摇头。
　　当天下午，他被宣布失忆了。而那个扑到他怀里哭的女孩，却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没出现过。
　　看到护士交给自己的身份资料，他知道自己叫做叶浩，之前出了车祸进医院。车祸的原因是因为酒后驾车。他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小公司，但是合伙人却在车祸后携带两人所有的资金跑掉了——这些，是护士从那天那女孩口中知道了。只是当他问起怎么没再看到那女孩时，护士也有些茫然：“我也不清楚啊……我只知道她姓洛。她不是你女朋友么？”护士诧异的念叨着，据说这半个月只有洛小姐废寝忘食的照顾着他。
　　其实叶浩脑子还是记得一点过去。在他醒来那天看到洛小姐的面容时，竟感觉到颇为熟悉和亲切。而他脑海里，还记得一个名字：“洛玲”。不过他并没有对医生说明这一点。他也很奇怪，为什么明明看到这女孩觉得很欣喜，大家也都说他们是男女朋友。可想到洛玲这个名字，却让他不舒服呢？他想，是不是他们之前有了什么误会？
　　接下来几天，接二连三来看望他的朋友们，正印证了这个想法。因为无论他向谁问起自己和洛玲的关系，大家都含糊其辞，似乎在回避什么。
　　在他醒来的第五天，那洛小姐终于又出现了。她才二十出头，小心翼翼的看着他，问道：“叶大哥，你好些了么？”
　　他看到她俏丽而羞涩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情意，于是温柔的道：“你是洛玲吧？虽然我不记得你，但是我知道，我们曾经相爱。”
　　女孩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温和的笑着。
　　女孩一下子哭了起来。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是的，我是洛玲。”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洛玲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他虽然还是无法恢复记忆，心中对她的情意却一天浓厚过一天。他觉得自己深深地爱着她，而她对他的爱，早在她的关怀中表露无遗。
　　有一天，看到忙前忙后照顾自己的她，他玩心大发，忽然沉声道：“洛玲，如果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会原谅你。”
　　洛玲手中的脸盆掉在地上，满脸惊慌的看着他说道：“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她的声音小，而且颤得很厉害，毫无说服力。然后她夺门而出。
　　他突然觉得很难受，他恨自己失去了记忆。眼前的洛玲跟自己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隐藏了什么秘密？
　　过了五天，洛玲才再一次出现在医院。因为这是他出院的日子。
　　叶浩在这五天里却考虑了很多，他知道自己的记忆也许能恢复，但也许永远也不能恢复。虽然他很想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是，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他也知道，自己深爱着洛玲。要不，也不会在失去记忆之后，只记得这个名字。
　　所以他在心中暗暗决定，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都比不上现在，他们互相爱着。所以在洛玲接他出院时，他诚恳的说道：“洛玲，我们结婚好不好？”
　　洛玲大惊失色的看着他，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总是很容易哭。她忽然很着急的说道：“怎么可以……我们怎么可以结婚呢？”
　　“你为什么不愿意？”叶浩大声喊道，“你不是爱我吗？我也爱你啊！难道你嫌我现在一贫如洗？难道你这些天对我的好都是假的？”
　　“不是的！我不嫌你！我当然是真心对你！”她连忙辩解。
　　“那还有什么问题？”他坚定的握着她的手说，“你放心，我会挣回很多钱，一定让你很幸福。”
　　她喃喃的道：“好，不过要等6个月后，我们再结婚。但是等哪一天你不爱我了，我会毫无怨言的离开。”
　　“傻丫头，说什么呢！”叶浩抱着她开心的大笑起来。
　　出院之后，叶浩又开始筹备自己的事业。洛玲是幼稚园老师，工作很清闲，天天花很多精力照顾叶浩。
　　这周一，叶浩又出去忙了。洛玲孤身一人来到派出所。
　　“小姐，有什么事？”窗口后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她。
　　“我要改名字。户口、身份证全部都要改。”洛玲的神情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小姐，你要想清楚。”工作人员接过她的身份证说道，“你已经二十岁了，如果改名字，很多证件都需要重新办。很麻烦的！”
　　“我……考虑清楚了。”
　　“那你改成什么名字？”工作人员见她很坚定，也不再劝说，开始噼里啪啦敲起键盘。
　　“改成……洛玲。”她的声音颤抖着。
　　工作人员看着她的身份证，诧异的说道，“小姐，你原名叫洛影对吧。可是我们资料里显示，你亲姐姐的名字就叫洛玲。你改成跟她同名，这样岂不会带来很多麻烦吗？”
　　“不……不麻烦。”她有些慌张的说道，“我姐姐在国外不会回来了，你就帮我改吧。”
　　“好。”工作人员不再询问，道，“三个月后来拿新身份证和户口证明！”
　　洛影，或者三个月后就真正叫作洛玲了，她走出了派出所。心里非常难过。
　　她确实没做对不起叶浩的事情。她是真心爱他，爱了他很多年。她瞒着他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她不是洛玲。真正的洛玲，已经背叛了他，跟着他公司的合伙人一起带着他所有的财产，去了国外。
　　从很多年前他成为姐姐洛玲的男朋友时，她就爱上了他。
　　想到三个月后就能真正叫作“洛玲”，然后迎来他们的婚礼，洛影心里一阵激动。这时候，手机响起。是叶浩。
　　“玲玲！”电话那头的叶浩有些激动，“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今天经过东来顺火锅店，突然想起你很爱吃辣火锅！玲玲，也许我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你赶快过来，我们一起吃火锅，也许我能想起更多！”
　　红辣的火锅热腾腾的端上桌，洛影涩涩一笑，迎着叶浩期待的眼神，大口吃了起来。这天的火锅，他们吃了很多吃得很尽兴。她边吃边被辣得不停的流眼泪，叶浩有些好笑有些心疼的将她搂在怀里：“原来你虽然很喜欢吃辣锅，但吃辣的功力可不行噢！还没我能吃辣呢！”
　　那天晚上，她的肚子疼得难受，却不敢告诉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流眼泪。
　　她为了他，不顾父母的责骂，不顾朋友们的白眼，跟他在一起。她甚至为他改变了她的姓名，为他吃自己从来都不爱的辣火锅——因为那是洛玲的最爱，却不是她。
　　她躺在床上静静的回忆。据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五岁时的她跟家人走失，是当时十五岁的叶浩好心的将她送回了家。不知道叶浩怎么跟姐姐认识的，从她记事起，叶浩就常来她家，她知道他跟姐姐是如何般配。他的才华、姐姐的美貌。他们一对璧人，在一起赢得无数人的赞誉。相比之下，她只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她的长相顶多算得上清秀，而从小性格内向的她，比起光彩照人、交际广泛的姐姐，简直就是个丑小鸭。
　　叶浩也许从十五岁就开始爱姐姐了，他爱姐姐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他熟知姐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譬如姐姐爱吃辣、喜欢红色、为保持身材从不吃甜食……他们俩也经常带年幼的她出去玩，但他也许从来不知道她的喜好吧，譬如她跟姐姐恰好相反，她喜欢甜食，不能吃辣、喜欢白色……
　　她从来没想过，能够代替姐姐成为叶浩的恋人。是姐姐抛弃叶浩去了国外，而叶浩酒后车祸失忆，阴差阳错给了她这个机会。
　　可是从她开始扮演洛玲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为偷来的幸福和爱情承受着痛苦。她爱他，所以衷心期望他早日恢复记忆——失去记忆，对一个活了三十岁的男人多么不公平！可是她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她怕他骂她是骗子，骂她痴心妄想。她甚至害怕他不断回忆起真正的洛玲，对她产生疑心。所以她开始时时刻刻模仿着姐姐，模仿她的衣着、模仿她的爱好、模仿她的动作……
　　她过得既甜蜜，又痛苦。
　　三个月后，洛影——或者应该叫洛玲，从派出所领回了新的身份证。而他们的婚礼，将于三个月后举行。
　　这天，她回到家里，却意外的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巧克力蛋糕。她已经很久没吃甜食了，看得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玲玲，这蛋糕怎么办？”不知何时，叶浩已经站在她身后，原来他在家！他指着蛋糕说，“我们一个客户非要送给我，只好拿回来了。”
　　她吞了吞口水，小声道：“你不记得，我从来不吃甜食的。”他答道：“噢，我还没想起来你这个特点。不过我也不吃甜食，要不扔掉吧！”
　　“这个牌子很贵的！”她有些不舍的道，“扔了怪可惜的！我明天拿去幼稚园给小朋友们吃吧。”
　　“好。”叶浩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叶浩虽然重新白手起家，可是朋友关系都还在，事业慢慢有了起色，他也越来越忙。每天只能回来跟她匆匆吃个晚饭，继续加班。而周末也懒得出去吃，宁愿在家里让她做饭给他吃。她有些庆幸，不用再吃辣死人的火锅。
　　可是，一直小心翼翼的她，却觉得叶浩的话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她也小心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是工作太累了。她却有些猜疑，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可是这天晚上，洛影接到了一个越洋电话。
　　“小影……我是姐姐！”电话那头传来呜咽声，洛影心一紧。
　　姐姐的哭诉慢慢让洛影弄清楚，那跟她私奔的男人，原来只是利用她骗取叶浩的财产。去了国外后，很快结识了别的女人，而且一分钱没有留给姐姐。姐姐走投无路了。
　　所以姐姐，想回到叶浩身边。她说：“小影，听爸妈说最近你在照顾叶浩！你会帮姐姐的吧！我想他会原谅我的！我要回来！”
　　洛影忽然觉得绝望铺天盖地！她怎么办！怎么办！姐姐回来后，叶浩看到姐姐会不会恢复记忆？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失忆的他，脑海里只记得“洛玲”这个名字！他曾经那么爱姐姐阿！而现在，他爱的，也是“洛玲”吧！他要结婚的对象，也叫“洛玲”！
　　洛影从小就是个胆小、内向的女孩。可是现在遇到的，却是一向单纯的她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难题。接到姐姐电话后的几天，她整天魂不守舍。叶浩有些奇怪她为何整天显得很紧张，可是因为工作繁忙，也无暇顾及太多。
　　可是她心里，也开始有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这大半年来，是她陪伴他，照顾他。他会不会、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现在的她、真实的她，而不是叫“洛玲”的她？毕竟，姐姐已经背叛了他！
　　她年轻的心里，也有一丝叛逆。她开始在家里买上一大堆甜食，每天都吃；她脱掉鲜红的外套，重新穿上自己喜欢的白色纱裙……她在做这一切时，都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反应。可是他看到满屋的甜食，只是宠溺的笑她嘴馋；他看到白色纱裙，只是微笑点头，说“还不错”……
　　她心中的希望慢慢复苏。姐姐过几天就要回国了。这天，是她的生日。她决定鼓起勇气，要对他说出真相。
　　她不能一直瞒着他，她要把选择的机会还给他！
　　可是这天，他一整天都很忙。直到下午六点，他才回家，说要驾车带她去一个地方。他将她带到郊外一个陌生的公园里。这里的夜景竟然出奇的美丽。她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想不起何时来过。也许是因为本市所有公园的格局都差不多！
　　她感觉有些奇怪，他却深情地看着她，告诉她：“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记得这里。你明白吗？我对你的爱！现在我对你的记忆还不完全，可是你相信我，我很快会想起一切。嫁给我！我爱你！”
　　她看着他摊开的掌中闪亮的戒指，如醍醐灌顶般的绝望。
　　这里、这里！这个陌生的地方，大概是他与姐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记得这么深，他爱的一直都是姐姐。她怎么可以这么幼稚的以为，改了名字，冒充身份，他真的就会对她日久生情？
　　她的幸福终于到头了。原来，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她觉得自己该走了，把幸福还给姐姐和叶浩！
　　第二天早上，叶浩醒来，发现整个屋子，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爱人。只有一封信。他颤抖着双手打开：
　　“叶浩：
　　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永远离开了你。这半年来，是我生命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我欺骗了你，我不是洛玲，我是你的女朋友洛玲的妹妹——洛影。也许你已经不记得这个名字。可是我，却利用你的失忆，获得了你的爱。”
　　信里还细细记载了叶浩跟洛玲如何认识、两人如何相爱、分手，也回忆了叶浩失忆前的很多重要事情。
　　最后，是洛影的道歉：“对不起，叶大哥。我为了自己能够在你身边，反而不去帮你恢复记忆。我太自私！我甚至还奢望你会喜欢上我。可是直到我生日那天，你把我带到那个陌生的公园，你和姐姐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才明白，你爱的，一直都是姐姐。是我痴心妄想。你们的过去，我无法介入，就算代替姐姐活下去，洛影，也无法在你心中有个位置。姐姐很快就会回国，我会离开这里，重新开始生活，衷心希望你们能够一生幸福！”
　　信纸从叶浩手中滑落，泪水，也从他脸上淌下。
　　“这个傻丫头！傻丫头！你怎么不记得了！怎么不记得了！”
　　他悲痛的坐在地上。这个胆小又自卑的女孩，那个让他心疼的女孩，居然离开了他。
　　从那天看到她盯着巧克力蛋糕那渴望的眼神时，他脑海里就有些模糊的记忆在浮现。有个爱脸红的、可爱的女孩，渐渐浮现在他的记忆里。他越来越清晰的记得，她叫洛影。
　　从那以后，他不再带她去吃辣火锅。他知道她在模仿姐姐，时时刻刻的模仿。她卑微而热切的愿望，在他眼前赤裸裸的呈现。他变得安静，是因为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上了洛影，还是依然爱着洛玲。他只知道，看着她卑微而赤诚的爱意，他怜惜而且动心。
　　可是直到上个月，接到洛玲的电话，表示要回到他身边。他忽然觉得厌恶，他不想让真正的洛玲，再破坏他和洛影的生活。所以他坚定地告诉洛玲，他不再爱她。
　　可是要怎么让洛影能够大胆的、自信的爱自己呢。她的怯懦、她的紧张，他都看在眼里。他希望用最温柔最浪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所以他在她生日那天，带她到了那个公园向她表白。
　　可是他却疏忽了一点，她忘了那个地方。所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她离开了他！
　　她忘了，十五年前，年幼的她在公园里迷路，是少年的他发现了哭泣的她，将她带到他父母身边。
　　她忘了，那天年幼的她在他怀中，对他多么依恋，这依恋一如既往持续了十五年。
　　那里，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啊!他记忆犹新，也以为她会记得，至少会有印象。可是他却没料到，五岁的女孩，记得的事情太少！却没料到，洛玲心里的不自信，超出了他的想象。所以潜意识里，即使对公园有些模糊的印象，却先入为主判定是姐姐和他认识的地方！
　　他悔恨交加的将信纸捡起，小心翼翼的放入口袋里。那么胆小怯懦的她，此刻也许已经远走他乡了。但是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拉开家门，奔了出去。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她！因为她是他的新娘，不管她在天涯海角，他都要将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