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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104 楼中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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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亭一瞬间似乎被定住了,夕阳的余晖扫过这条空旷的街,在他的面颊一侧勾勒出一个淡淡的轮廓。
就仅仅是这么两相对望着,她的心就已经狂跳起来。而就在这时,那车厢的门却慢慢地被推开。车里面竟还有一人,推开的车门内,露出一片翠黛相间的衣角,上绣靡靡复复的花纹,下面是一双女子的软靴。
静亭忍不住微微一怔,她不是个善妒或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此时便好奇多过不快。只见湛如听到动静,很快转过身握住那只推开门的手,“你身子不好,不要出来。”车内传来几声模糊的低语,随后湛如才将车门轻轻关上。
静亭走了过来,向那车厢瞥了一眼之后,还是忍住没有发问。只向他笑道:“你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湛如神色微微一顿:“我听说京城封锁了,便是发了信,想来也收不到。”
静亭颔首,此时,那车夫跑了出来:“公子,您要的房间订好了!”静亭睨了一眼湛如:“客栈什么都不方便,去我府上住吧。”她见他面色有些迟疑,便指了指马车,“这位……不是身子不好,客栈能住得惯么。”
他似乎对那马车中的人很是重视,略思索了一下,便点了点头。马车向着公主府驶去,静亭特地落后了一段,和湛如并肩走。路上,她问道:“你不回契丹了?”
“还不知道。前一阵,我突然找到了……”他皱起眉,像是在考虑怎么描述,“……我儿时的养母。”静亭点了点头,她曾听说过,湛如曾被一个拾荒的妇人收养。
“车里那位就是?”
“嗯。木姑的病……已经有三、四年。郎中当做痛症治,我找到她的时候,才发现她是中风。塞外医药贫匮,我便带她到中原来。”他解释道。
静亭点点头:“先让她住下。我可以装个病,叫宫里御医来瞧她。”
湛如道:“这倒不必。只要有药,让我来就好。”
静亭知道他医术应当不比御医差,便不再坚持。突然一转念:“让木姑先回府,你能不能和我去一趟相府?”她将楚江陵怎么受了伤,此时病重无医的事情简单说了一说。湛如点头答应,两人拐了个弯去相府。
京城高官权贵的住所都在这几条街上,路途也不远。两人赶到相府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楚风提着一盏小灯开门,见到静亭在门外,神色一松,见到她身后的湛如便又一紧。红肿的眼睛露出些戒备的神色:“符大人在内堂,两位请进来吧!”
进了内堂,见到符央问了一问,得知符央已经以他的名义,令人去请被扣在两座官家府邸中的郎中。但是刚去不一会儿,还没有回音。静亭便提议道:“……让湛如去看看吧。”
符央乍一见到湛如,也颇为惊讶。但是他毕竟比楚风有断决多了,压下疑问,请湛如去楚江陵的寝房。
除了楚风不放心硬要跟进去以外,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廊下。静亭便低声对符央解释了一遍方才在路上偶遇湛如,说过之后,符央神色微沉,却并没有说什么。
片刻之后,楚风走了出来,要了小刀和水。下人很快就取了过来,楚风正端着水盆要进去,却听里面湛如唤道:“小静。”
静亭走到门边,见他正坐在床前。“你来帮我一下。”
他嫌楚风毛手毛脚,令楚风站到一边去。随后一圈一圈将楚江陵颈上包扎的布取了下来。那布已经被伤口渗出的脓血沾湿,看上去有些瘆人。湛如用水重新清洗了那伤口,随后将小刀在火上烧了一下,削去伤口周围的腐肉。
静亭看得一阵难受。片刻,他将一些药粉敷到伤口上,用一块柔软的布将药粉贴住,让静亭按着。他在上面再用布一圈一圈缠上,在这期间,楚江陵只是一直皱着眉头,身体因为疼痛微微抖动,却并没有醒。直到做完了这一切,湛如将扎在楚江陵身上的几枚银针摘下来,楚江陵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轻轻动了一动,翻了个身。
静亭小声问:“好了?”
湛如点点头,看了不住翻身的楚江陵一眼,对一旁的楚风道:“伤口不再溃烂,热自然会退。他现在虚弱得很,尽量不要服药。倘若晚上还不退热,再服也不迟。”
楚风一一记下。又趴到床边来,摸摸楚江陵发烫的额头,担忧地道:“少爷这样烧,会不会留下些后症?”这时候,楚江陵却身体猛地绷紧,一下子将楚风的胳膊抓住。眼睛虽然闭着,面上却露出痛苦的神色来。
“父亲……父亲!”
楚风吓了一跳,忙摇晃着他叫道:“少爷你醒醒?少爷!”但是楚江陵却只是闭着眼喊父亲,不时还冒出一句“谁害死了你”。湛如目光微凝,收拾东西转身就要出去。这时,楚江陵却突然松开了手:“静亭……”
他这一喊,把静亭吓了一跳。但随即发现楚江陵根本没有醒,烧得满头是汗,口中却不住喃喃喊着:“静亭,静亭……”
楚风满面不解地转头望过来,静亭愣了一下。转过头,却看见湛如已经走出去了,她忙跟了出去,有些尴尬地拉住他。湛如停下脚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向她望过来。她觉得那目光深不见底,想了一想,湛如远道而来,自己见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医治楚江陵。此情此情,确实不怪他误会。
“楚大人如何了?”这时,符央突然从廊下走了过来。
“已经无碍。”湛如说着,从静亭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转头对符央颔了颔首。符央也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三人同丞相府上的下人交代一声,便回了公主府。一路上静亭虽然有话想说,但是当着符央,她也实在不好提那些腻腻歪歪的。回府之后,绿衣和结翠都迎上来,湛如则去看木姑住的地方。
静亭回到自己寝宫里,吃过晚饭,便问绿衣道:“木姑安排在哪里住?”
“在梨融院,那里最暖和。公主想问的不是她的住处吧?”绿衣一笑道,“湛如公子没有同她一起,还住他原来的院子。”
出了她寝宫的门,穿过梅林向左几十步,就是湛如的院子。此时屋内的灯熄着,她在门前停了停,心想湛如大概还在梨融院照顾木姑,自己不如进去等。
但没想到,一进屋便看见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坐在窗前。窗户正开着,微薄的月色洒进屋来,湛如将手放在膝盖上,头却仰着,散下的发丝将侧脸遮住。他整个人生得比单薄更恰到好处一些,他若想的时候便举手投足都是风情。可他更多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带着一种温柔的冷漠。
他如斯美丽,他如斯寂寞。
听到门响,他只是侧了一下头,却并没有转过来。静亭走了两步在他身旁蹲下,伸手握住他的手:“你是不是生气了?”
湛如摇了摇头,目光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转到她脸上。
“小静。”他轻声道,“我这次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分开吧。”
静亭用了片刻,才理解到他说的这个“分开吧”是什么意思。怔了一下,随后肯定地说道:“你生气了。”
“你说楚江陵么?”他摇了摇头,随后淡淡笑了一下,“他喜欢你又不是一天两天,我早就知道。我说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
静亭看着他的表情,没有半分玩笑的神色。她渐渐地手心有些出汗,涩声道:“为什么?”
湛如没有回答,只是望了她一眼,便转开了头。那一眼像是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不愿说出口的怜悯。静亭只觉得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却还是道:“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
她一向是喜欢这么刨根问底的。湛如想了一想,居然用颇认真的语气说:“倒也不是。”
他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你记不记得在丰城,刚打完仗那会儿,我走的时候和你在城外见过一面?”静亭点点头,他继续道,“那个时候,我想着你是个公主,而我不过是个契丹来的细作,那时候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实在是不该和你好,并不是不喜欢你。后来,你也回了京城,同在一个府里日子久了,我又渐渐觉得,似乎和你好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静亭从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些,此时虽然觉得他语气很不对劲,但还是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不要我了。”他一笑,“我并非没想过要和你重修旧好,但是到现在,已经淡了。到现在,我依旧和在丰城的那个时候差不多,也没有再多喜欢你些。所以就算我同你在一起,倘若有个什么别的事情,我也可能选择离开、或者出卖你。既然是这样,我便不想再骗你了。”
静亭让他说得半晌无言。他说的似乎每一句都极有道理,她不能否认。他将以理智的形势约束感情,或许在他的眼里,喜欢还可以分成是很喜欢和一般喜欢,甚至分得更细。感情可也视作可抛弃和不可抛弃。
可对她而言,她所能用来表达自己的,仅仅是“喜欢”二字。她原以为有这二字便够了。
她有些恍惚地打量他的脸,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一般。
“小静,你记得从前我们看的那本《桃花扇》么?”他突然说。
静亭一怔,随后点了点头。《桃花扇》是个略带遗憾的故事,讲的是香君侯郎。不过她想,湛如想说的应该并不是这个。
李香君和侯方域几经辗转,最后终于在山中重逢时,有个张道士出来将花前月下的两人狠骂了一通。静亭一直觉得这一节有一点不真实,因为书里说,那两人竟在这一骂之下,双双出家。
“你还记不记得张道士骂他们的时候说了什么?”湛如淡淡一笑,眼睛微微合起来,道,“‘你看家在那里,国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舍它不断吗?’”